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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憶儿一句一句地开始冒话,一步一步地学会走路,个子长高,会唱歌会问问题中飞速地流逝,转眼憶儿已经四岁,成为幼稚园的中班学生。
可这三年是什么样的三年呢?!过去的盟军和战友一夜之间反目成仇,在朝鲜半岛上浴血厮杀,东北亚的局势风云变幻,是战是和,全然说不清楚。偏安一隅的小小海岛,那被流离的战火掀在这里的近二百万军人或平民,依然在做着能回到家乡,骨肉团圆的美梦,这样的梦,甚至通过歌曲,传给他们的下一代……
这天,阿嬷接了憶儿下学回来,泊菡正在厨房里煮着炖笃鲜,就听到院门吱呀打开,憶儿那稚嫩的歌声传了进来:
“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
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
大陆是我们的国土
大陆是我们的疆域
……”
从窗口望去,小小的憶儿腰扎小皮带,手挥着小木刀,蹦跳着走进家门,突然看到厨房里的妈妈,立即停了歌谣,小大人似地向妈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朗声说道:“母亲,我回来了。”泊菡向他点点头,说:“你去玩吧。”他又立刻恢复了孩童的活泼,拿着木刀奔向后院,去找一只雄纠纠的公鸡打仗去了。
泊菡将汤里的浮沫仔细地撇干净,关小了炉门,轻轻地将砂锅盖子盖好。阿嬷拿了晚上要煮的菜进来,准备做晚饭了。泊菡解了围裙,系在阿嬷身上,在水池上洗净了手,出了厨房,回到卧室。
现在的卧室,比起三年前,多了一个写字台,那竟然是属于泊菡的!近几年,泊菡一直跟着乔隋珠乔太太欣赏诗歌音乐,又在乔太太的鼓励下拿起了笔,写一写对生活的感受。泊菡虽然只读到高中毕业,好在父亲自小的教育东西兼融,乔太太又循循善诱,慢慢地真就写出一两篇小小的短文,乔太太修改后投到了报社,还被登载了出来。楚尧看到太太豆腐干大小的文字,很是喜欢欣赏,专门做了一本厚本子剪贴起来作纪念,又请人画了尺寸,为泊菡打了一个小小的写字台。
泊菡拿起一篇新写的稿子,写的是新婚不久陪婆婆去芳华剧场看越剧《碧玉簪》的往事,现在这种回忆当年在大陆往事,又不涉及离乱仇恨的小文字颇受欢迎,这也正对泊菡的路子,家国天下的大事就让男人们去担当去烦神,小女人就该守在家里,相夫教子,为男人营造一个温馨的港湾吧。
可是文稿写了大半就无法续笔……泊菡忆起散场的时候天气突变,下了大雨,婆婆和她还有许多观众都挤在剧院门口,没有办法离开。这时,有一个温润如玉,颀长秀美的男人专门为她们送来了雨伞,让她们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离开剧院。当时婆婆一人撑着一只伞,楚舜和她共撑一伞,为了不让她淋雨,楚舜故意将雨伞倾向她,自己却淋湿了半身……
泊菡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原来在某些瞬间,她还是会记起他,会记起他为她绽放的温暖笑容。
这时,耳畔传过来憶儿兴奋地叫着爸爸的声音,一定是楚尧回来了——他到南部出差已有三天。
泊菡走出卧室,正好看见楚尧笑咪咪地望着她。相比于三年前,楚尧几乎没什么变化,甚至更精神更年轻,唯一显示着他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标志,是他下颏周围隐隐泛青的胡茬。
“菡,有没有想我?!”每次外出回家,他都是这样厚脸皮地‘审问’她。
当着阿嬷和憶儿的面,泊菡只能笑而不答。
饭桌上,大家在吃饭,想不到憶儿却要宣布一件大事。
“父亲,母亲!我决定把我的名字改了!”小小的憶儿鼓着圆圆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张大着。
楚尧泊菡夫妻面面相觑,却又会心一笑,不知道憶儿又有什么样的主意。
楚尧不肯修改了饭桌上不能说话的家庭规定,瞥了一眼儿子,正经地说道:“吃饭!”,憶儿只好乖乖低下头,认真地对付碗里的饭粒。
吃完饭,楚尧坐到客厅沙发上,又叫泊菡坐了,将憶儿叫过来,问道:“憶儿,把你决定改名字的事告诉爸爸妈妈!”
憶儿在父母面前态度恭敬,朗声说道:“我要叫楚毅!士不可以不弘毅的‘毅’字!”
哦!楚尧夫妇都有些惊讶,想不到憶儿小小年纪就自有主张。
楚尧微微含笑,问憶儿:“你也知道‘士不可以不弘毅’?”
嗯!憶儿点点自己圆圆的脑袋,答道:“老师教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你知道‘毅’是什么含意?”
“知道!老师说,毅就是坚强,勇敢!”憶儿一边想,一边回答父亲。
楚尧满意地点头,对儿子说:去吧,改名字是一件大事,爸爸要和妈妈商量商量。
等到夫妻俩上床入睡,又谈起憶儿,泊菡嗔怪楚尧:“这憶儿越长,性格就越像你了。”
楚尧哈哈而笑:“像我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
泊菡依着楚尧的肩膀,也满足地微笑:“好是好,可有时也让人接受不了!”
楚尧想起一件事,和泊菡商量起来:“菡,我打算买一辆车,不必多好的,旧车也行。放假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开车出去旅行,好不好?我看你写的文字,描写山川清新秀丽,很愿意带你多跑跑些地方。”
泊菡也陷入幸福的憧憬中,但她又望向楚尧:“买车可是一笔巨款,我们家哪有这笔钱?”
楚尧微笑着抱紧妻子:“钱的事由我操心,反正是正经的来路,你放心就是。”
泊菡和楚尧生活了几年,已经知道他家庭责任心重,一定不会在外面胡来,就点点头。
俩人关了灯,正待睡下,泊菡又想起来问问楚尧:“楚舜最近有信来吗?”
楚尧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告诉妻子:“有。他一切正常,办的小工厂也有起色了。”泊菡知道楚舜利用存在香港的钱,在美国办了个灯罩作坊,如今已经两年多了。
“他还没有结婚吗?”泊菡像不在意地提起此事。
“嗯,没有听他提到。”
泊菡发现自己的心扭痛了一下。她翻了个身,楚舜,你为什么不快点开始全新的生活呢!
晚上,两人小别似新婚,极尽缱绻。自从那日海天交心之后,夫妻生活十分美满,那楚尧精力充沛,花样百出,也算偿还了多年的相思之苦,只是他不愿意泊菡频繁生育,每次都做足避孕措施。
经过半年的慢慢物色,楚尧终于从一位要返回美国的海军军官那里买下一辆道奇小型越野吉普车,慢慢整修翻新,把座位改得十分舒适,又加装了可以放杂物的木箱。周末的时候一家三口,有时还带上阿嬷,一个小镇一个小镇地环游台湾,看到好的风景随时就停下来欣赏个够。
看见楚尧带着憶儿(他的大名真的就依着自己的意愿改成了楚毅),在郁郁苍苍的山林间奔跑,在碧海波涛中游嬉,看到山顶日出时的惊喜欢呼,面对台风肆虐时的勇敢搏斗,泊菡就会叹服自己的命运,虽然波折重重,也可以算是结局圆满。但是,她的眉尖轻簇:楚舜,你还好吗?!
转眼两年多悠悠而过,憶儿已经成为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他身材修长,眉眼英俊,几乎是楚尧的缩小翻版,学习优秀,性格表面上看起来温和多礼,但内心却十分冷静执着,和楚尧一样,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
楚尧仍在海军司令部里做着联络美军顾问团,海军第七舰队的工作,他的性格有豪爽的一路,和他们西方人士相处融洽,除了经常要到高雄一带出差,平时在台北的工作并不繁忙。他买了一台德国蔡司的相机,认真学习了使用,有空就拍拍风景人物,当然人物主要模特就是泊菡,也有憶儿阿嬷的生活照。楚尧是那种学一行精一行的人,自己买了书和材料设备,在家里找了个角落冲洗照片,怡然自乐。
泊菡写出来的豆腐干,发表得也越来越多,慢慢地有一两家小报纸的副刊向她约稿。平时也有零星的稿费进账。虽然泊菡自己嘲笑着说,那稿费还不够买稿纸用的,但楚尧十分珍视,把泊菡的稿费专门存在一个存折里,有时候夫妻俩还拿出来乐滋滋地算上一通,想着如果能存上一笔钱,俩人就去环游世界一番。
年底,有出版社找到泊菡,商量着把泊菡的小文字结集成册,泊菡自然兴奋雀跃,修改文字,增加照片,忙得不亦乐乎,可惜到了编审通过,就待付印时,出版社的经费被砍,泊菡的《出云集》只能胎死腹中,泊菡为此事的牢骚议论也被报纸登出。好在过了二个月,出版社又争取到预算,《出云集》顺利出版,倒是在市面上受到欢迎,泊菡也成了小有名气的“女作家”。
顶着“作家”的身份,泊菡渐渐有了一些事务的活动,比如去学校讲演,去部队慰问,去乡村考察采风,泊菡也认识了一些著名的女作家,比如琦君、苏雪林,林海音等人。只要有空,楚尧也会穿上便装,开车陪同这群女士活动,慢慢地,“张泊菡女士的先生”代替了“楚上校”,成为楚尧的新身份。泊菡心里暗暗担忧心高气傲的丈夫会生气,谁知楚尧毫不在乎,照旧兴兴头头地充当泊菡的方向盘和照相机。
一次,泊菡因为要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准备做一件新衣衫。楚尧陪着她去百货公司选料子定制旗袍。俩人在进口衣料的柜台上一匹一匹地试着面料,有的泊菡嫌花,有的楚尧嫌素,俩人意见真不统一。柜员看着这一对夫妻,男的英俊和气,女的秀美温婉,虽然选选挑挑,倒也不妨人,也就耐了性子由他们慢慢选。
可邻柜的店员认出泊菡,兴奋地说泊菡的专栏每期必读,又怂恿洋布柜台的柜员去仓库拿些新货上来给泊菡挑选。柜员一番犹豫后,去仓库挑了三匹没拆封的洋纱过来,给楚尧夫妇看。
楚尧和泊菡的手同时放到了一匹淡绿泛色的衣料上,楚尧决定说:“就这料子吧!”泊菡在身上比了比,她本来就喜欢这个颜色,看见楚尧也喜欢,自然没有意见。两人剪了衣料,柜员热情地帮他们包好,夫妻俩拿着,开了车准备去熟悉的裁缝那里去做。
路上,楚尧转过头,温情地看着妻子,说:“菡,你记得吗?十二年前,我们在你家正式见面,你就穿着这样一件淡蓝色的衫子,我印象之深,难以磨灭。”
泊菡也回忆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楚尧,第一眼看到他,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触动了她的芳心。
“嗯。”泊菡答道。“只不过我穿的衫子是这种淡绿色的,当初穿了淡蓝色衫子的,是二姐泊蕊。”
楚尧微微一怔,再次向泊菡确认:“你说这种颜色是淡绿色?不是淡蓝色?!”
“是啊,我喜欢的这种颜色比淡蓝色稍微淡一些,偏黄一些,就是淡绿色。泊蕊喜欢淡蓝色,从前经常穿。”提到泊蕊,泊菡又有一些伤心,听说那边把资本家的财产都充了公,姐姐姐夫的命运堪忧。
楚尧脸色暗淡,不再作声,两人在裁缝店里量好尺寸,又开车回家。泊菡也不知道楚尧怎么了,一下子就变得心事重重。
一连几天,楚尧都是语言极少,有时会若有所思地盯着泊菡看着,对憶儿的态度也变得更加温和。
终于,泊菡被他瞧得实在难受,停下纸笔,转过头开口问他:“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怪怪的?!”
楚尧正靠在床上,深深地叹息,突然说道:“我这个痴人,居然享了十年艳福,做了十年好梦!”
泊菡见他感叹地没头没脑,但必是有原因,就离开写字台,坐到床边,温柔地笑着望向他,说:“尧,干嘛这样?你是嫌十年多了,还是嫌十年太少?”
楚尧紧紧地抱住自己的爱人,内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歉疚悔恨,他声音低沉、自责而坦白:“菡,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怪了楚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