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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夜心喝了很多酒。和花家的其他人比起来,他的酒量并不好。然而那一天,他边倒边喝,不知不觉,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酒瓶。等宴席散去,韩夜心趴在桌子上,手里的酒碗倾斜,酒水从桌上流下来,流进他的衣袖里。
花满楼站在他身后,弯腰闻了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正准备把韩夜心拉起来,却听到嫂嫂说道:“七童,还站在那做什么?快点送南宫姑娘回房休息吧。”
南宫绿萝也喝了一些酒,此时脸颊红扑扑的,笑着说道:“不用那么麻烦。”
“那怎么成。”
花满楼从韩夜心胳膊下收回手,花开见他有些犹豫,道:“七公子,你放心去吧,小韩公子自有我送回去。”
花满楼冲花开点了点头,方才向南宫绿萝走去。
花开背着韩夜心,回到住处,打来热水给韩夜心洗漱一番,方才把他扔到床上去。他看着韩夜心紧皱的眉头,摇着头叹了口气。
韩夜心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周围全是一片漆黑。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往前走。韩夜心一边走,一边有什么念头拼命要从脑子里冒出来。但他也不知道这让自己头疼欲裂的念头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胸中那酸涩的情感是什么,只觉得有什么话语,好像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但却怎么也说不出。
韩夜心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一边扶着墙壁往前走。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他的手能触摸到的,就是一面光华的墙壁。
走了不知有多久,他忽然看见了些许光亮。韩夜心努力向那光亮走去,走进了,才发现是一颗杏花树。杏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整棵树,发出如月光一样的光。
杏花树下背对着韩夜心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松散的白衣,头发披在肩上,手垂在身侧,握着一卷书。他光着脚,脚踩在黑暗里,荡起一阵阵涟漪。
那背影很熟悉。韩夜心连忙走过去,望着那背影,喊道:“花满楼!”
可是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掐着自己的脖子,无论如何用力,他都喊不出来。韩夜心急得满头大汗。
正在这时,花满楼却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寻找一会,终于定在韩夜心的方向。他的眼睛和这周围的黑暗一样黑。
终于,花满楼微微笑了笑,他朝韩夜心招了招手。
韩夜心一边摸着自己的脖子一边跌跌撞撞走过去。
“夜心,你怎么到这来了?”花满楼扶着他的肩,问。
韩夜心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花满楼却似乎懂他的意思,径自一个人道:“你迷路了。”
韩夜心摇了摇头。
花满楼又道:“你觉得这里美不美?”
韩夜心望着花满楼的眼睛,点了点头。
恐怕让他承认这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也不是难事。
花满楼笑了笑:“这里是我的世界。不过你不该来这里。你应该回去。”
“那你呢?”韩夜心抓着花满楼的衣襟,无声低问。
花满楼摇了摇头,松开韩夜心,又背过身去。
“为什么?”韩夜心慌了:“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
花满楼又摇了摇头。
韩夜心急得满头大汗。他怎么也绕不到花满楼的前面,无法看见他的脸。
只听花满楼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
“因为,你说话不算数。”
韩夜心猛地从梦里醒过来,一摸额头,满是汗水。他下床倒了杯冷茶喝下,心绪才渐渐平歇。
头很痛。但是花满楼的话仍清楚地回荡在脑子里:“因为,你说话不算数。”
韩夜心说过要永远陪在花满楼身边,现在却打了退堂鼓,没想到,这还未付诸实施的念头已经被梦里的花满楼发现了。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
第二日,韩夜心去找花无倦。花无倦正在书房里整理账册,听到韩夜心的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没想到……”花无倦喃喃地说了一句,却没有下文。
“二哥,你看下面庄子店铺有什么活计,派一个给我吧,就算去茶楼当跑堂的,也可以啊。”
花无倦道:“你怎么现在想起这个?”
韩夜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总觉得再这样混下去,就一事无成。”
花无倦笑了笑,惯常地带着点嘲讽:“怎么之前一直没这么想,那个南宫姑娘一来,你倒有这个想法了?”
韩夜心嘿嘿一声:“总不好一辈子做个米虫。”
“那你的武功怎么办?练了那么久的武,就想做一个跑堂的?”
“咱们家名下有镖局吗?要不做个护院也行啊!”
花无倦失笑摇了摇头:“罢了。”他从桌上随便拿出一个账册:“这个庄子的帐,你先去查查吧。”
韩夜心面有难色,他对查账实在不精通,但是又不敢跟花无倦讨价还价,只好接过账册,道:“二哥,我是个生手,您得给我找个师傅。”
花无倦道:“你以为我真放心你?福伯会跟你一起去。”继而他悠长地叹了口气:“知道你只是想出去走走,给你个庄子随便晃晃罢了。”
韩夜心一喜,连忙谢过花无倦,笑着跑开了。
花无倦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人世一场大梦。”
韩夜心讨到了去庄子里查账的活,出门立刻去找了福伯。福伯五十上下,十分和气,听说韩夜心要一同去,便笑眯眯地告诉他要准备什么东西,明日什么时辰出发。韩夜心用心记下,回去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礼。
行礼收拾完,他坐在床上发起呆来。如今已经准备妥当,却还没有告诉花满楼。
想到要把这件事告诉花满楼,韩夜心只觉得头皮发麻,暗道花满楼一定会生气。他在床上坐了很久也鼓不起勇气。目光落到放在桌上的书册上,忽又想,说不定花满楼不会多在意,他本不是那种爱生气的人,他对每个人都很温和、宽厚。说不定,他十分理解自己的想法。
韩夜心暗自唾弃自己的想法,总是把事情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想。但这么一想,心里也有底气许多,就起身去找花满楼。
花满楼并不在院子里。小婢说道,方才南宫姑娘来访,公子和她说了一会话,就带着琴出门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并不清楚。
韩夜心出了院子,心不在焉地走着。他不知道花满楼去了哪,暗道或许他和南宫此时已经出了花府,去大明寺里去看那琼花。他要不要追过去,告诉他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想罢,韩夜心连忙摇摇头。若到时候惹得花满楼生气,他可就没办法了。
虽然他脑补了一堆花满楼面含微笑举止大度一切从宽的模样,但内心隐隐的直觉还是告诉他,这件事危险得很,最好不要去做。
但最不该做的事已经做了。
韩夜心闷闷地叹了口气,忽然听到一阵泠泠琴声。伴随着琴声的,还有一丝丝瀑布的声音。韩夜心立刻猜出花满楼身在何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果然,转过了几个回廊,穿过几个门洞,就见到花满楼身在一处高台。高台的左侧是一丛假山,右边是一座书房,书房的墙面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
高台下面有个水池,一道细流从假山上流下,飞珠溅玉,带起一片泠泠泉声。
韩夜心望着高台上的人影,猛地止住脚步。
花满楼弹奏的是古歌《蒹葭》,南宫绿萝手持明剑,正随着琴声,舞起一曲剑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琴声、剑声、泉声合在一处,花满楼白衣拂琴,南宫绿萝剑舞生姿。
韩夜心望着这如画的景象,只觉得一阵目眩。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夫唱妇随,诸如此类的词语一个个地从脑海里闪过。
他抬头望了很久,暗道应该马上离开,脚步却一动不能动。
一曲终了,花满楼按住了琴弦。南宫收剑,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气喘吁吁。
花满楼侧耳倾听,头微微一动,望向高台之下。
不知为何,见到花满楼“望”过来,韩夜心一瞬间闪身进了假山洞里。
南宫道:“花满楼,我下去换件衣服。”
随着花满楼的琴声起舞,却比想象中的累得多。她本以为这首古雅又略带哀伤的曲子不会耗费多少力量,却不想武剑之时,那琴声越发如泣如诉,缠绵转折,好似是那求而不得的诗人亲手所弹。
琴声有了感情,剑就不自觉随着这感情武动,一直到停下来的那一刻。就连此时,南宫心中还残留着那蒹葭之畔,一水之中辗转哀留的情感。
南宫顺着石阶下了高台,去换掉已经染了汗渍的衣服。
花满楼仍坐在那儿,随手拨了拨琴弦。
是《凤求凰》开头一段。他随即又按住琴弦,道:“既然来了,何不上来?”
听到《凤求凰》的曲子,韩夜心的心已狂跳不止。那是小时候花满楼曾经弹过的曲子,那时候,他们才相识不久,韩夜心当时只是单纯的欣赏,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对这弹琴之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他强自按住心跳,深吸了几口气,才从假山洞里钻出,走上了高台。
韩夜心的脸因狂跳的心脏而红,但是花满楼却看不见。
他拨了拨琴弦,状似无意地问道:“夜心,怎么今日许久都不见你?”
“因为……我昨日喝了个酩酊大醉。”
“为何喝醉了?”
“为你开心。”
“我很开心?”花满楼仍旧随手拨着琴弦,反口问道。
韩夜心怔住了。他仔细看着花满楼,却从花满楼那惯常微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他这状似不经意的话问得大大不妥,韩夜心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