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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悲痛欲绝地卧倒在地上。
赤见朝巴鲁走了过去,沙弟正搀扶着刚刚醒过来的巴鲁。我不敢回头,我宁愿我是昏倒的巴鲁,也不愿做再次叙述悲剧的人。
赤见默默看着巴鲁,重重地拥抱了他,又重重地拥抱了哭泣的沙弟,忽然转回头大步冲下刑场,抓过市集的一匹马,扬鞭迅速奔去。
这一切都太快,僧人们赶紧冲下去慌乱的忙着追赶……空气中扬起一片厚重的尘土。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早已消失的踪影,不能动弹。
萨满低着嗓音说:“明天,处刑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他是东桑勇士,绝不会选择逃避的!”
——真到了诀别的时候,自己与自己诀别的时候。在他匆匆回首的一瞥中,我得逞了!终于能先死于他那一束摄人的碧波里……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我仿佛已过了几个世纪。
我已经开始不能回忆。因为我不敢,只要一想起发生过的任何一个片段,我的心都像刀割般疼痛。
可是,我仍要活下去!我答应了加答!答应了赤见!我已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力。
死的人,尸首已被安葬。待死的人已全部押入大牢。而我,也答应了留在大庙,参加明天的继任。现在,我只要求在初见赤见的雕刻房里,坐一晚。静静地像等待他归来似的,坐一晚。
窗外,月圆、风清。
我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归人了。
我轻抚着那尊未完成的雕像,那巨大的岩石是赤见救我时运回来的。我闭起眼睛,仍能清晰的记得我初见赤见的模样。那时,他雕凿的也正是这块岩石。我把脸贴在这冰硬的石面上,甚至还能感觉到赤见温暖的体温,闻到他轻痒的鼻息,听到他用力雕凿的“咚咚”声……
我用力地抱紧岩石,仿佛用力抱紧赤见:“不要回来!明天,不要回来!”
窗外,月依旧明亮,夜却更深了。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我只有一夜的时间来道别。
我向巴鲁睡的禅房走。昏暗的烛光里,他还是没有醒来。沙弟正在小心地照顾他。看来,萨班还是明显地关照了,没有让受伤的巴鲁和其他人一同进入大牢。至少在明天以前,他们还是东桑的死囚。
我轻轻推开门,生怕惊挠了昏睡的巴鲁。看他在睡梦中都皱紧的眉头,我实在希望他晚些再醒过来。
沙弟一见我就扑上来抱住,担心地哭起来:“东方,你要当法兰巫了吗?明天,你会处死我们吗?”
看着她惊慌的样子,我不禁也拥紧了她:“不会的。我怎么会处死你们呢?你们那么好,我那么爱你们!”
沙弟蓦地抬起满是泪的脸:“那赤见呢?你也会放过他吗?”
我的心沉重得快停止了跳动。
“说呀!东方!我知道,他是你亲兄弟,你们不能在一起了。况且,你当了法兰巫也不能再见他了!可是,你不能就这么狠心处死他呀!在你出现以前,他一直是被认定的萨满的接替者,你可以让他继任萨满!他救过你!”沙弟激动得叫了起来。
我无力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疯淌了下来。这是太残忍的现实!可我又是其中最不能逃避的悲哀。
沙弟似懂非懂地看着我,难过地放开了手。
“我,记得他救过我,不只一次。我也知道,他为了救我可以背弃自己的宗教,甚至放弃生命!为我,他犯下了所有可犯的罪责!可是,我和赤见都是不该出生的人,我们的存在就是天大的罪过,能让我成为法兰巫已经是开了大恩,不管怎样,族人认为是我带回的雪翼,可是赤见,他为我一错再错,即便他原来是萨满的接替者,我想,你们的教义也不会放过他的,怎能让两个罪人共事神职?!而且,难道要我们的一生也和我们的父母亲一样,永隔两地,永受煎熬?不,还不如让我们死去!我只能够坚守我们的约定救走你们!”我静静地看着沙弟:“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我说完了该说的话,转回头望了望巴鲁沉睡的脸:“如果他醒过来,告诉他发生的一切。再请告诉他,他的姐姐是为我而死的,我已经为她手刃了凶手。要他好好地活下去。”
沙弟噙住泪点点头。
“谢谢你,代我照顾他。我答应加答的话,只有拜托你来完成了。”我说着对沙弟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赶紧过来搀起我。我看了看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东方……”沙弟轻声叫我。
我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着。
夜凉如水。世上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事呢?
我缓缓走向萨满的禅房,那里依稀还闪着光亮。透过木格子,我看到格尔和佳雅幸福而宁静地依偎在一起,喃喃私语着。房内烛火并不明亮,可他们脸上却分明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教我无法觅到悲伤的气息。
我轻敲了门,慢慢走到他们面前,跪了下去。
佳雅慈爱地伸出手抚着我的头:“你来看我们?”
我点头。
“你和赤见一定很痛苦!一定怨恨我们!”她温柔地叹息。
我无法干脆地点头或摇头,呆呆地愣着。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痛苦!”她轻抚我的长发,突然恳求起来:“让我,为你梳次头,好吗?很快就好的!”她哽咽起来。不等我回答,便立即站起来四下翻找,自顾地念:“梳子呢?梳子呢?”
格尔马上从桌上抓起木梳拿给了她。她兴奋地笑着,急切地跪在我身后,极其轻柔地为我梳理起来。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格尔,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让我安然地顺从她。
“你真漂亮,头发这么好!原来,我有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儿!”她忽然埋头抽泣起来。
我难过得哭了。就是这句话!就是她讲的这句话!是我二十年来一直在睡梦里才能听见的!我这么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想寻到父亲、母亲,听他们说这句话!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寻到这样的结果呀!我才刚刚找到他们,刚刚体会到父母的一丝温情,天一亮,却要亲自将刚得来的亲生父母双双送上刑场!
“妈妈——”我抱紧了她,痛哭起来:“对不起!我明天必须先送走你们,才能救下那些为我受处罚的人!没有别的办法呀,妈妈!”
她轻拍着我:“嘘!别哭。我可怜的女儿,其实,这对于我和你的父亲都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解脱了!”
我止住泪,看着他们。我忽然明白了他们脸上洋溢的光茫,那美丽的光辉原来都来自于他们内心的不悔!
“咚——咚——”庙内钟声响起,窗外已渐渐有了亮光。
我无言地对他们重重磕了响头,默默退了出去。
就把这段最后的时光留给我至死相爱的父亲、母亲吧!
爱,到底是什么?充满辛酸,充满痛苦。可是,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也是不肯放!到死也是甘心!
直到我被抬着由大庙出来,到达早已聚满东桑族人的祭台红毯上,我都还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层层的红衣僧人已密实的围满祭台,我美丽的母亲早已坐在圣洁的白绸椅上,等待着我的继任。只待到恒古的钟声再次响起,我便成为另一个悲哀的法兰巫!
祭台上下都鸦雀无声,大家都在默默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我抬眼看着蓝净的天空,祈祷着,希望赤见能感应到我的呼唤——不要回来!
“咚——咚——”这一刻终于到来。萨满跪拜着抬出一个精致的拖盘,里面盛的正是我曾珍视的神圣的向征——雪翼。他将拖盘高高举过头顶呈献给法兰巫。母亲轻轻接住,也高举向天空。刹时,所有的僧人和族人都低低地念起经咒,和着钟声在我耳旁盘旋着。这是我熟悉的声音,它能令我想起第一次来到大庙、看到卡玛拉宫时的情景。
跪拜在台下的民众们手里都握着一个盛着清水的小水瓶,两名红衣僧抬出一个大银盆,向祭台下走去。众人立时双手高举水瓶跪拜在地,不停歇地念唱着低沉的咒经。银盆依次从每一个族人面前经过,每经过一个人,那人便将高举的小水瓶倾斜,将水注入盆中。不一会儿,盆已注满。僧人将银盆抬回祭台,放在了母亲面前。她又恢复了往时超然脱俗的神态。她优美地扬手扯下一根细发,再接过侍女的小刀削下一小片指甲神圣地放入水中。她抿起双唇,一用力竟将嘴唇咬出血来,指尖纤然带过嘴唇抹下一记血丝浸入水中……
我被抬到了母亲面前。她默默地用一个精致的银杯,舀起一杯水来,对着我:“这是圣南木察神脉潭中的圣水,每个东桑族人的信仰都交到了这里。喝下这杯,你就完全继承了我,接受了族人的命脉。你!就是真正的法兰巫了!”
我注视着母亲美丽的眼睛,仰头喝了下去。
颂经声越来越大了。父亲上前将银盆高举,念着咒文将水顺着我的发际徐徐冲了下来……
冰冷的潭水使我原本麻木的神经打了个寒颤。
母亲将雪翼在我头顶转了一圈,然后慎重地交到我手里。她注视着我慢慢地跪拜了下去:“法兰巫,圣巴拉多!”她叫。
“法兰巫,圣巴拉多!”立即,所有低念着咒经的人都附和着高呼起来。
我缓缓将雪翼举向天空,人群中的欢呼声更是高涨起来!看着对我膜拜的父亲、母亲和所有族人,那众人之上的感觉让我忽然明白了奴卡对母亲的仇恨!
我被抬至母亲坐的白绸椅上。冰冷的铁箍锁住了我****的脚背。我已完完全全成为了法兰巫!
一阵嘶烈的马鸣声不合谐地传过来。我的心“咯噔”一下被提至嗓子眼。
我看到他了!他终于还是要回来。
赤见骑马穿过密集的人群,在石阶下翻身下马,徐徐走了上来。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深邃、明亮,眉宇依旧舒展、平滑,挺直的脊背,坚定的步伐……
我几乎又看到了那个第一次为救我上刑场的赤见。他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曾经相爱的事?只是,如果他真的忘了,又为什么会一直披着那件曾迎风铺展的披肩?
我呆望着他。
红衣僧立即围了上来,却不敢靠近他。只紧紧跟随他的动作。
他从怀中抽出一条白绸,上面写满了东桑的文字。萨班接了过来,跪拜在我面前,轻声说:“他要求和格尔、佳雅一同受爆裂之刑,以报生、养之恩。”
我痛苦地望着赤见,点头。
我是个无用的人,赤见可以放弃生命地去救自己心爱的人,我却只能做送他上刑台的刽子手!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死在我的手下?
萨班已经开始宣布他们的罪状,昏迷的巴鲁被红衣僧抬了上来,后面还有沙弟和其它救我的二十几人,他们都整齐地跪到了一边,黑压压地让我不得喘息。
萨班跪爬着问:“真罗,请为他们祈福!”
我没理会。我的眼正与赤见强烈纠缠着。我真的想,我真的想什么都不顾地去陪他一起,我才不在乎什么真罗?什么律令?我只想陪他一起死去!
“真罗?请为他们祈福!”萨班再问。
我仍在迟疑着:“我……我知道。”
赤见一直看我的眼明亮地闪烁着痛苦。他缓慢地向我摇头,坚定地摇头。他不要我救,不要我陪,他心意已决!
我的泪涌了出来。我闭起眼睛:“我,要赦免巴鲁、沙弟和其他随从人等的罪责。格尔、佳雅和赤见罪责难恕!立——处!”
我的泪溢出眼睑流了下来。
人群中马上引起一阵哄乱。
萨班沉声道:“历来东桑都没有这规矩,这……”他为难起来。
我蓦地睁开眼:“一定有!以前没有,现在也要有!”我瞪着他:“不能免的已经注定,能免的为何还要执刑?我一家人的性命,还换不来个规矩吗?!”
萨班低下头:“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要服众呀!”
我一咬牙,“哗”地抽出赤见送我的匕首,朝着自己手腕狠狠地割了下去……
鲜血立即染红了我的白袍。我扬起手臂,让血液顺着胳膊浸透下来:“我,以法兰巫的鲜血来代你们向南木察赎罪!即使救不得你们,也可以让你们的灵魂属于我二十年!这二十年之中,你们的一切都只属于我,你们谁要是死去,或是谁令你们死去,那么他和令他死去的人都将受法兰巫诅咒,永世不得转生!”
我大声说完,急促地喘息着。
台下一片寂静,我想,我保住他们了。
被红衣僧围住的商队中有人高叫起来:“法兰巫,圣巴拉多!”
刹时,四周也立刻有人回应。
一片欢呼声中,我虚弱地垂下了手臂。侍女立即上前替我包扎伤口。
赤见缓缓走上前来,对着我“扑嗵”一声跪拜下去。我这时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疼痛,这痛远比我手上的伤口要痛得多!
红衣僧人散开去,不再包围住他们。
沙弟朝我这边扑过来:“谢谢你!谢谢你!”
“没有人会追究你们了,至少二十年里不会!”我像完成了一项最艰巨的任务,累到说不了更多的话。
萨班继续主持着仪式。我知道,父母和赤见的死亡已成了定局!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按律:每个死犯都被真罗祈福,可以说一个愿,转为下世就能实现。
他们也不例外。
母亲走了过来跪下:“我请求法兰巫允许我下世能一辈子偿还格尔为我付出的。”
父亲也一同跪了下来,怜惜地看着母亲:“我请求法兰巫允许我,在下世来完成这一世的职责——保护她!”
我点头,甚至是有些嫉妒地答应他们。
轮到赤见了。他站了起来,直直走到我面前。眼睛明亮地像火焰般燃烧着。他静静地望定我。
“你没有话要告诉我吗?”我又流下泪来。
他扯下我一块衣袖轻轻擦过我嘴角,上面沾上了丝丝血痕。我一惊,我竟将自己嘴唇咬出血来!可是怎么连一丁点疼痛都感觉不出呢?还是,我已经痛到麻木了。
赤见从怀内拿出一个精致的塑像,全身精莹剔透。我认得出那是我和他在南木察的山洞里雕塑的。他将塑像递到我怀里,我死死抱住。这是我和赤见对那一段美好时光的最好的记念!
我的泪止也止不住。他摊开手掌,里面睡着那个盟约的紫水晶。他拿了起来,如当天盟誓般慎重地挂在塑像颈上。
我知道了。他昨天突然离去就是为了去山洞拿回这个为我塑的人像,好代我挂上这颗今生我都不能再挂上的盟约石。
我已泪流满面:“和我说话!一句也好……”我哭着哀求。
他终于嘴唇微动“别——哭。”
他紧闭起眼,没有再留给我更多的言语,将带着我血印的白袖塞入怀内,昂首阔步向外走去。
“见——”我叫着他的名字大哭着,他的愿我根本无力实现。
僧人马上围向他们,我所有的亲人一步步往更远走去……
我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狂叫起来:“不要走!父亲——母亲……见,不要走,再回头一次!再看我一眼!”我哭叫着扑了出去,脚上的铁箍割进我脚背里,绊住我不让我能追上他们。
侍女急忙上前拉我:“脚流血了!您不要再扑了!”
我哪里顾得了这许多!只恨那铁箍怎么不再锋利一些,干脆割断我的脚,让我爬也爬过去,爬到他们身边呀!
我狂哭起来!盯死他们的背影:“回头啊!再看我一次!我怕你们会忘记我,见,我怕你下世认错了我呀!”
天地间绝没有再比我更撕心裂肺的呼喊了!
终于,在嘈杂纷乱的背影里,我看到了他——赤见,匆匆回头的一瞥!
我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睛,昏死过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所有的前因只不过为了造就现在这一个后果。死亡成为我最美好的向往。悲剧,也该落幕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心脏再能去撕碎了。而当我睁开眼睛注视着卡玛拉宫时,我才惊讶地发现:我的眼睛里,只存在着黑、白、灰色了,那个原本鲜艳、灿烂的世界,甚至是血淋淋残忍的世界,都随着父亲、母亲、赤见的死亡灭迹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空壳,是悲哀的被封印住了的行尸走肉!或许是在我昏迷的刹那,还是在赤见回头的一瞬,就摄走了我的魂魄,让我在那时就陪着他们一起死去了!恍惚中,人又昏死过去……
“叮铃铃……叮铃铃……”昏迷中,我一直听见那有节奏的铃声和若有若无的吟唱声。那朴实的音调萦绕着我,冲撞着我的神经。那是我跟随奴卡进入大庙时,看到的吟唱老人。他仿佛就在我床前吟唱,我能看到他光鲜的衣着和身上挂满的银铃……他陶醉地闭起眼不停地跳跃吟唱,让我想起了沙漠上的狼群、加答巴鲁的驼队、赤见的小木屋、屋檐下的风铃、南木察的山洞……南木察?……南木察!
“不——”我终于尖叫着清醒过来。
接下来的几日,高那一直在下雨。不论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还是连绵不断、细雨霏霏,都不能改变我对下雨的热爱。我总是把那雨声和风铃声当成是父亲、母亲还有赤见对我思念的迅息!而那吟唱的老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了。
我能坐着听风声、雨声、风铃声,一听就是一整晚。我也常常梦到当年自己在孤儿院手持雪翼信誓旦旦地向院长辞行时,总是惊叫着“不要回来!不要回来!”而惊醒。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干熬着日子。
当我愿意张口说话时,第一句话就是问关于那个老人的。沙弟告诉我:“她从记事起就见过那老人,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也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会在部落中突然出现,东桑人都把他看作是成佛的人。沙弟将老人的吟唱翻译给我听,竟是一个有关南木察和法兰巫的凄美传说: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大地是笼罩着黑暗的“结地”。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率领族人寻找生存的乐土。
他们翻山,他们越岭,他们穿过象征死亡的沙漠。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没有被遍地的白骨所惧怕。
他们安营、他们扎寨,他们要寻找水源繁衍生息。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在暴风雨中救下神奇白鹰。
风也静了,雨也停了。首领和白鹰也随风雨消失。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托梦给美丽的妻子法兰巫,
要她记住,要她记住,自己已经化作巍峨的雪山。
请她一定,请她一定,勇敢地率领族人守护家园。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再托梦给最好的兄弟萨满,
要他记住,要他记住,阳光之地即将在这里诞生。
请他一定,请他一定,永世保卫他的妻子法兰巫!
太阳升起,黑暗顿逝,沙漠中长出了嫩绿的青草。
点起篝火,跳起舞蹈,东桑人用歌声来悼念勇士。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你是族人的英雄,沙漠的神!
你的血液流淌到哪?哪就有你不灭的生命之源。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你留下一对雪翼交给妻子,
为的只是,为的只是,让妻子借羽翼飞上南木察,
好在夜里,在星空下,静静传递永恒的福乐安祥……
我入神地听着,并默默记下了这串民谣。我不再痛恨这里的教义,也不再为自己的不幸去悲伤了。任何的宗都也都始创于人,都是因为人类的丰富感情而生出的。它们原本也就是人类对美好向往的追求,而我,只不过做了一个牺牲再完成的过程。我已释然。
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听声响和做梦,我已不愿去做任何事,甚至是每年一两次的祭典。因为,那些都是我无止尽痛苦的梦魇。于是,等待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在某些时候,甚至会成为一种快乐!因为等待越长,距离与赤见相伴的日子就越近了!
在我成为法兰巫的第五年。那个时候,我早已废除了萨满制,废除了过多无用的祭典。
救我的那些人也陆续回到了商队,巴鲁却因受伤而留了下来,由沙弟一直照顾他。我可以经常见到他们俩,因为那次赦免中让他们的灵魂都属于了我,在东桑人的眼中他们是我的奴仆,可在我眼中,他们已是我在东桑唯一愿意说话的朋友了。
我时常在想:如果是一个悲剧的故事,那它该有一个怎样的结尾呢?我应该是激烈地死去?悲哀地活着?还是重新开始生活?
这一切的迷惘,在我见到巴鲁后,就有了确切的答案。
脚步声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沙弟。这里已没有别的侍女了,我遣走了她们,我绝不能再制造出另一个奴卡、另一个悲剧!
沙弟轻轻、碎碎地脚步渐渐靠近。在眼睛失去色彩后,倒是习惯用听的了。
“东方?”沙弟轻轻叫我。这是我喜欢的名字,比起另外一个称呼,这个名字显得舒服多了。
“什么?”我转回头。
“别老站在风大的地方。”她关切地说。
我点头朝她走了过来坐下。
眼前的沙弟已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为赤见和我过不去的小丫头了。
“你又在想了?”她问。
我低头不语。
“这么久了,你还想他?”沙弟有些吃惊。
“没有多久,对我来说那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每个眼神,每个场景……我一闭起眼睛就能看到。”我停了停,回头看着阁外的南木察:“这就是我每天的日子。”
我现在已不会悲伤。沙弟早已习惯了我的平淡,没有太多惊讶。
“其实,我问你,是……有些事想和你商量。”她忽然局促起来,像偷吃了糖果的小孩。
这样的表情我已有太久没有见过了。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我拉住沙弟的手:“怎么了?”
她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拿出一串珠子,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你,还记得这个吗?”
我小心地接过来,仔细端详。“啊,是这个!”我不禁颤栗起来。
我怎么会忘记?虽然我已看不到它的色彩,但这是我怎样也忘不了的呀!
——这就是当年,赤见在木屋送我衣服时一起送给沙弟的颈珠呀!
我轻轻抚着珠子光滑的表面:“我记得,它是艳丽的黄色,对吗?”
沙弟淡淡地笑着:“我一直不舍得戴,因为,这是赤见唯一送我的东西。”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可是,那时有你。”
我不语,我在等待她后面的话。
“我那时真傻,我一心一意等着头发长长,”她笑起来:“以为,头发长了,就可以争回赤见。”她看着我:“现在,头发长了。”她笑笑地拉起一缕长发:“可也明白了,赤见和你是怎样也分不开的。我连等待下世的机会也没有。”她苦笑。
我抚着她的长发:“怎么想到说这些?”
她红了脸:“我,想请你为我戴上这串珠子,因为……我希望能有个人像赤见对你那样对我!”
我吃了一惊:“是谁?难道……是巴鲁?”
沙弟抿嘴甜蜜地笑着。我真心地为她高兴,慎重地接过珠子,慢慢环在她颈上。
她真的长大了。长发的沙弟此刻是闪耀着喜悦光彩的美丽少女!
沙弟对我一谢再谢地欢喜着跑了出去。
这一夜,我梦到了赤见,梦到了加答,我们欢快地在草地上骑马奔驰……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知道,我所有的欢乐与悲喜都只会跟随赤见一同出现!
当娇嫩的素罗花瓣落满宫院的时候,在我眼中仍是点点斑驳的碎白。我站在树下轻叹:这树要无情才好!不然,经历了母亲的不幸又要来陪我的悲愁,若是再遭遇了上几代愁苦的女人,那它现在怕是早就堪破了尘世,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了!还是,它也伤心,才将它的哀伤都化成了眼泪,每年只洒一次,细细地洒满整个庭院……
“你已经站了一个上午了。”是巴鲁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巴鲁?沙弟呢?”
“我在她就一定在吗?”他反问。
我笑了:“你们应该常在一起,能相聚是多不容易呀!”
巴鲁忽然怔怔地望着我,不说话。
我慢慢朝檐下走去:“再过几年,我想办法把你们也送出东桑、离开高那,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习惯地坐在檐下,听着“叮叮铛铛”的风铃声。
巴鲁也慢慢走了过来,站了半晌才悠悠地说:“我不会走的。”
我没抬头:“走好!谁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我不怕!”巴鲁大声说。
我微微抬头,巴鲁说话的时候眼直视着我,腰挺得笔直,一脸坚定与认真。这神态我很熟悉,像极了当年的我。我记得从出孤儿院开始,这句话就一直挂在我嘴上。
现在呢?现在的我回头想一想,真的什么都不怕吗?
我笑了笑:“你应该和沙弟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你们都还年轻……”
“你不年轻吗?”巴鲁打断我:“我要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
看着巴鲁的眼,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我决定终止这次谈话。
“我累了。”我说着便往宫内走去。
“你不明白?”巴鲁追了上来:“我不能让你过这样的日子!至少我应该陪你一起!你还可以重新生活!我……其实我……”
“我有一个秘密。”我没有回头,只站定打断了他:“我从来不去想赤见。”
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震惊。
“因为,我和他早已盟过誓,他把我带到苏地,带到天堂,而我也嫁给过他找到归宿了。”
巴鲁呆住。
“所以,不必去想念,他根本就在我的身体我的心里,不用想念也时时都在。”我轻声说完便笔直地走入内殿。
时间过去了很久,我以为巴鲁已经离开了。可突然间又听到他的声音:“对不起。原来你根本就不在乎赤见是你的……”他停住,清了清喉咙,忽然大声说:“可他却是我的好兄弟!永远都是!”
这才是巴鲁!才是那个不多话又善良的巴鲁!
他接着道:“我错了!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仔细地听着。
他慢慢地说:“其实,那天在刑场,赤见拥抱我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对我说话。”
我猛地抬高了头,紧张地依靠在石柱旁。
“他好像在说‘借你的声音,替我喊一声她的名!’”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东——方!”
巴鲁轻轻地喊完,便转过身走了出去。
我怔怔地倚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他简单的一声呼唤却刹那唤出了我所有的青春岁月、所有不能忘的欢喜与悲愁!
“见——见——”我轻呼着,倚着冰冷的石柱滑了下去:“你叫我吗?你在叫我呀……”我虚弱地叫着却没有人应我。我抬高头,对着无际的天空,对着高耸的宫墙无数遍地重复:“见——你去了哪?回来!再叫我一次……”
我喊哑了喉咙也没有人肯应我。我知道了!我的赤见已隐没在云里、风里、土地里……是任何人、任何岁月都无法唤回的了!
我卧在地上肆无忌惮地狂哭起来……
这是距离赤见离开我以后,第一次落下泪来。
这一夜,我又做了梦。梦到了我和赤见在苏地的初ye。在梦里,我听到了赤见的声音,他正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东方,东方……”
早晨醒来,风铃正“叮叮……铛铛……”响个不停。
沙弟说昨晚吹了一夜的风。
时间,毫无声息地流转。距离今夜已整整二十年了。
巴鲁终究还是迎聚了沙弟,可他仍固执地不肯离开东桑,坚持要保护我。
唉,傻巴鲁!如今整个东桑族还有谁记得卡玛拉宫里住着个法兰巫?他们早已直接上山向南木察膜拜了。至于“法兰巫”,也已成了一个美丽的东桑神话。这对我,甚至对所有东桑少女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快亮了。
我吹熄烛台,扔开那些我整整穿了二十年的白袍,换上赤见送我的那套曾惹得沙弟大呼小叫的美丽衣衫。它现在看起来仍不失华丽动人。我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一切都忽然变得美好起来!连久已停滞的心脏都发出强烈地跳动声……
我不能不兴奋!为了今天,我已等足了二十年!
檐下风铃“叮铛”响着,碰撞着身体催促我,它是在向我告别。
我急切地冲了出去,并没有惊挠那扇长年紧闭的宫门,而是小心地绕进了大庙。
晨雾未散,天空应该是青蓝青蓝的吧!
空气中透着阵阵的凉意。大庙的僧人也都还没有起身。这多好!我可以慢慢地走上一圈。好久不能来这儿了,而这儿却拥有我太多的回忆!
我绕过回廊、绕过禅房、绕过转经阁、绕过苏地……每个地方都是我和赤见共同经历过的!我再穿过无人清冷的市集,向林中木屋走去。那里依旧被幸福包围着,因为它现在已成为巴鲁和沙弟的爱巢。我伫在门口,听着檐下的风铃默默为他们祝福……
终于,我走了过去,牵走了巴鲁的黑马。
二十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再能够追究当年的罪责去伤害巴鲁和沙弟了!而我,也完成了加答和赤见的嘱托。还有什么事能牵绊住我呢?
我在山间骑马狂奔。这是我时时在梦中祈盼的场景,我终于可以和赤见相聚了!赤见,你仍在等我吗?
耳畔,阵阵风声呼啸而过。仿佛是赤见的回答:你来了吗?你来了吗?
我心狂跳:是的,是的,我来了!我来赴你的旧约,你可曾还记得?
风将我的衣服吹起,凌乱了我的长发;岁月将我的青春逝去,改变了我的容颜;可是,我知道此时自己仍是赤见最美的新娘!
我艰难地爬上南木察,我要去到那个曾是我们真正相爱的地方。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入口时,我转身猛拍了马的屁股赶它下山。凭记忆,我进入了冰潭。刹时,我仿佛听到了当年自己的欢笑声!我俯下身,一整条地卧在冰面上,真美!潭水依旧明亮清澈,在潭底依稀可见有几个泥人。泥人!我慌忙掏出匕首,狠狠地向冰面凿去。终于,我看见了,那是三个栩栩如生的小人,一个最晶莹的是母亲佳雅,另两个有些许浑浊和细小裂痕的竟是父亲格尔和赤见自己!
我极喜而落泪!这一定是赤见从刑场离开的那晚赶做出来的,那两个塑像也是因为时间的仓促而没有像母亲那一个晶莹。赤见是在当时就预料了我的重新到来,他是留给我一个惊喜!
我连忙拿出怀中自己的塑像,小心地放到潭中和他们一起!
他们已等了我太长时间。
我起身进入热水潭,温暖的水流如赤见贴紧的肌肤,充实着我、包裹着我。我整理好自己,幸福地戴上了紫水晶。
洞外,已阳光普照,又是一个大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