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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裂恰恰好好自内城南门往东北,一直延伸到李府脚下,像掰玉米棒子一样把李府的大小房屋扯成两截,甚至有一排屋子已经坠入地面的裂缝之中,火苗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瞬间就点燃了几乎所有的房屋。
但李哥舒心中也叹了句万幸,万幸主桌当时在正厅用膳,毗邻大院。他提前小半柱香的时间觉察出了异常,虽不甚明朗,却还是执意引着一家至亲避到了院落空旷之处,至少保全了性命。而其他原先在帮工的族人丁甲可就不是那么幸运,他们既没有李哥舒超人的五感,又没有资格去厅院中用餐。先是一道地裂,不少人坠入深渊;又是几道余震,活埋在断梁飞石之中;最后一些侥幸没死的,要用自己的眼睛仔细地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氧气、水分全都夺走。他们甚至连眼泪都不记得流,就接受了死亡的命运。
不过李府中高手不少,懂得机变又身手不错的大有人在。他们面对天灾即便错愕了一阵,也能迅速的冷静下来,就地营救。可有一人不是这样,那便是李送青。
一觉有变,他和家主李哥舒眼神一个交汇,就奔西苑而去,甚至顾不得家眷老母。上下翻飞,约莫一个时辰后才又返回了大院,他附耳李哥舒轻轻两句,李哥舒听完须发皆张,咬牙挤出几个字:送青,雄儿,你们留此处救人。一说罢,他就独自抽身离去。
李哥舒身法极快,远胜于李送青,不消多时,便到了西苑立定了下来,此处正是原先的书房所在。眼前的书房却不再是房,而是一堆废墟,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将此处裂成了两段。这里原本是用来存放李家的账目文案,当然还有不少墨宝珍奇,样样都是意义重大。往日里宅门紧锁,族人根本不能随意进出此处,所以即便招逢大难,此处也如往常静悄悄的。而当李哥舒一停下,便有三道黑影落在他面前,正是一直守卫此处的三位军士。三人身手利落,在地裂中毫发无伤,毫无疑问都是高手,而且面目出奇的相似,竟然是三胞胎。三人轻轻躬身道:家主!
“阿大阿二阿三,散开警戒,格杀勿论。”
李哥舒说的极简略,三人齐声称是。
李哥舒当了半生的一方城主,晚年还主动交接了大位,见惯了生死、兴衰、权谋;自然不可能是挂念身外之物的人。而且城池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家族人丁兴旺来得重要。而此时此刻,他不去救人而来此地,必定是有此地“必救”的理由。
此时天空开始不停飞过鸣镝。
李哥舒低骂了马阔几句,便进到了裂谷边上,俯视深渊。
此处果然另有玄虚:虽有瓦砾掩埋,但依稀可见有条通向地下的绵长的阶梯。这地道是修在两处巨大的岩层之间,因势利导,巧夺天工,上面又有成排的书房掩盖,本来是极难发现。只不过这次地裂不偏不倚地从地道中间经过,这才将其裸\露出来。
李哥舒左手按着带夜刀,纵身一跃。裂谷宽约十几丈,深不见底,险峻异常,可对李哥舒来说却没什么难度,他也不需走断裂的地道。岩壁中稍微凸起的地方,只要容得下他一个手掌的,就可做栖身处,而且显得游刃有余。兔起鹘落间,他已经落下十几丈,阶梯也止在此处,连接到了一个洞穴之中。
洞穴里简朴地很,除了一个蒲团,一方石台,什么都没有。它随着地裂洞穴一分为二,在裂谷的两面各有一半,李哥舒简单一探查,没有找到牵挂的物件。显然方才李送青也到过此处仔细探查过,所以李哥舒便料到,这物品肯定是掉到了裂谷之中了。一思至此,他恨恨从腰间拔出带夜刀,周天的精气飞速的运行起来,而后他低喝一声:火起。带夜刀刀刃上燃起旺盛的火焰,一下子周遭映成了明亮的橙色。他又扫视了一圈,仍旧未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照理说,这个结果李送青已经禀报过,自己还是非得要再三确认才肯承认东西确实是遗失了。而修行到守境的深处,更多的是对心境的把持,以李哥舒的修为,这种愤懑和侥幸实属罕见。
如同白有贵、小唯他们一样,今日远在地裂之前,李哥舒的心境就莫名的起了波澜,而且在潜入这裂谷后,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又越发强烈起来。如同面对一个巨大,空旷的夜幕,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丝光亮,甚至没有一丝触感,却不知怎的,却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你身前。它沉默,强大,手持着利刃的就在你身前。此时的李哥舒尚未知晓,这份感觉正是悟境的一道门槛:命感。有了这道感觉,人便渐渐超脱了躯壳,以天的视角,时间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和自己了。
不过地裂发生之后,李哥舒再反过来一推理,也能确信这份忐忑言之有物:不说其他,这道地裂似有灵感,直直地冲向这洞穴石台,而且就止在此处,夺了这青江城里可能最重要的宝物。若只以巧合搪塞,实在也说不过去。可若非天灾,李哥舒自认十个自己也远不如这敌人。有这般能耐,要拿什么,径直来取就是了,青江城中有谁能挡他得住,何苦费这份周章,又容易打草惊蛇。李哥舒一生戎马,学到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就是不要相信巧合。毕竟若是真有人为这宝物而来,自己贸然下行,真遇上他,大抵是要活不成,不如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可他仍旧呆在原地,不肯远遁。
思量许久后,李哥舒剑指一并,在石壁上刻下:李哥舒死于此,李送青承其位。
他还是舍不得,就算死也是舍不得。
方才他回想起许多人,直至李武雄的形象又浮现眼前,他的心才立刻安稳了下来,默念了一句李家至少后继有人;便又开始缓缓下行。李哥舒一辈子慷慨悲歌,任侠一般的豪迈性子,老到了这一刻才意识到,什么所谓的洒脱、看破都是浮云,都是因为诱惑不够而已,自己无非就是个普通的怕老怕死怕什么都留不下的糟老头子而已。
想到这里,李哥舒摇头自嘲道:想我老头子十六岁从军,历战三十七场,砍的脑袋都可以堆成几十丈高的京观了,什么生啊死的没有见过。怎么临老了,胆子就真的小成了瓜子。一听玄虎有异,就赶紧让出了镇守府;现在不过要下个裂谷,就吓成了这样。十年前,可会知道现在会成为这般窘样了吗?罢了罢了,老顽童老顽童,老成顽童罢了。
笑过之后,心境豁然开朗,权也放了,面子也放了,世故的性情也就慢慢溶解了。或许装成一块石头很难,可正当地活成一个小孩似乎更加难。
李哥舒打定了主意,周天平稳而快速地运转了起来,五感提到了极致,一遍又一遍地扫描周围。手中的带夜刀更是光芒大涨,把裸露的岩壁照的如同白昼一样,而后纵身一跃,如同一个太阳一样,坠落到这裂谷之中。
这夜青江城内无人睡眠。
有人披了重甲枕戈待旦,有人刨楼移土状若疯癫,有人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去证明自己真得老了,而更多的人看着十分黯淡的朔月,哭干了眼泪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