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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喜和梅子在那个雨天的夜晚从学校回到了家。他们天真地以为避开了是非之地而躲进了“世外桃园”。
其实,“世外桃园”远在世外。
双喜和梅子回家后的第二天,就参加了大队的批斗大会。与学校相比,批斗的形式大同小异,而批判的言辞显然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是“洋学堂”,乃文人荟萃之地,自然透着文酸之气;一个是“土朝廷”,免不了下流粗野之俗。但不管是文雅还是粗俗,双喜都不感兴趣。他本不想来开会,可这是阶级斗争,而且自己是“老主任”的儿子,不去似觉不妥。
一番批斗过后,老刀登台讲话了——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觉得还要时时讲,事事讲。现在不少人的思想认识有问题,而且是个严重问题。简单地认为,阶级斗争就是批批斗斗那几个‘黑五类’,与其它人没有什么关系,这就大错特错了。还有少数人认为,自己家庭出身好——贫下中农,根正苗红;自家的亲戚呢,表叔、娘舅、七姑、八姨、九干爹什么的,纯一色的清白,没一处黑斑黑点,于是,就张扬起来了。你看看吧,走路头昂昂的,胸脯子挺挺的,两只大袖子甩来甩去象巫婆跳鬼舞。你跳吧,我看你能跳到几更天?就算你家庭出身好,就算你的亲戚家出身都好,可你的思想觉悟呢?你的阶级立场呢?出身好就能给你打保票吗?要打只有你自己打,我可打不了,大队革委会也打不了。不但不能给你打保票,还得给你清查清查,翻翻你的新账还有老账。你不是自认为清白吗,那倒要排查排查,那些‘黑五类’,向你借过钱借过粮没有,你,你们家向他们借过什么东西没有。现在没借过,以前,以前的以前,互相借过什么没有?为什么他不向别人借,偏找你借,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向别人借,偏向他们借?那说明关系不一般。‘不一般’就是‘特殊’。你和阶级敌人的关系特殊了,那就证明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了。即使你和阶级敌人相互没借过什么东西,那你跟他们单独呆在一块,说过什么没有?好好地仔细想一想。
“你即使和阶级敌人从来没有过交往也没有什么交流,你也不要翘尾巴。你再想一想,你和他们的老婆、子女有没有过交流,阶级敌人和他们的老婆,同睡一张床;和他们的子女,同进一个门,同吃一锅饭,能不受影响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狗和狗崽子都改不了吃屎,一句话,阶级本性难移!……”
双喜听到这里,忽然耳朵里嗡嗡作响,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他看着正在台上滔滔不绝演讲的“老主任”父亲,一下子觉得陌生了许多。
“还有人说,我从没跟阶级敌人,也从没和阶级敌人家属有过什么瓜葛,我和贫下中农,白日里凑一块儿扯几句闲话,晚上串串门子聊聊天,该不为过吧。那要看你聊什么了。你聊天气,聊庄稼,没有过。可现在或过去的过去,说过对‘大步进’不满的话没有?对人民公社‘吃食堂’发过牢骚没有?对革命干部品头论足过没有?就算这些都没有,那你白日里头靠头挨一块,晚上串门子凑一起,肯定是扯上家长里短了。同志们,我要提醒一句,你扯的是别人家短处、羞处、丑处,这样传扬出去,势必影响人家的和睦,引起家庭矛盾。而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这样,你就破坏了社会的稳定,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情节严重的,那就是‘反xx’——‘现行反xx’。如果情节较轻,够不上反xx,那就降一级,订你个‘坏分子’。
“说到坏分子,那涉及的范围可就太广了。坑、蒙、拐、骗、偷、抢、打、砸、说坏话、说怪话等等等等。这么说吧,你把它跟好人、好事、好言、好行……相比较,不属于好的,那一定就是坏的。发牢骚,说怪话,说张三不好,说李四不好,你们评判一下,这是好,还是坏?有些人我要提醒你,地主、富农沾不着边——你家以前穷得叮当响,这算你有福气;反xx够不上;可这‘坏分子’的帽子说不准哪一天就能套到你脑袋上,而且不大不小不松不紧正合适。也许有人说,这帽子说套就套上,那么随便?你要不信,你就把头伸过来试一试。这不是我仇某人要给你套,是你伸长脖子要往里钻;这不是大队革委会要给你套,这是复杂的阶级斗争的客观需要。说到帽子,我还要多说两句,这‘帽子’可是不封顶的,上级从来没有规定,说麻石盘就八个‘黑五类’,这不符合阶级斗争的客观形势嘛。我们麻石盘远不止就现在这八个‘黑五类’,可能有十个,也可能有二十个,还可能更多。如果有人认为这类‘帽子’不用掏钱买,想捡个便宜,就跳出来表现表现,我保证随时随地送一个给你。”
有人想笑,却咬了牙,不敢笑。因为台上的老主任声色俱厉,象是要从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揪出一个来给他戴上“帽子”……
“同志们啦,这‘黑五类’的帽子想戴容易,一旦戴上,想摘掉它那可就难了,弄不好要戴到棺材里去。进了棺材,你本人算清闲了,平安无事了,可你的家人,你的子孙后代,还得为你夹着个尾巴。你想想,夹着个尾巴的人是什么滋味?你就是睡在棺材里,你的魂灵能清闲得了吗?
“说到尾巴,我又想起了跟尾巴相连的屁股。只要是人,不论男女,有粉都爱往脸上搽,却没有人愿意露屁股——尤其是不干净的屁股。人为什么会这样,大家想过没有?其实,人有两张脸——就是阴阳脸。面前的这张有鼻子有眼的脸,是专给别人看的;而身后那包着的——见不得阳光的,是又一张‘脸’。你别看它没鼻子没眼,可那臭味骚味,最爱招蜂引蝶惹苍蝇,上面可粘着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它不单不让你看,更不让你摸!自然,不同的人,那张‘脸’也是不一样的。不是有人说吗,穿开裆裤的孩娃,是屎屁股;十七八的大闺女,是金屁股;过了门的小媳妇,是银屁股;有野男人的女人,是骚屁股。这好像是专对着女人的,这不公平!要我说,男女都适用。我要再次提醒大伙儿,晚上睡到床上,老夫老妻也好,小夫小妻也罢,不要光顾着又亲又抱地翻来覆去摔跟头——折腾一阵后,像两头蠢猪似地呼呼睡大头觉。你要想想现在是什么时期——是阶级斗争十分激烈的非常时期!就是夜里头睡在床上,也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就是夫妻之间,也要相互摸一摸。摸什么?摸摸对方的‘屁股……”
“哈哈哈……”台下爆出一片哄笑。
许是受台下气氛的感染,老刀的嘴角也掠过一丝笑意,但他马上正色道:“同志们哪,我可不是开玩笑。我说的‘屁股’不是肉屁股。要是摸肉屁股——还要我提醒吗?不过,虽不是肉屁股,可又像肉屁股——也是见不得人的。只有夫妻两口子,才能互相摸摸——要细细儿摸摸,看看对方的‘屁股’到底干不干净,是‘金屁股’还是‘屎屁股’, 是‘银屁股’还是‘骚屁股’……”
老刀讲到这里,台下有好多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老刀扫了一眼台下的人群,停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庄重地咳嗽一声,又接着说:
“我知道大家在议论什么,一提到摸对方的‘屁股’,好多人就想到了男女间的那些花花事。同志们哪,‘屁股’里不但藏着儿女情仇,还藏着更严肃的问题:‘屁股’里还藏着政治——藏着复杂的阶级斗争!”
台下复又安静了下来。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告诫大家:有的人,他那屁股明明不干净,不是粘着‘屎’就是黏着‘尿’,却恬不知耻地往那骚臭的地方涂脂抹粉——还到处摇着晃着摆谱儿呢:我可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清清白白的,谁也奈何不了我!你摆的是什么谱——臭谱!我要警告你,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迟一天,我要扒掉你的裤子,让大家看看,你那‘屁股’是真清白还是假清白……”
……
老刀在批斗大会上的重要讲话,竟让好多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散会后,男女老少各自回了各自的家。那当家却胆小的男人倚了门蹲在地上,掏出烟荷包,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一锅子抽完了又接上一锅子。午饭做好了,老伴喊吃饭,可男人不吱应,也不动身。
“怎么了?”老伴的心也提起来了:“莫非……?”她知道当家的在自己清查自己哩——
“已挂了牌子,戴上了高帽子的‘黑五类’中,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来借过钱、借过粮吗?自己跟他们借过没有?自己跟他们中的某一个讲过什么闲话?扯过什么闲事?有过什么瓜葛?……”
第一层关系想清楚了,如果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没有”,便又想到了贫下中农中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了……
要是忽然想起在什么时候跟什么人说过如老主任在会上说的那些犯忌的话,那胸口儿就跳得厉害,“咚咚咚……”像敲了小鼓。
如果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又一遍,觉得自己清清白白没有问题,心就放下了些,可还是放不到底——还有老伴呢。这婆娘,在家里整天跟自己叨叨咕咕;出了门,见了女人又没话找话地咕咕叨叨,咕叨些什么呢?又跟哪些女人咕叨过?会不会有什么人抓住什么把柄去老主任那里上告?要真的告了,说不准明天,也许后天,就被挂了“坏分子”的牌子,一眨眼,就成了‘黑五类’了!我的天啦……这饭还吃得下吗?觉还睡得着吗?躺在床上也是白躺,翻来、覆去地象烙饼。白躺也还是强迫自己躺着,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吃了晚饭便拖了烟袋去张三或李四家串串门子,扯扯闲话了。
于是,家家户户吃了晚饭,男女老少便关了门熄了灯躺在了床上。有不少夫妻——有的虽然已经在一张床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可在这非常时期,却就像第一次同床共枕,彼此竟有些陌生了——还真就相互怀着关爱又怀着几分不安甚至羞涩,互相摸起了对方的“屁股”。
这样一来,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村落,很难见到人影。只有狗,随意地乱窜,任性地乱叫,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哎,活活的人,竟不如半死的狗了……”男人偷偷地在自个儿心里感叹——本来,对老婆是无话不说的,可这样“反动”的话,是断然不敢吐半个音的。
哦,“金屁股” 、“银屁股”……
——想不到吧:几十年前,关于“屁股”的一番论断,竟然会搅得人们寝食不安,人心惶惶!
现在,人们由几十年前的“金屁股” 、“银屁股”,会联想到什么呢?
再过几十年呢?
但愿:“金”不是金 ,“银”不是银 ……
又但愿:“金”还是金 ,“银”还是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