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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刀蹲在那旮旯里正犹豫不定的当儿,忽然,庄西头的一条狗急促地狂叫起来。紧接着,整个庄上的狗吠成杂乱的一片,像对一个莫名其妙急跑着的黑影发出质疑。
“不管是不是小东西……先隐了身再说。”老刀没有多想,一猫腰溜进山墙根的狗窝里,蜷缩着身子,侧着头,屏住气,手指并拢握成半圆形,套在两只耳朵后面,添增了耳廓的面积以此扩大听力。
“咚咚咚咚……”——果然是人跑动的脚步——已到了草垛跟前——拐弯了——直奔自家的前屋了!……
“呯!”门被猛地踹开了……
“咔嚓——!”像是一根木棍猛狠地击打着床沿——断裂了……
沉闷的脚步又起……东屋的门“吱”地开了……
片刻的安静——却隐伏着深深的不安……
“吱——”堂屋的门开了。“谁啊?是谁在砸东西?”喜子娘的声音。拖沓的脚步移动,移到了前屋——“老鬼不在呀,是谁啊?……”脚步又起,移到了堂屋——“喜子上哪去了啦,喜子,喜子……”接着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哭声移到东间房。过了一会止息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静……
老刀的衣裤已被冷汗和热汗浸透了。他虽未见到儿子的身影,却已从声响中作了准确的判断:那发了疯的小东西,正潜在了东屋里,死守着老子的归来,然后伺机……
“这个不孝的孽种!竟连他娘的哭声也没能把他牵出来,万没想到生养了这么个狠心的劣种!……”老刀的心凉透了。
“不怕他哭,不怕他骂,更不怕他发疯般地乱砸一气——那是气极了的人在不顾一切地发泄,但发泄一通后,那心里的火气就消褪了一半,剩下来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小东西却把满肚子的愤怒——除了刚才那一棍子——压抑在了心里,一旦瞅准了时机,便在棍棒上或是刀斧口爆发出来,直到对手的头脸或身子喷溅出惊魂的血腥……”老刀想着想着,身心禁不住颤抖得萎缩了。
老刀觉得儿子已经把他逼上了死角。“你小子既然如此绝情,就不能怪老子不义了!”老刀咬着牙,下了最后的决心。
忽然,自家的大黑狗匆匆地跑过来,站在那一线“窄门”口摇着尾巴。老刀一时慌乱了,忙伸出手做出欢迎的架势。大黑狗会意地钻了进去,那头脸和身子在老刀身上蹭来蹭去。老刀用手摸着它的头,生怕它会发出什么响动。大黑狗跟主人亲热了一会,便耐不住似地跑了出去。它大概是放心不下别的同类占了它的情妇了。
老刀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儿子:“你个狗东西,竟还不如这畜牲有情有义……”
老刀屏气凝神,侧起耳朵,一边捕捉院子里的动静,一边听着庄上的狗叫。直到狗叫声变得稀疏,偶尔一两声落在了庄前,他才提心吊胆地从北边的拐角那儿钻了出去,贴着院墙根踮着脚,轻轻却匆急地钻进屋后的玉米地,然后下了沟底……出了麻石盘的地面,他又一次蹲下身向后面窥看了一会,才上了通往公社的路面。走了一会,他去路边的熟人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
田副主任的小院里亮着灯。老刀支下车子,进了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田副主任问:“老仇,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家丑……”
“家丑?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儿子……”
“儿子?”田副主任似乎有点惊诧,因为去学习班学习的时候,他见过双喜一面。“你儿子给我的印象不错嘛,小家伙长得帅气,既透着男人的阳刚,又不乏文化人的儒雅……”下面的半句想说又没有说出口:“不像你,粗笨得老黑熊一般。”——“你儿子怎么啦?”
“唉,家丑不可外扬,可我家的丑事算是包不住了……”老刀边说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封“家信”递给田副主任,“老田,你先看看这个吧……”
田副主任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问:“这是谁写给谁的?”
“唉,是我那不孝的混账儿子,写给我的……”
“我估摸着也是,可看这口气、措辞,我还真有点不相信。这开头说的‘某些事’……‘太无人性’,这‘某些事’你应该清楚,指的是什么呢?”
“这是在我们大队批斗‘黑五类’分子王大炮的当天写的,直接了当地说,小东西就是看我下手狠了点,重了点,激起了他对阶级敌人的同情,可怜他们了,而指责我‘没有人性’……”
田副主任听了笑了笑,说:“哎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这年轻人血气方刚,往往感情用事,极易走极端,但这只是思想认识问题。不过,这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我才这么说的。要是别人,上纲上线一分析,那还了得,同情庇护阶级敌人,污蔑攻击革命干部,这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甚至‘现行反xx’都够了。可老仇啊,你能把你的儿子也拉着上纲上线啦?跟儿子沟通沟通,好好开导开导,不就得了。”
“老田啦,你是外人不知里人事。你从信上还看不出来?我这老子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啦。我开口还没说两句话,他就火了,甚至想跟我动手。”老刀说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田副主任,又抽出一支自己点燃了,接着说:“前些日子,我托你把他弄到学习班去学习,本想让他洗洗脑子,长长见识,可没想到回来之后,却更……”
田副主任说:“你儿子竟然会这样……要不是你亲口说出来,我还真的不相信。这还真就应了那句俗话,人不可貌相。”
“尽管这样,但我毕竟是他的老子。这天底下,老子能去坑害儿子?我是来救他的。老田,你再看看那最后一句……”
田副主任又拿起信,小声地念着:“我要用我的行动去捍卫人性,捍卫正义——‘行动’?莫非你儿子已经有了什么行动?”
“不是有了什么行动,是急着准备行动。我今天忽然发现他的房间里私藏了两支雷管。我本想把它收了,可我不敢碰那玩艺儿,怕一下子炸了。你知道他藏那雷管干什么用?我们大队准备明天再开一场批斗会,你想想,小东西万一头脑发热,在批斗现场的旮旯里埋上雷管,‘轰’地一声引爆了,这后果,你说我能承担得了吗?儿子被枪毙,我这老子也跟着坐大牢了啊……”老刀说着竟然要哭出声了。
田副主任一听震惊了:“我的乖乖,你这么一说,倒把我吓出一头汗了。要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要说你们麻石盘成了黑典型,臭名远扬,我这公社‘二把手’怕也吃不了兜着走!”
田副主任一边踱着步,一边在思考着什么,忽然又说:“你儿子要真的那么做,其动机是很明显的,可不合常理啊。他即使出于所谓的‘人性’、‘正义’,而对某些阶级敌人有那么一点同情心,可也不至于……也就是说,他犯罪的心理能量还不够充分。”
老刀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了:“老田,我本来不想说的,我那小东西偷偷搞上了恋爱。我知道了能不阻拦吗,一阻拦,他急了眼不认我这个老子了。再有,那女孩子一见到我那儿子就哭哭啼啼的,说她的舅舅——就是那个远近闻名的中医,成天被吓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还不是旁敲侧击?言外之意,是我这个老子太狠了,太毒了……”
“哦……这就对了嘛,你那儿子是为了一个‘情’字。‘情’这东西……哎呀,情急之下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不要说用雷管去破坏批斗会了,他要真的急红了眼,怕连你这老子也给报销了……”
老刀听着浑身不自在起来,说:“老田,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急着赶来?晚饭后,我忽然发现他在房间里捣鼓起那雷管子!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又什么时候干……”
老刀这么一说,还真就把田副主任刺激得也跟着急了起来:“老仇啊,你进公社常委的事已基本敲定,就等县委的一纸批文了。在这节骨眼上,你可要当机立断啦。他是你的儿子,你说怎么办吧?”
“老弟啊,你对我的一片重情,我还不知怎么报答你呢。唉,我想……我想先把他抓起来,以公社的名义。你说要是我让人把他抓了,他还不杀了我呀。明天你们公社再派人去我们大队,开批判会,先给他来个下马威,然后再对他进行教育。你说如果光抓不批,干部群众会怎么议论?对上对下又怎么交待?不过,我还要向你求个人情,先不要定他什么罪,也不要给他戴什么帽子,挂什么牌子,毕竟是我的儿子啊。老弟啊,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丢尽脸面了啦……”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啦。老仇,我完全理解你的一片苦心。好,就这么定了。”田副主任急忙把公社革委会常委,人武部周部长喊到自己的房间,两个人咕咕噜噜地说了半天。
周部长带上几个精干民兵,连夜赶往麻石盘并直扑老刀的家,把还在死守着老东西归来的双喜抓住了。由于双喜极力反抗,周部长不得不下令将他的双手反绑了。在押往大队部的路上,双喜一次一次的反抗与挣扎,便一次一次地招致了怒斥与拳脚的虐待了。喜子娘急得跟在那一群人后面嚎啕大哭:“儿子……儿子啊……你们放了我儿子啊……”哭一阵喊一阵忽又迷糊了:“儿子,这几个都是你的朋友吧,这些孩子,怎么都这么皮呀,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
原本宁静的夜被搅和得惊悸了。
前庄后庄大大小小的狗们,胡乱地喧嚷成一团。那些胆大的男人趿着鞋,趴在自家的矮墙头或隐在草垛边窥听窥看着。返回床上后,那莫名其妙的困惑或幸灾乐祸的兴奋,搅得自己和女人好久睡不着了。
双喜被关在大队部的小会议室里。周部长亲自连夜突审。他没有绕弯子,直接把从双喜的房间搜出来的两支雷管拿出来,放到桌面上,开门见山地问:“仇双喜,你在自己的房间里私藏这些东西,想干什么?”
“雷管?私藏在自己的房间?难道他们就依据这个抓了自己?”双喜忽然从板凳上暴跳起来:“你们……你们无中生有,恶意陷害,卑鄙无耻之极!……”话未说完,被两个民兵强摁了下去。
周部长也火了,一拍桌子:“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要不是看在老主任的份上,早让你……太不识抬举了!”
周部长从身上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纸,一边看着,一边说:“仇双喜,你给我老老实实听着:‘我要用我的人格,用我的行动,去捍卫人性,捍卫正义’……我再问你,你自己写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用心?”
这一刻,双喜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用雷管陷害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禽兽不如的老子。而自己已经跌进了他早已布设好的网里了……”
双喜一下子瘫软了,胸脯却起伏得厉害——愤恨的火焰烧得他心疼:“老魔鬼,老畜牲,你做了一桩又一桩伤尽天良的事,现在又无中生有地陷害你的儿子,你太缺德了啊,人性丧尽了啊……”
双喜心里明白:“如果真的这样骂出了口,那这伙人是一定要抓住自己追究不放的。老子陷害儿子?老子怎么会陷害儿子呢?这父子之间一定有什么瞒天过海见不得人的丑事恶事。即使自己矢口不提梅子,可这些刁钻奸诈之徒,也会从自己的话里听出话外之意,弦外之音。再加上疑惑地猜测,胡乱地推理,那……”为了梅子的名声,双喜决意再不提老东西半个字。
双喜对他父亲刻骨的愤恨被他对心上人的无比挚爱给牵掣住了。
这正圈定在了老刀的谋算之中。老刀料定:“小东西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情种……”
接下来,不管周部长怎么逼怎么问,双喜一直缄口不语。
“沉默就是默认”,周部长宣布了并非结论的结论。回到公社跟田副主任汇报时,只用四个字便概括了:“……供认不讳。”
双喜被锁在办公室里,由莫二狗带着两个民兵,寸步不离地看守,专等着明天的批判大会。
夜,连一点星光也没有,漆黑得没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