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思断肠,掐麦续魂

梅子鹤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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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红烧肉入口,嚼着嚼着,江雨晴眼泪止不住地就顺着脸颊爬下来。

    “哎呦,这是咋啦,眼睛里进沙子还是在咋了?”

    江子愚一把将她抱到怀里,放在自己腿上,上下抖了两抖,大手不停地在她脸上抹泪,心疼地问道,“梅子,晴妞刚在烧火时磕着碰着还是热油烫着了?这嘴里塞着肉,说哭就哭了。”

    “没,刚还好好的。”梅兰应道。

    当初读到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时,觉得应该是易安这个多收善感的才女心灵太脆弱,像自己这么神经大条的姑娘,应该不会还没说话就泪流满面的吧。就在前一秒,因为吃到一块红烧肉,江雨晴的眼泪如决堤的海水,无论如何也刹不住了。

    如果只是距离,不管多远,哪怕是把地球绕一圈,江雨晴都会不顾一切地回去。可现如今,非但空间,连时间也退回了千百年,让她如何去寻找当初的家。背井离乡尚有维系着思念的地方在,对她而言,对前世亲人的挂念只能悬浮在空荡荡的心情角落里。

    那是老妈做出来的红烧肉味道,很像,太像。

    江雨晴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咀嚼,嘴里的红烧肉明明已经很碎,但她还是不愿停下,不想下咽,恐怕一旦咽下肚子,那份难得的回忆和感觉就消失殆尽。

    江野站在一旁,看妹妹哭成泪人儿,他实在搞不懂女人为何能把哭泣和吃饭融合的这么没有违和感——吃饭不耽误哭,流泪不耽误吃。妹妹不断地抽噎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可爹娘都在身边,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呆呆站着。

    “到底是咋了?”

    董氏三下五除二就把江雨晴脱得光溜溜的,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没有什么虫子,也没什么创伤,“没有伤口没疤瘌,不疼不痒的,这哭个啥?是不是叫小鬼小怪的给吓着了?”

    秋风有点凉,穿好衣裳后,江雨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又去碗里抓了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吃,连续吃了三大块,这才长出了口气,跑去井水旁,用凉水洗洗手,往脸上捞摸了几把算是洗过脸了。

    “爹,娘,我想俺爷了。”江雨晴说道。

    按道理说,江俊山下世的时候,江雨晴不过两岁光景,人家两岁的孩子根本还不记事了,所以江子愚和董氏听女儿这么一说,对视了一眼,随后又都看向她。不过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董氏走到江子愚跟前,小声嘀咕道,“是不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了?”

    “有可能。”江子愚点点头。

    “那掐个麦吧。”董氏舔了舔嘴唇,转身对梅兰说,“梅子,去,去粮食屋里挖小半碗麦出来。”一根小针,一根细线,把麦粒一个个串在一起,像迷你版的佛珠,被挂在江雨晴的脖子里。“来,家里人先都掐一个。”董氏摆手让人都围过来,从她开始,每个人掐断一个麦子。

    “这干啥?”江雨晴低头看着小麦项链,有点摸不着头脑。

    董氏摸了摸她的头顶,回道:“管它干啥,这两天别取下来,在外面见到谁,就让人给你掐掉一个,记住,就一个,多了不成。”

    掐麦续魂!

    好一会儿,江雨晴才反应过来,她隐隐约约有点印象,当初谁家的娃子,尤其是还不会走路的娃子,睡觉的时候从床上掉下来摔到,就会串一串小麦项链挂在脖子里,麦粒不多不少一百颗,逢人就让掐一个,最后一粒掐掉的时候,被吓跑的魂儿就会回来续上了。

    她搞不灵清,这样的习俗传统都是怎么流传下来的,都有怎样的说法,但问题是,她没有吓着,不过吃了红烧肉想前世的老妈了。一时没有忍住,这才让思念断了肠,让泪水绝了堤,让情绪肆无忌惮的释放。

    大半碗红烧肉进了她的肚子,外加一碗香喷喷的饺子,江雨晴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半躺在老爹的竹藤椅上,直勾勾看着万里碧空,吹着微微夹杂着悲凉的秋风。忽然一片树叶落在她的嘴巴上,害得她呸呸呸连忙吐掉。

    她响起当初的梦境,梦里回到故乡,见到的都是被污染如世界末日般的场景,哪里还有当初的建筑当初的人,而且那梦太过真实,就像真真切切发生过,她站在垃圾废墟中,都有种难以抑制的心伤,希望如逐渐凋零的花朵,而失望和绝望就像癌细胞一刻不停地在身体里蔓延。

    每每大梦醒来,身上都是汗,如刚刚冲了澡。

    “来得早不胜来得巧啊,赶上好时候了。”尚未成型的大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江子愚连忙去招呼:“铁锁,快进来,今儿个包的饺子。”

    “干爹,给我掐一个。”江雨晴看到后,小跑着到了刘铁锁的身边,收你举着脖子里的项链。

    刘铁锁笑呵呵地将她一把抱起来,“我的小乖乖,越来越沉了。”从江雨晴脖子里掐了个小麦,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嚼吃了,“咋,吓着了还是床上掉下来摔着了?摔着哪里了?”说着,就要往她头发里面扒着看。

    董氏成了一碗饺子过来,把江雨晴从他怀里要过来,自己抱着,说道:“赶紧吃,趁热。”

    江子愚在棚子里的箱子拿出一小壶腊酒,往桌子上的两个碗里倒满,问:“咋现在来了,大妹子跟娃子哩,咋不一块过来,今儿个饺子包的多,够吃!”

    接到碗之后,刘铁锁就大口大口吃起来,等咽了一大口,缓口气才说道:“子愚哥,你是不知道,官府他娘的又抽了哪根筋,咱做个小生意要收八成的税,八成啊,除去本钱,赚的那点钱都交上去了。不赚钱也就罢了,还平白无故得了个贱民的称呼,万一搞不好,以后娃子连块田都没得种。”

    “子愚哥,我知道你见识多,这才过来跟你寻寻法子,我现在该咋办?”刘铁锁说着说着红了眼,放下手中的碗,一脸的愁烦。

    士农工商,商人就是最底层的“贱民”,哪怕生意做的大了,赚的钱多了,国家规定,商人不能穿丝绸,申报不实的要被无条件没收家产,入朝为官更是痴人说梦。所以才有这么一个小段子:爹,这是我经商赚来的钱,孝敬您老人家!——唉哟,家门不幸啊,怎么就出了个做生意的孽种!

    当初江雨晴的满月酒,刘铁锁二话不说送了二两银子过来。现在见他遭了难,江子愚毫不含糊,伸手找董氏要了三两银子递过去,说道,“做生意,做的大了,日子富裕了,贱民就贱民,也咬咬牙人了。既然现在朝廷开始打压,那就别做生意了。去衙门报备一下,买块田,老老实实种种,剥了生意人的身份。要是实在不成,就掏俩钱。那帮子人就这德行,有了钱,天大的窟窿都能给你补喽。后面钱要是不够用,你再过来。”

    刘铁锁哽咽了一下,蹲起来继续大口大口吃饺子,知道碗中空空如也连饺子汤都不剩下,他这才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揣好银子,站起来。

    “干爹,干娘咋不过来?”江雨晴问道。“改天,事儿都办好,我跟你干娘一块过来看你。”刘铁锁溺爱地摸了摸她红扑扑粉嫩嫩的脸蛋。江雨晴不失时机地卖个萌,“干娘来了,也能给我掐个麦。”

    “要不这样,今儿个我替你干娘掐一个成不?”刘铁锁说道。江雨晴立马摇头摆手,“不成,一个人只能掐一个,不能替。”

    送刘铁锁走后,董氏和江子愚这才都皱着眉头做到一块去合计。

    “哎,种地耕田,得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做生意,得看着朝廷官老爷的心情。”江子愚从腰间掏出烟杆,没有放烟草,就是空着吸了一口,舒了口气,“幸好,当初你没有叫咱小野跟着他二舅三舅去做生意,要不然,现在不知道弄成啥样。”

    “说道他舅,我准备在过去看看咱娘咋样了,实在不行,直接就接回来了。”董氏说道。

    江子愚说道:“接过来吧,我跟咱娘通过气儿了,看她的意思,虽然可能叫旁人乱说瞎说,但过来她也有个说话的人,挺好。”

    “咱大哥二哥三哥都咋说?”董氏又问。

    江子愚站起来:“咱娘都点头了,他们有啥可说的。”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江雨晴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干爹刘铁锁,商人在衙门眼里,就是身份卑贱却油水儿十足的一类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们绝对会像吸血鬼一样,喝干你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而你,还挣扎不得,一旦有所反抗,那就是谋反,是违反大律,抄家灭族的大罪等着你。

    小小年纪,大大烦恼,江雨晴从脖子里掐了一颗麦子,学着刘铁锁的样子,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咬着。因为她刚想起来,自己也有恰一粒麦子的权利和资格。

    “哥哥,我想长大!”

    江雨晴看着正南方的日头,一双小手在眉骨上打了个凉棚,仿佛看到了长大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