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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高烧完全退尽,差不多用了一个星期时间。
我能健康地跑出账篷了!
账外还有好几个错落相搭的账篷,有穿长靴的人们在忙碌着、还有围成圈驮着货物的骆驼……
加答告诉我:她和巴鲁是专门带领商队穿梭于戈壁滩上交易物品的商人。一队要出戈壁,一队则要向沙漠另一头走去。我可以跟随他们去到“终点站”。
我一听,急了:“不回!不回!让我去沙漠的另一边吧!我必须去,那里可能是我的家!”
加答吃惊地看着我,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个好奇的探险者:“原来这样,难怪你看起来和赤见很像。”
“赤见?”我问。
“是啊,赤见就是救你的那个人。他和我、巴鲁是好朋友。他的族人就在沙漠那一边。你棕绿的眼睛和泛着红光的头发,像极了东桑人。要不是你醒来只会汉话,我是怎么也不会把你想成个探险者的!”加答爽朗地笑着拍我的肩。
“东桑人?”我叫了起来:“你是说东桑人?!”
“是啊,我们这一组商队要去的地方就是赤见的部族,东桑。”
我激动地看着她,半晌不能说话。
灼热的阳光照射在加答闪亮的肌肤上。生病后,第一次感觉到太阳那么惬意。我快速地、重重地呼吸。
在加答和巴鲁商队的带领下,我又踏上了寻找东桑的征程。
我穿上加答的异族服装,戴上她为我搭配的饰品,我活脱脱就是一个异族的少女。整个商队,除了驼铃阵阵就是我和加答的笑声。我们之间无疑建立起了友谊和信任,而巴鲁只会让他的骆驼跟在我们后面,静静听我们的嬉闹,从不插话。
一路上,有了商队的随行,我又重新热爱起这片土地来。如梦如幻的海市蜃楼、迎面猛烈的风沙、焦裂的大地、坚韧扭曲的仙人掌、千万年前枯干的河床、深蓝到凝住的长空、满布乱石的荒野……这一切景像都使我意乱神迷、目不暇接!我常常在这片土地给我的强烈震撼下,在这颠簸不堪的归程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辛劳。
转眼,我们已在这浩瀚的沙地上行走了二十多天。我和商队中的妇女一样,用块头巾包裹着脸,不会浪费一滴金子般的水,更别说洗澡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和她们一样带有了浓重的体味。我差不多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商队的人对我很亲切,甚至有些尊敬。他们认定我是东桑人。这使我有一种轻微的虚荣和快乐,更是想迫不急待地早日到达“阳光之地”。
这天,我仍坐在驼背上经受烈日的烘烤,看着近处、远处早已看乏了的沙丘。忽的,远远的沙丘上竟映着些许绿色。我坐直了身体,再仔细望去,绿色愈浓。是草地!沙漠中金黄色的砂砾间竟点点地冒着绿色,越往前绿色越多!
“草!草——”我兴奋地狂叫。
商队中的人们也和我一般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回头看着加答,她也正向我看着:“看到草地,就快看到高那了!整个东桑部落都在那里。”
“真的吗?加答?!”我快乐地要流泪了。我翻身下了骆驼,拔起沙地中一根幼嫩的青草,狂笑着冲向加答紧紧地抱住她,旋即再抱住静静的巴鲁,我拥抱商队中的每一个人……
“巴鲁脸红了!噢——”不知是谁叫了起来。
我转头看他,他真的羞怯地转过脸去。我又大笑着冲了过去,再次紧紧拥抱了他。起哄声更是此起彼伏……
看过满满的黄沙和刺棱棱的仙人掌,原来,点点翠绿的嫩草是这样温柔地柔软进我的心里,叫我一喘气,泪就掉了下来……
黄沙地在我身后越来越远,而眼前是如此有生机的辽阔的草原。在草原深处,依稀生长着一丛丛的树木,再走近些,仿佛林之尽头又有丛山环绕。而远远的山与山之间,正巍峨地耸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山之巅的白云深处,那一片亘古以来就存在着的积雪,仍然闪动着银光。
商队停了下来,商客们纷纷下了驼背,朝着雄伟的雪山恭敬地“五体投地”。他们是真的趴在地上,头手伏地的膜拜着。我不解地跟随他们的动作。
“这就是南木察,整个沙漠上的民族都共同供奉的神冥。”加答向我解说:“从这里开始,只要南木察的神脉流到的地方,都是高那。再走一程,到了南木察的脚下,就是你要找的东桑。他们世代都居住那里,是负责守护神脉的神族。”
我静静凝视着这“南木察”,呼吸着旷野中极富生命的空气,踏在厚实芬芳的泥土中,心中狂叫着:我如夸父,追日终至阳光之地!
一层层回归的欢悦涌向我:高那,我来了!
——我仍记得那个救我的人。不是样子,而是影像:一个完全黑色的男人。他走入了我的生命……
晴空万里,云淡天青。远处雪峰在望,近处一片沃野平原。
我骑着骆驼走在最前面,加答没有追上来。只有安静的巴鲁跟在我身后。绕过浓密的树林,渐渐可以看到沿路上稀稀落落的账篷。人们抖落着自己的货品,平铺在账前的毛毡上,等待能交换到一件自己称心的物件。
看到我,货主或往来的人们都弓下腰,等待我经过才又重新忙碌起来。我雀跃地转回身看巴鲁:“巴鲁,他们喜欢我吗?我像东桑是吗?”
巴鲁静静地笑着点头。
“那么,我该怎样表示我也喜欢他们呢?”我得寸进尺。
巴鲁双手交叉叠在胸前,我也跟着比划:“对吗?巴鲁?你呀,是我见过最沉默的人了。”我边小小地挖苦他,边转回了身子,兴奋地学巴鲁的手势,一路答礼。嘴里还叨念着:“我喜欢你呀,啊,你也喜欢我呀……”
巴鲁毫不掩饰地狂笑起来,我亦狂笑。
在这人越来越多的散落集市上,我们一路欢笑,一路招摇。
账篷逐渐密集起来,兜售的皮货也越来越上乘。虽然热热的太阳透过这些猎来的皮毛,把空气都变得有些野腥味,可我还是对着不答话的巴鲁问这问那,兴趣盎然!似乎踏上了这片土地之后,我就变换了一个人。
加答和商队跟了上来。他们并不急着在这里下货,加答说到了大庙旁的集镇有更多更好的货品。
远处钟声齐鸣,一声声梵唱随风飘来。循声望去,似乎有一个高耸的宝塔在太阳下闪着金光。商队的人们在钟声中互相祝福能有一个好收成。
这份喜悦让我们充足了劲往前赶
远处的城堞和殿堂隐约在望。加答说那个有最高尖塔的宫殿是卡玛拉宫,东桑最美丽、尊贵的圣女“法兰巫”就住在里面。
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塞外的边陲之地,竟有如此美丽的地方:辉煌而又神秘。白色的卡玛拉宫在骄阳下,亮如纯银,在夕阳下一定灿烂如黄金。
我被这美感动了,迷惑了。
进入高那的中心,我才真正看清它。石砌的城垣横担着连接山脉。以卡玛拉宫为中心直通城边的六条街市,每一条都是热闹的市集。街上久已被油烟熏黑的店铺里,有来自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货品。
加答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豹皮、熊皮、黑貂皮、山猫皮……高挂在货架上的丝绸、布料、精美的手工毯子;香料、铜器、大米……
在往来拥挤穿梭的人海中,我简直是只没见过世面的“井底蛙“。
加答和巴鲁忙碌地清点货物、算清盈利,尽快分给每一个应得的人,让他们去享受应得的欢乐。
“啪啪”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是她!那个火车上的异族老婆婆。她摇头,示意我不要声张,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一旁:“记得吗?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她轻声对我说。
“是的,我记得,这太好了!您可以让我知道更多吗?”我惊喜地问道。
“跟我来。”她说罢,牵着我的手带我挤进人群。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加答、巴鲁忙碌的身影,还是跟进了人群。
我们很快被人群淹没。穿过人群、穿过矮巷,终于,她引我来到了一座宏大壮丽的寺院前。这里依旧布满了祈福的信徒,跟随着正中一个穿着动物皮毛、打扮艳丽的东桑老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地吟唱着。老婆婆带我静静地绕过他们。我好奇地注意着那个老人:他头上戴着无数羽毛做成的围头,两侧还顺着耳际垂下无数条五颜六色的绸带,长长拖到腰下,每根彩带末梢又都系着一个铃。他身上的衣物也都是艳丽的七彩搭配,边角还裹上一层柔软的皮毛,露出一双黝黑、苍老的胳膊。他拿着一个像“铃鼓”一样的器具,正陶醉地闭着眼,用力将他精瘦的双手高举向天,赤脚蹦来蹦去地跳跃吟唱着,浑身的银铃也被震得一直在响。像在举行一个“唱经仪式”。
为了紧跟婆婆,我没有再多加逗留。但那极具风格的吟唱和那有节奏的铃声,却久久地萦绕在我耳旁,不肯散去……
步入寺院,光线十分幽暗。数千支巨烛和用酥油点燃的青铜灯,在风中闪耀着。高耸的寺墙上,绘满了各种面目怪异的神像,那艳丽的色彩在摇曳的烛光下,像水波纹般缓缓游动起来……
这里有种力量,使人的心神完全被拘摄,完全忘记了自我。
我看到有些本地人脚上甚至带着铁镣,在地上爬行。像是在借肉体上的痛苦,来消除心灵上的罪恶。空气中弥漫着酸奶和香烛的气味,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隐隐传来低沉的咒经声……
我忽然领悟到宗教力量的神奇、伟大。
婆婆忽然停了下来,停在一个穹形的石窟前。烛火将她的脸打上一层诡秘的阴影,我竟有些害怕起来。
她看着我,慢慢伸出手:“你的雪翼呢?”
我赶紧翻出来,慎重地交到她手上。
她看着雪翼,目光激动起来:“法兰巫,圣巴拉多!”说着又施了我见过的那种礼节。
她把目光移向我:“事实上,每个东桑孩子都有一副‘腰翼’,可是,他们只有山鹰的黑白色羽翼,而你的这一对……却是雪白的。”
我迷惑地倾听着。
她接着说:“这雪白的腰翼,是从南木察雪山之巅,浑身雪白的圣鹰身体上得来的。整个东桑只有法兰巫才配拥有这种‘雪翼’。告诉我,这是你的吗?”
这是个大大转折!我惊得开不了口。
“如果这副雪翼是你出生时,南木察允许为你系在腰肢上的那一对,那么,你,就是法兰巫!”
“法兰巫?!住在卡玛拉宫里的美丽圣女?”我仍是毫无头绪。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却无法相信地摇头:“我会是法兰巫?宫里不是住着法兰巫吗?我不是!”我剧烈地摇头,眼光死死地注视着她,期盼她给我另一个答案。
她的目光也迎着我的,眼睛因烛火闪耀变得幽亮:“你是的。二十年来你一直都是。是她!是她占了你的位,多享了二十年的尊贵供奉,却让你流落异乡!你应该恨她,她不配住在卡玛拉宫!你才是那儿真正的主人!”她异常愤恨地低吼起来。
我完全被震摄得呆住了!
她抬起我的下巴:“你不信?可怜的孩子,跟我来,我会让你明白的。”说着,她拿着雪翼牵我站了起来。朝旁边的内廊走了进去。
气势博大的寺庙、古老的禅院、虔诚的信徙……从她带我离开加答、巴鲁之后,我的心神仿佛都不被自己控制,像在神话般的云雾里游移,耳旁尽是僧侣们低沉的咒经声……
她带我在这回廊里绕来绕去走了很长时间。猛一抬头,老婆婆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我惊慌地转回身往回跑,四周根本没有半个人影,旁边的间间禅房也紧锁着。
低低的咒经声伴着一阵狂风“哗”地卷袭过来,所有声音顿时消失地一干二净。整个禅院,仿佛除我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她也似乎根本未曾来过。寂静得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站着不动。内衣也被一层薄汗浸湿。良久,我才猛然惊醒:啊!她拿走了我的雪翼!怎么办?这怎么办?!
我徙劳地在禅院里奔寻、趴在每一间禅房的镂花木门外向内窥探,边找边痛骂自己的愚蠢、轻信!
趴过多少间房已不可数,而前面没寻过的房还望不到尽头。
“咚咚咚……”几声重重的锤打声远远传来,我迅速追随这声响,来到最后一间禅房前。我小心地趴在门边往里看:透过镂空花的格子,看到这间禅房的摆放不同于前面的任何一间。没有床、没有桌、只有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岩石放在屋内。光线从高高的天窗折射下来,柔和地照射在一尊正被雕凿的石像上。“咚咚”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而雕刻人的背影,我一定在哪里见过。我盯着背对我的人影,努力回想。
他穿着东桑人的服饰:黑色的衫子,有毛边的领,长长的下摆和长长的袖。腰际用一根火红的带子束起,黑裤、长靴。短得不能再短的泛红光的短发,衬着黝黑的皮肤。他脱下一只袖子任它垂着,露出强壮的右臂,举起锤子拿着刻刀卖力地雕凿。
可是,非常奇怪的,在我看他这一眼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一个完全黑色的男人,就如大漠中没有看清的“幻影英雄”一样。
我确定,他就是那个救我的人!
我仍记得加答叫他“赤见”,我高兴地拍着木门:“赤见!赤见!”
背对的人影陡地停止了动作,垂下双手。我奇怪他为什么还不转回头?仍继续拍叫着。
他忽然迅速如黑豹般转过全身,完全伫在了我的面前。一头短短的红发,宽阔的额头、浓黑的箭眉、高挺的鼻梁、紧抿着如一抹清水般的唇。一双碧眼被黝黑的皮肤衬得大而明亮,清澈如碧潭。
他的眼光死死瞪住我的眼,如果没有木门拦隔着,我相信,他的鼻子一定会触扁我的。他比我想像中高大,足足高过我一个头。我须仰视才能看到他的脸。
在这一路上,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东桑人拥有这样强烈的气势和如此不可抗拒的震撼力!
他就这样保持着姿势毫无表情。我被动地回望着,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怯怯地问:“你是吗?赤见?”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转回头,一队红衫的僧人向我这边急步走来。不祥的感觉让我又回头望了望赤见。该死!他连眼光都没抬,像是旁若无人似的,依旧死死缠住我的眼光。我只有重新转回头,看着那队奔来的僧侣,紧张得贴紧了门。
僧人在我身旁停下,围住了我。当其中俩个僧人伸手抓住我手臂的时候,我失控地尖叫起来:“放开我!你们干什么?!”
任我拼命地挣扎也无力与强悍的僧人对抗。他们不理会我的乱叫,四个人架起我就往回走。我垂下头向赤见叫着:“救我啊!你救过我的,你认识我!……该死的赤见!”
凭我怎么叫喊,他还是如他雕刻的石像一般,除了亮亮的眼跟随着我之外,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门内。
我一直真的想回到我的故乡,也一直真的想再见救我的那个人!很快的,上天让我如了愿,让我刚刚才燃起的热爱在瞬间变做了咒骂和抗拒。
我失去了自由……
——这是我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却落进悲哀的漩涡里,上不得岸。痛苦才刚刚开场。
任我一路怎样地叫骂和挣扎,那个该死的东西始终没有如我企盼地跳出来营救我。于是,我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一间挂满黄账的禅房里,也不理我,放下我便锁门走了。我不顾疼痛地爬起来追了上去,徒劳地用力捶打着门!
叫累的我筋疲力尽,顺着门板坐了下来,揉着生疼的掌心。
我不知道这些僧人怎么会绊了我?更不知道那个老太婆为何骗走我的雪翼?我忽然又强烈地思念起加答、巴鲁来,但愿他们能发现我被带进了大庙,能来这儿寻我!还有赤见,他映着古铜色脸的大眼,和怔怔地望我的样子……哦!我混乱得快无法思考了……
连日的奔波加上刚才的声嘶力竭,让疲倦很快爬上我的眼。想着想着,我竟睡了过去……
“哐”一阵开锁推门声,我醒了过来。
外面已是大睛天。门一开,太阳光马上毫不客气地射了进来。禅房里已伫立着一个人,身后跟着的是昨天绊我的僧人。
那人背对着阳光,挺直地站在我面前。迎着强光,我无法看清他的样子,可是,连看不清的黑影都给我一种强烈地压迫感,似乎你不得不尊重他。
我站了起来,后面的僧人马上又冲向我。黑影轻轻摆了摆手,他们便恭敬地退到他的身后。他站在原地注视我,我可以感觉到他凌历的目光。
“你确实很像。说吧。”他终于开口。
我愣住了!本想等他们来放我时暴跳如雷地发一通牢骚,我认定他们是抓错了我。可是,竟来了一个叫人不敢直视的人,问了一句又古怪、又答不上来的话。
我舔了舔焦裂的唇:“我得告诉你,我,我不懂你要问什么?或许你们要抓个人,可一定不是我,因为我到这儿才仅只一天,根本谈不上犯什么事……呸,不!我是说我不是坏人,到这儿来也根本不想干坏事。事实上,是你们这里的人先骗走了我的东西,再莫名其妙地把我抓来!“我一口气说完这些,真庆幸他没有打断我。我万分企盼他听完后就马上放我走,也许还会向我赔礼道歉一番!
他呆立了一会儿,朝我慢慢走近。我终于可以看清他了。他是个俊美的东桑人。与别的东桑不同,他的一头红发是长长垂着的,直至肩膀。一身的黑衫显得肤色有些苍白。长衫垂地,没有腰带系起,似乎不像别的东桑穿长靴。他五官轮廓分明,而他的眼,让我一时之间脑里竟闪出赤见那一双深邃的目光来。他的眼光与赤见如此相似,要不是他眼角额头稍有些细纹,我真会以为他们是兄弟。
“我自然知道你才到一天。谁骗走东西?什么东西?”他不温不火地问。
看他的气势,我猜他是个能管事的,马上理直气壮起来:“她和我坐一趟车到沙漠边小镇就分手了。昨天我刚到,就遇到她,她引我到大庙,骗走了我的雪翼!”
“雪翼?!”他突地大声重复了一遍。“你刚才说你有一副‘雪翼’?不是‘腰翼’?”
我立刻也大声起来:“对嘛!她还说我是法兰巫!”
“哗”地一声,他身后的一群僧人统统跪了下去,齐声道:“法兰巫,圣巴拉多!”
我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骗走的,不会就是‘雪翼’吧?”他仍问。
我赶紧点头:“是!”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他的背影一样是非常有吸引力。
“你很聪明。可惜你不该让我知道。”他停了一会儿,接着道:“凡我知道的任何想伤害真罗的人,都得处死!”
他静静地向我宣布:“明天早上,大庙场,绞刑。真罗佑你升天、转世!”说罢就要走。
我像大梦惊醒一般:“你凭什么?!我犯什么罪?!”我大叫着冲到他面前,却被几个僧人拦住。
他停下步子:“第一,你擅闯大庙后殿;第二,我接到密报说你要刺杀真罗;第三,你妖言惑众,说自己有‘雪翼’,说自己是法兰巫。虽然你聪明到编造借口,但这几项罪责足够以诬蔑真罗之名将你处死。至于我……”他贴近脸瞪着我:“我是萨满。”
他冷冷地说着,让我再次感受到他的威压。
“什么乱七八糟?你这个野蛮、愚昧的萨满!你不去怪罪你的族人,只会处死我!你可以道貌岸然地讨好了族人,再不分青红皂白的让我死无对证!这就是你们东桑!这就是伟大的神脉守护者?!”我挣扎着,气得发抖。
他逼近我。我知道我的话一定让他发怒了。他咬牙切齿地问:“你敢再说一遍!”
我气极了:“少威协我,萨满。有种就让她出来和我对质!”
他狠狠地瞪了我半晌:“好,明天早上,你一样到大庙场。所有东桑人都在,你一个一个认,如果没有……”他又凑近了一分:“你一样要死!”
我想我惹急他了。我豁出去,叫起来:“她如果不是东桑人,赶完集昨天就回去了呢?”
他摇头:“我保证。如果有你说的那个人,她绝对是东桑族。没有一个外族人有胆进大庙神殿。”
他边说边转回身往外走,不打算再和我争辩下去。门一上锁,我整个人虚脱下来。我忽然觉得,自己从踏上归乡的路开始,就像被人编排了程序一样,套进了连环扣。
夜凉如水,月色怡人。
此时,加答、巴鲁在干什么呢?
还有赤见,我看了一眼的赤见,你又在干什么呢?
夜凉如水,月色怡人。
明晚的月色是否如今夜一般怡人?
明晚?我还有明晚吗?
一夜无眠。充分让我尝到了等待的可怕。那是一种比死亡还更要折磨人精神意志的东西。
天刚蒙蒙亮,太阳就迫不急待地跳了出来,刹那照亮整个天地。而我,则是今天要登场的主角。
天空格外湛蓝,丝毫不受我心情的影响——又是一个大晴天。
我老早就坐在床沿,等待着。
门开了,两个女孩子拿进脸盆、食物和一件白色袍子,放下便退了出去,锁上了门。
我无意识地看着这些东西。好啊,让我把自己收拾干净,喂得饱饱的。反正现在我也没有退路了!
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才发觉自己先前的确是饿了。我将自己梳理整齐,换上那件白袍子,管它是不是死刑服。
门前人影晃动,我知道,那些红衣僧要来带我上刑场了。我强作镇定,任由他们像绊我来时一样,横架起我走了出去。我眼前尽是晃悠悠的庙顶,一格捃着一格,然后没有了庙顶,尽是蓝天与白云……
听到一片嘈杂声,我猜想已经到达人声鼎沸的大庙场。在大概三四十级台阶下,就是那****与加答、巴鲁分手的那条集市。我任由红衣僧将我放平,靠在场中央一根立起的巨大木柱上,反手抱木柱捆绊起来。台阶下,整条集市都站满了人。
我心“咚咚”地跳着。
大庙场木柱旁,铺着一层深红色的手工细毯,直达庙口。上面支着一把椅子。萨满由红毯一边静静向我这边走过来,人潮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萨满走到刑场中央,双手扬起,宽宽的黑色袖摆迎风摇曳,长至肩膀的红发在脑后被风吹得飘飘扬扬……
整个集市的民众都恭敬地跪在他的面前。
我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萨满所拥有的力量和在东桑人心中的位置。
他尊贵地收回了手,交叉叠在胸前。口中大声地读念着我不懂的语言。我猜,他大概是在宣布我的罪行。
讲了一会儿,民众们齐声跪拜道:“法兰巫,圣巴拉多!”才站了起来。自动一个接一个排起了长龙。
萨满转回身望我,突然诧异地走近了两步:“我不该让你穿上白袍,看起来你更像法兰巫了。”他的眼中瞬间跳出一种我不理解的光茫,似乎有些许迷惘,些许警惕。
我不解地回望他。他立即收回了眼光:“我们昨晚有协议,你最好看清楚每一个人。我真希望能处死你。你太危险了。”
他不再看我,慢慢地踱回座位。一点头,人们便一个接一个鱼贯地走上阶梯,慢慢经过我的面前后,又从另一条阶梯退下。
我茫然地一个个看过。我实在是不明白,这个有权力的萨满为何一心一意要我去死?
人一个一个地走过,依旧寻不到那老婆婆的影。我安慰自己,也许她会排在最后面。
突然,我看到加答和巴鲁!他们竟也跟随着排队的长龙。他们的眼定定地看着我,我像忽然看到亲人一样脆弱起来,眼变得湿湿的,实在想说很多、很多的话,很多、很多道歉的话,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加答的眼也红了起来,我知道害他们担心了。巴鲁也怔怔地望着我,眼里有坚定的神情,手一直紧握着腰际一把锋利的短刀。
我立时紧张起来:他们,他们不会是要冲上刑场救我吧?这里这么多人,太危险!而且,他们又不是东桑族人,闯上刑场不知又会犯了什么忌。
我着急得不停地朝他们摇头:不要上来!不要!
加答也轻轻回摇着头,似乎在说:不行!一定要救!
眼看他们就要踏上石阶,忽地一个黑影闪在了加答前面,插到队伍里去了。一个完全黑色的男人——赤见。
我的心安了下来。不知为什么,看到他会让我心安。我知道他会阻止加答和巴鲁,他们是好朋友!虽然昨天在禅房他不认我,可我还是由衷地高兴,毕竟,我又见到他了。
虽有成千上万的东桑人,但一个个在我面前经过也用不了太长时间。人群大部份都移到了另一边,而还需认的也就只剩几十个了。我几眼就看完了众人。没有,根本没有那人的影!
赤见、加答、巴鲁是最后三个!
我绝望了。老婆婆骗走了我的东西后怕是早就逃离了,我找不到她了!现在只有祈求:加答、巴鲁别因为我而受到任何处罚,我欠下的已太多了!
立刻,只剩他们三人站在我面前了。赤见的眼还是像那天我初见他一样,死死地缠住我。加答紧张得手握成了拳,巴鲁握刀的手背也暴起青筋……我心惊肉跳地注视着他们。一切状况都一触即发。
突然,赤见独自走了上来。深刻地眼光炽烈地扫过我的眉、眼、唇、发、直到身体,旋即又盯回我的眼。我忽然觉得赤见与萨满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一样喜欢盯人的眼。
赤见伸出手,拉起我一缕红发,在指尖上绕一个圈又放下,让它垂在我的胸前。又把手指轻放在我脸颊,游移到鼻尖、唇、下颌……我将头重重地抵在木柱上出无处躲闪。心脏狂烈地敲击起来,破口大骂:“你干什么?!你疯了!你!你……”
他竟敢当众调戏我!还好,他终于收回手,却饶有趣味地看我骂他的样子。我奇怪竟然没人上前阻止他!
加答和巴鲁站在他身后。巴鲁仍是紧握短刀,只是眼光已垂下呆呆望着地板。
我怒视着赤见,他竟然笑了。淡薄如一抹清水的唇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我有些呆了。他的笑超过阳光的强度,直直射进我心里,似乎整个天际都为之灿烂起来……
他绕过我,径直走到萨满的红毯上。萨满身后的红衣僧人立即跪了下来,朝赤见拜了一拜。等他们都站起来时,赤见才对萨满拜了下去。
我惊诧不已,难道这赤见也是个什么人物?
萨满摸了赤见的头,要赤见起身。可赤见仍是跪着。我看不到背对我的赤见在干什么?只听萨满小声地用他们的语言在说话,每说完一句赤见就点头或摇头。过了相当久一段时间,赤见满面喜色地向我走来,从怀中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割断了我的绳子,双手举起我,像扛东西一样把我搭在他肩膀上。我听到萨满又在用他们的语言向民众宣布着什么。
我敲打赤见的背:“怎么回事?你又要扛我上哪儿?他们肯放我了吗?说呀!”我急死了。
赤见不理我,他总这样对我!我气极了!双手加重力道捶打他……
加答、巴鲁也一路跟了下来。
人群散开,赤见把我扔下地,我痛得跳了起来。看见他也正气愤地双手背过去揉着后背。看他滑稽的样,我马上就高兴起来:“原来你也会痛啊!”
加答追了上来:“太好了!你没事了!”她欣喜地握住我的手。
我内疚地回握着:“加答,对不起!真的……”
加答冲我笑笑地摇摇头。
我另只手抓住走上来的巴鲁:“谢谢你,巴鲁,我知道,他们要是真杀我,你一定会冲上来的。谢谢你!”
静静的巴鲁老实地点着头。
“可加答,那个萨满为什么又放了我?他很不喜欢我,给我安了很大的罪!”我很委屈。
加答看着赤见说:“是他救你的。他向萨满保证你不是什么外族刺客。”加答停了一下,眼光聚集在我脸上:“其实你真的很像。所以萨满担心你会对真罗不利。这也不奇怪,萨满的职责本就是保卫真罗。”
我半懂不懂地摆摆手:“这个地方,有人说你犯错你就得受罚,可一转眼,有人跪下说几句就可以没事了。算了,加答、巴鲁我很累了,我们走吧!”
我虚弱地把头靠在加答肩上。她是一个坚强独立的沙漠女子,有一副很宽实的肩膀,靠起来软软的,很实在。
她拍着我的肩安慰我:“没有那么可怕。在高那,只要你不与宗教为敌,每个人都是很质朴、和善的。”
我抬起头转回身,看着卡玛拉宫和旁边的大庙。现在的它们已不单单是我第一眼看上去的壮观、美丽。短短的两天,我已觉得它们充满了象征意味,不简简单单的是个宫、是个庙了。它们是地位,是权力,是整个民族的信仰,拥有所有信徙的力量。
它们已经让我肃然敬畏起来。
——每一次有风吹过,我都能清晰地听到阵阵风铃声,依旧是我初听它时的音调“叮叮……铛铛……”
看着宫殿与大庙,我突然害怕了。拉着加答和巴鲁就往回赶:“我们回去,我不想站在它们面前。”
一直抱着手站在一旁看我的赤见一把拉住了我,用力扯了我到他身边。
我想挣脱开:“我知道,我知道你又救了我,两次对不对?我很感激你,可我现在必须回去睡一觉。我头脑很乱,你明白吗?”
他仍拉住我。加答连忙上前向我解释:“你现在就算想睡觉也只有跟他走,我们不能再带走你了。因为赤见担保你,他起誓要每秒钟都监督你,如果发现你真是对真罗不利,他可以当场处置你,即使他不处置,也要把你交由大庙解决。他要是干预了,同样会受到责罚。”
我听得目瞪口呆。
赤见不耐烦地又扛起了我。我挣扎地叫起来:“可是!加答……巴鲁……”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巴鲁终于拦住了赤见。“等一等。”巴鲁犹豫地走到我面前,看着倒过来的我:“你别担心,赤见会好好照顾你的。这个拿着。”说着,他把自己腰间的短刀扯下,交到我手里。
赤见忽然转过身来,放下了我。眼睛威协似的盯紧巴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