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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南北部,连山镇。
清晨的大街,在微凉的秋风吹袭下,显得有些萧条。
太阳依旧按时升起,只是已经变得惨白的日光,穿透过略显阴冷的晨霭照在身上,非但没有给人温暖的感觉,反而平添了一丝寒意。
虽然时间还有些早,但是在小镇中央“李记茶楼”边上的一家说书馆内,却早已是人声鼎沸,掌声如雷,丝毫也没有因为天气和时间的原因,变得冷清起来。
此时馆中座无虚席,站在后排的听众,甚至看不到前面台上说书先生的样子,只能听到一个清朗而温润的男子声音,娓娓叙述着一个关于江湖大侠行侠仗义的故事。
“只见高大侠长剑微微一颤,使出了一记绝招,叫做长虹贯日。那真个是快如闪电,在那土匪头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之前,耀眼如雪的剑光,便已经刺入了对方喉咙,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此刻已然说到最后的关键部分,自然是精彩纷呈,引人入胜,台下的听众们,更是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各个都张大嘴巴吸着气,为最后的欢呼积蓄力量。
等到说完高大侠杀掉恶霸,又毫不留恋地飘然而去后,说书先生不由异常感慨,说出了几句永远合适的结束语:“从此以后,太平镇的镇民们,又重新过上了安宁祥和的日子,家家都为高大侠立了长生牌位,日日香火不断……”
这下故事便算是讲完了,台下再次爆出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为这种赤果果的江湖暴力文化宣传鼓劲,充分泄着刚才或者更久之前,积攒下来的一些血性和冲动。
看着听台下那一群双目红,咬牙切齿外加面部肌肉抽筋的雄性动物们,实在让人有些担心,下一刻会不会生什么暴力事件。
人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如果脑袋充血之后,就会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一个懦弱的人,会变得勇猛无比;一个冷静的人,会莫名其妙冲动起来。
李牧就是其中的受害者。
原本是个温文守礼的好孩子,现在却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白皙俊俏的脸蛋,也因为热血上脑而变得通红。
他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颇有些故事中讲的武林高手,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真气遍布全身的感觉。现在别说那些喉咙顶枪尖、胸口碎大石之类的走江湖把式,就算面前有一头大老虎,他也能一拳打死。
“对,只需要一拳,就可以了……”李牧红着眼睛喃喃自语道,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榜样的力量,让他有了一种战天斗地的大无畏精神。
热血上脑的李牧,不由自主地抓起了身边垫脚的小板凳,往四周瞧了瞧,准备找一颗比较不顺眼的脑袋,试试大家现在是不是也已经练成绝世武功。
虽然他也可以往自己脑门上来一下,看看有没有练成故事中说的,那些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绝世武功。只是他一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所以只要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一定要把机会让给别人才对。
如果他不肯谦让的时候,那自然就是条件不允许了。
就在悲剧即将生的瞬间,只听见台上的说书先生拿起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得山响,时间卡得精准之极,顿时又把一群被所谓的江湖暴力美学刺激得眼睛赤、面部红的雄性动物们,拉回了现实。
“诸位客官莫出声,且听我再说一段侠女报恩。”清朗而温润的声音响起,只见台上一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衫,身形消瘦,留着两撇鼠须,尖嘴猴腮,脸色焦黄,怎么看都不像好人的家伙开口说道。
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都不会有人相信,刚才在台上说话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长得极不靠谱的家伙,那原本就应该是一个英俊潇洒,又稍带着落魄气息的男子才对嘛。
只是莫看此人长相猥琐了一些,却是颇具才华,谈吐不俗,说得上是满腹诗书,决计不会是一个普通的说书先生可比。
并且这家伙还给自己起了个充满诗情画意的雅号,叫做“西楼旧梦”。
细思之下,倒是颇有些像“一夜烂柯迷月色,西楼梦醒已千年。(注1)”中所写的,那种充满了淡淡的迷茫与惆怅的味道,似乎有着什么伤心往事一般。
此人还是连山镇周围,方圆数百里内最好的说书先生,不但能说一些才子佳人间,那些风花雪月的段子,就连江湖中的一些侠客们行侠仗义、救危扶困、铲除邪恶之类的题材,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甚至有些时候还会神神秘秘地告诉大家,那些江湖上莫名其妙的规矩,或者秘闻之类的所谓绝密消息,更是让听众人听过之后如痴如醉,大呼过瘾。
当然最重要的,自然还是故事中的侠客们,战胜邪恶之后,总会有明眸皓齿、飘飘如仙的江湖女侠出现,与之结为连理,就更加增添了下面听众的向往之心。
因此,只要是西楼旧梦先生开讲,那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赤地千里,大堂里都会座无虚席,就连犄角旮旯里,都站满了听白书的。
李牧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自从听了西楼先生讲过的一段,叫做《岳大先生战魔教》的江湖故事之后,便为之倾倒不已,只要有空,就来蹭白书听。
所幸西楼先生人长得虽然猥琐了一些,但是心地却不坏,只要不是来捣乱的,大家听听白书,他都是微微一笑,绝对不会和你计较,因此风评甚好。
“上回说到江湖恶势力黄龙帮,在当地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帮主红尘头陀,原本是佛门的一个弃徒,本身就是因为六根不净才被赶出师门。”只见西楼先生清了清嗓子,不徐不疾地开始讲述起来,“其人虽然人品不堪,但却是练武奇才,一身《金刚诀》横练功夫已至化境,刀枪不入,力大无穷,身高三丈、体宽也是三丈。因看上女侠‘月芙蓉’相貌娇俏美艳,上门求婚不成,遂心生邪念……”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下面却突然有人喊道:“西楼先生,你是不是说错了?世间哪有身高和体宽一样的人,那不成了一块冻豆腐了吗?”
声音里面充满了疑惑,看样子确实是觉得不明白,而不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但是大伙听得正开心,故事却被突然打断,就如同那啥……嗯,如同做那种事情,做得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中的不爽和郁闷,可想而知。
“切,你懂什么,你新来的吧?你怎么知道没有这样的人?”听众甲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对方,一脸不屑地抢白道。
“就是,上回西楼先生就说过,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没有,说不定是因为你自己孤陋寡闻呢?”听众乙立马帮腔道。
“哼,你有西楼先生见多识广吗?不服气的话,你上去说一段试试看。”听众丙自然而然的祭出了大杀器,冷笑一声。
……
西楼旧梦还没来得及解释,台下众多听客就一脸鄙夷的看着刚才问话之人,这家伙明显是个新来的,听到一点奇怪的就大惊小怪。
哪像我等常听西楼先生说书的听众,就算听到再奇怪百倍的事情,也能泰然处之。江湖之中如果没有点奇怪的事情,那还能叫江湖吗?
问话之人顿时面红耳赤,一脸的不好意思,朝大家拱手表示受教。
西楼旧梦倒也不急,待下面听众安静下来之后,便微微躬身,谢过刚才替他解释的听客之后,这才继续娓娓地叙说,红尘头陀是如何杀光了芙蓉女侠的家人,并且把芙蓉女侠抢上山寨,准备当芙蓉大妈……
哦,错了,是当压寨夫人的时候,故事中的主角横空出世。
人称江湖四大公子之一的“雪玉公子”,正好路过黄龙山,听说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后,顿时义愤填膺,挥剑杀上黄龙山,与红尘头陀大战了三百回合……
“且说雪玉公子杀败红尘头陀之后,自己却也身受重伤,浑身上下伤口加起来,起码有一百零八处之多,流出的鲜血,都足以染红黄龙山上的每块石头,其中的痛楚可想而知,不由得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听西楼旧梦这么一说,刚才问话的那个新听众又觉得很是奇怪,一个人的血再多,也不可能染红整个山头吧?况且流了那么多,居然还能不死人?
不过经过刚才被人抢白之后,他也不敢再胡乱问话,谁知道江湖中人是不是一个个都是血袋子,说不定血特别多也不一定。
随后这名听众便使劲地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把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同时心中不停地安慰着自己,要学会见多识广,见怪不怪……
西楼先生口才果然出众,把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侠客战恶霸故事,讲述得绘声绘色,娓娓动听。既显示出战斗的惊险刺激,又凸显出恶霸红尘头陀的凶蛮猥琐,英雄雪玉公子的英俊潇洒,以及受害者芙蓉女侠的娇媚柔弱。
最后还重点表述了雪玉公子非同一般的坚定意志,声称唯有如此,方能成就大事。
当然,所谓的大事就是接下去说的:“此时,被红尘头陀杀光全家,并绑架到黄龙山寨中关押的‘月芙蓉’柳黛儿柳女侠,终于冲了上来,扶住了正要倒下的雪玉公子……”
“阿牧,阿牧……”就在李牧听得神游天外、飘飘欲仙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却依旧没有惊醒沉迷于幻想中的李大少爷,。
“谁在叫我?”李牧依旧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难道雪玉公子名字和我一样,都叫阿牧?芙蓉女侠正在呼唤他的名字吗?太好了,这和叫我有什么区别啊……”
正当李牧想要继续幻想一下,芙蓉女侠扶住雪玉公子之后,还会不会有更进一步情节展的时候,喊他的人终于爆了:“阿木,你这根死木头,又不干活,跑出去听西楼旧梦胡说八道,快点过来,有事情要做。”
李牧顿时打了个激灵,晃了晃脑袋之后,总算清醒了过来,喊他名字的是一个老头子的声音,绝对不会和芙蓉女侠有半点关系。
顾不上继续听芙蓉女侠和雪玉公子之间,那一套郎情妾意、眉来眼去的勾搭故事,李牧如同蛤蟆一般蹦了起来,转身跨出说书馆大门,快步朝隔壁的茶楼跑去。
“哼,一对狗男女的勾勾搭搭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李牧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顺便还做了一个展示肌肉的动作,“雪玉公子?白雪白玉的,一听就知道长得竹竿一样,肯定是那种白白净净的兔儿爷,有你家李牧大爷那么有肌肉吗?”
听不到下面的说书内容,李牧大爷心里那叫一个不爽啊。可是又不敢继续待下去,只好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羡慕嫉妒外加恨。
自吹自擂一番之后,李牧又皱了皱眉头,一脸迷惑地低声自语道:“不过,为啥长得白白净净的就要叫兔儿爷呢?难道是因为兔子长得白?可是我平时打的野兔子也有灰色的呀!”
“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
李牧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进了茶楼大门。
注1:出自上古诗词集《霞叹录》中之《仙问》,整诗如下:
一夜烂柯迷月色,
西楼梦醒已千年。
塘边不见红颜笑,
何处孤坟泪断弦?
又注:《霞叹录》,上古异志诗词集,相传为神秘人东羊戊所作,又分为《风华》、《歧道》、《神语》三卷。其中多录风花雪月、江湖秘闻、寻仙问道之诗词,内容繁复飘渺,品质良莠不齐,向为世人所诟病。
另注:东羊氏戊者,生卒年不详,上古奇书《异人志》载,其约为千余年前人物,少聪慧识礼,敏而好学,性不好华腴,自奉至简,世人多称其贤。
然,命运多舛,曾三次参与朝廷乡试,皆名落孙山;又,忿而习武,论剑数十次,竟无一胜绩;遂投剑沧澜江,耕读于阳山之畔,不问世事。
如此数年,作《霞叹录》三卷,后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