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八十五章 曾经的青壮男人

水中独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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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锦看了那封长信,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便问。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嘴套着酒瓶咕咚咕咚拼了命似地往肚子里灌酒。待神志模糊的时候,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只手在桌面上一会儿拍,一会儿胡乱地抓扯,疯了似地哭喊着:“怎么会是这样子的啊!”后来,他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反复念叨一个字:“狗!” “狗!” “狗!”……

    第二天酒醒后,他一天没粘上一颗饭粒。泪水一半儿流淌下来,一半儿咽到了肚子里。

    第三天,他去了妻子和儿子住的地方。“扑通”——他跪在了妻子的面前……

    接下来,他又跪在了父亲、母亲面前。父亲、母亲、儿子,各自心里都蓄积着满腹辛酸的话语,却都没吐出一个字来。各人心里分别交织着各不相同的复杂情感,全浸透在了无声的泪水里……

    再接下来,他又做了一件让谁都想不到近乎戏剧性的事:他在医院的一张病床前,给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跪下了:他在恳求他的宽恕。

    那个年轻人,原来正是前锦曾经的那个情人的未婚夫。他在一次盗窃逃跑时,被车撞断了腿。

    后来,两人成了知心朋友。在前锦的引领和资助下,那曾经的“恶魔”又翻开了人生新的一页:自主创业,开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

    一年后。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麻石盘这块承载着几代人恩怨情仇的地面上,忽如一夜春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位“ 财神爷” :一个三十出头的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竟然投资上千万元,决定在“麻石盘幸福小区” ,兴建一座集健身、休闲、娱乐为一体的“同乐园” !

    起初,乡亲们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投资那么多钱,特意在麻石盘兴建“同乐园”,既欣喜又莫名其妙。上了年岁的人,便把从麻石盘里走出去的人细细摸排了一遍,接着就有了猜想。

    当时,我的老友——前锦的父亲再三叮嘱我,让我在与老家的乡村干部“牵线搭桥”时,一定不要暴露他的真名实姓(由于历史原因,他早已改了姓名)。他更不想让媒体知道,以免大势张扬甚而炒作。他说他只是藉此向家乡父老表达一点心意。自然,谁也没有我更理解他的“心意“的丰富内涵。于是,我只得信守承诺,守口如瓶。

    可家乡的政府,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最终还是……当老家的乡亲们——尤其是上了年岁的人,知道这一底细后,竟孩子似地欢腾起来,同时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惊叹:

    “还真是猜中了,果然是——‘他’的孙子呢!”

    “嘿,这真就应了那句古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啊……”

    人们欢腾的原因,主要是为前锦的父亲、母亲——当年的“双喜”和“梅子”……

    接下来,乡亲们不谋而合地想到了同一件事:推举几个代表——代表全村人,一定要把“双喜”和“梅子”请回来,接回来……

    大伙最后决定:还是让前锦回去(在兴建“同乐园”期间,前锦曾来过两次,不过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回),转达乡亲们的心愿吧,这样,也好给“双喜”和“梅子”留有余地。

    “同乐园”落成庆典的前一天,乡亲们翘首期盼着。前锦怀着复杂的心情,带着他端庄漂亮的妻子和聪明伶俐的儿子——新的一家人——第一次踏上了“老家”的土地。前锦代表父亲、母亲向乡亲们表示由衷的感激和真诚的祝福,同时,也给乡亲们带来了遗憾:“双喜”和“梅子”(乡亲们说的是“双喜”、“梅子”的本名,故加引号。下文同此)终究还是没有来……

    “同乐园”大门的门楼和门两侧,那镶嵌在墙体上的五颜六色稚拙可爱的童体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门楼上:“麻石盘幸福同乐园”;门两侧是一副对联,上联:“敬老爱幼同建美好家园”;下联:“以人为本共创和谐社会”。

    前锦一家三口人,和众多的乡亲们在“同乐园”留了合影。接下来,他们到处走走看看,一边看一边拍照。后来,他们还去了西河滩“老人茔”……

    “庆典”的当晚,全村家家户户的当家人,齐聚“同乐园” :乡亲们设盛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宾”——更是老家的子孙。

    老村长特意安排了几位年老的长辈,陪同前锦一家三口入座“贵宾席”。

    开席前,年轻的大学生村官,彬彬有礼地致了简短的欢迎辞之后,便请老村长讲话。

    老村长站起身,对前锦说:“欢迎感谢的话,刚才我们这位大学生村官已经说了,我就不再重复。我要给你郑重介绍这几位上了岁数的老人。我想你父亲对他们一定有印象,有的印象可能还特别深。今天的庆典和现在的宴会,我们都摄了像,录了音。你父母虽然没有来,但一看到这实况,就如同在场一样。我在介绍时大多说外号,不说正名。因为在我们这地方,外号比正名还叫得响,传得远;还因为你父亲小时候一直在学校读书,后来……十九岁就离开了家乡,很多正名和人根本对不上号。但一提起外号,你父亲肯定熟悉……

    “我本人,今年六十四岁,外号叫‘二横子’。只要提到‘二横子’,他一准就会想起我了。不过,现在的我跟以前的‘二横子’比起来,有一点不同了,就是话多。以前是三榔头砸不出个响屁;后来,民主选举,乡亲们推选我当了这村干部,台上台下有好多事,催着你逼着你去讲……听听,介绍别人,倒先吹嘘起自己来了……

    “我身边这位戴眼镜的,乍一看像文酸酸的老夫子,大我四岁。年轻时外号叫‘软根子’。那外号早没人叫了,过时了。现在都叫他‘四眼律师’,有时当着他儿媳妇孙媳妇的面,就叫他‘老来硬’——跟他开玩笑哩……”人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老村长接着说:“这‘老来硬’叫了十几年了。这外号有两层含义:一是他财大气粗——噢,不是不是,应该说是财大气壮了。有了钱,家里富起来了,腰杆儿挺直了,家里家外再不受窝囊气。第二层意思,是他懂得法律,得理不饶人。改革开放以后,他贷了款,聘了几个木工,办了一个木业加工厂。外出走货,生意场上免不了磕磕碰碰。起先他不懂法,被假冒懂法的奸商给蒙了、诈了。吃了亏上了当,学乖了——他一边做生意,一边自学法律。后来,乡邻们遇着涉及法律又不懂法的事,就去向他请教。久而久之,这‘四眼律师’的名气就传扬出去了。”

    老村长说到这里,凑近我的耳边,小声地说:“这‘老来硬’还有两件喜事,待会儿我私下里跟你说,请你回去转告他父亲。”

    老村长说的喜事是:早年离家出走的女儿“小霞”,二十年后,带着丈夫和一双儿女,回老家拜见了双亲。他母亲原先半痴半迷神志不清,后经过治疗与调理,尤其是见了女儿之后,已基本恢复正常了。

    “这个大老头,”老村长指着坐在“老来硬”身边的身材高大的老人说,“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你看看这身板,铁榔头都能支两下。他年轻时的外号叫‘大炮’,现在上了岁数,孙子辈叫他‘炮爷’,侄子辈有的也叫‘炮爷’,叫乱了。时间一长,男女老少都‘炮爷炮爷’的叫顺了嘴,甚至连乡里的干部也叫起‘炮爷’了。这么一来,这位‘炮爷’的身价就给抬起来了。村里婆媳、姑嫂、叔伯兄弟之间,偶尔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叽叽咕咕,那用不着惊官动府,都是‘炮爷’一炮定音。不单是乡邻服他,就是乡里的大小干部,都怵他三分又敬他三分。为什么?因为个别干部如果做出了什么违背民心的事,‘炮爷’一炮轰出去,那是又准又狠,厉害着呢!有人把‘炮爷’比作是地方上不挂牌子的‘老纪委’、‘老监察’……”

    老村长边说边走到另一位身材略显矮短,小鼻子小眼睛却胖得像弥勒佛似的老人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老弟,你今天怎么像没见过大世面似的,有点老来羞了?这可让人有点瞧不起你了。”接着转过脸对前锦说:“这位……可是我们村的传奇式人物。你父亲听了他的‘传奇’,还指不定信不信哩。他今年六十六了,外号‘金鸡王’,方圆十里八里,没有人不晓得的。不过,在我们麻石盘,大伙都叫他‘瞧得起’。这小老头平日嬉皮笑脸地爱说两句笑话,有人便在他的外号里揉进了乐子,把‘瞧得起’叫成了‘翘得起’。上年纪的又叫他‘老翘头’,小字辈的便叫他‘翘爷’。早些年,他可是我们村第一个‘万元户’。大概是八三年吧,已分田到户了,农闲时,他一个人跑到浙江的一个远亲家里去帮工。亲戚家办了一个养鸡场,专养乌骨鸡——纯种的。俗话说,‘人矮三尺必鬼’。这小老头既鬼又精,他给人打工不拿一分薪水,说只为混饱肚子。半年后,他偷得了技术,回到家自己养起来了。当时,那乌骨鸡可值钱了,八十几元一斤!大一点的一只鸡能卖五百多元!那时的钱可当钱了,那乌骨鸡简直就跟金鸡似的。两年过后,他家盖起了小洋楼,在当时,方圆几里,那可是独一无二!乡邻眼红了,上门求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全村大多数人都养起来了。当时,外村人把我们村叫作‘金鸡村’。‘金鸡’值钱,养鸡技术更值钱。温度怎么调控?疫苗怎么打?鸡生病了怎么治?……这小老头可是有求必应。他还有句名言:‘鬼不怕,神不喜,就怕被人瞧不起’。这‘瞧得起’的外号就流传开了。说实在的,我们村大多数人家,发家的第一步还真就亏了他。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这小老头看着不怎么样,在这麻石盘,面子可比我这村长大得多哩。说不定你父亲见了,认不出他了。他年轻时是瘦长脸,像个猴;现在瞅瞅,胖成圆脸了,这叫‘老来福’……”

    小老头听着听着有些坐不住了,他缓缓站起身,说:“老村长,能不能让我插两句话?”

    “好啊,你说……你说……”

    小老头看了看前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前……前总经理,我……我……其实是老村长还有庄邻们宽容我……抬举我了,我……我……狗长了这把岁数。我……我年轻时做过荒唐事,对不起庄邻乡亲,更对不起你们一家子。如果你父亲能原谅我,不管什么时候回来,能到我门上喝口水,我……我——死也闭眼了。请你回去转告你父亲,我就是……三十年前的那……那个……不做人事的‘二狗子’……我把这杯酒喝了,向你们全家赔罪……赔罪……”

    炮爷听着听着“腾”地站起来,按住小老头的手说:“亲家(炮爷的小儿子与小老头的小女儿结为了夫妻),你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说起这些?”他扭过头对前锦说:“小前同志,你莫要往心里去,他这个人,也和我一样,直性子转不过弯儿来。今天,老村长安排我们几个岁数大的,跟你们一家三口同坐一桌,意思是要我们几个代表全村男女老少,向你父母,还有你们全家,表示感谢,太感谢了!尤其是你父亲,他十九岁就离开了老家,一转眼三十年了,可他没有忘记老家,还时时想着老家,念着老家,为老家谋利造福,我们全村人实在太感动了,太感激了!我们大伙再一次向你的父母发出邀请,希望他们能早一天回老家看看,看看家乡的变化……”

    炮爷的话还没说完,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恭敬地端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炮爷心里还有话想说,可在酒桌上又不便说。于是,他把我拉到外边,小声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写书的文人,老家是桃树湾的。你现在虽住在城里,但三十年前我们村发生的那桩事,你年轻时一定听人传讲过,后来,你一定知根知底。因为我听说你跟‘双喜’是患难至交,无话不说的。我想托你给他带句话:三十年前的事,开初几年,心里确实窝个疙瘩;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想开了。虽忘不掉那段事,可还得往前看哪,往子孙们身上看哪。到眼下,是绝没有一个人对他夫妻俩另眼相看。就说他父亲的坟吧,后来的每年清明节,都是我和亲家——就是那个小老头,两个人亲手给他圆的……”

    炮爷兴致勃勃地说到“小老头”,忽然打住了话,咂了咂嘴,又跟着叹了口气。他到底是直性子,还没等我问,还是说了出来:“唉,说到‘小老头’,我忽又想起一件事,一件很为难的事,憋在肚子里好些年了。我们麻石盘还有一个人——不知你有没有印象——‘老铁匠’……”

    “有印象,他那好手艺,我父亲母亲还有上了岁数的人,都时常念叨着呢。”

    “唉,他就是‘小老头’的父亲——早死了,死得好惨哪。听说他去一座山上帮人打眼放炮,准备点火的时候,别人早从山上撤了下来,可他悄悄地躲在一边,最后,整个身子堵在了炮眼上 ,连一根整骨头都没留下……”

    “这是传言还是……”

    “一定是真的。因为他临走时,跟他生死之交的‘老哥哥’说过,他不管死在哪里,就是打听到了,也不要去收尸,他说他不会留下尸首的。他说死了也不能回老家——没有脸见乡亲父老……”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炮爷接着说:“老铁匠临走时还给他‘老哥哥’下了跪,求他一件事。可那‘老哥哥’一直也没能说出口。他临终时,又拜托了我——我跟‘小老头’是亲家哩。可我也张不开这个口哩……”

    炮爷贴着我的耳根子,压低了嗓音:“他求那‘老哥哥’, 等他孙子长大成人时,亲口告诉他的孙子,想起爷爷,就想着爷爷叮嘱的一句话:‘爷爷是因你父亲断送了这条老命的啊,你千万要学好人,走正道,莫让爷爷死后还闭不上眼啊!’”

    “啊!”我听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炮爷最后说:“他绝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后半生会变成另一个人。他担忧他的孙子——他的孙子也三十七八了,一直规规矩矩做人,从未做过什么烂七八糟的事来,你说我怎么开得了口?唉,这人一天一天老了,眼看着……可别人托附的事还没有了结,心里总不那么踏实。哎,你能不能把这事也写到书里去,让他的孙子,玄孙……去看看,这样,也算得上我对老去的先人一个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