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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石小楼缓缓地睁开眼，浅褐色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异彩的色泽。
他记起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他原该是死了的。
摸了摸侧脸，被障眼法遮蔽的浅褐色图腾似乎还散发着阵阵的温热。他是石妖，生来便无心，若说全身上下最致命的弱点，便是这侧脸象征着他生命源的图腾了。图腾一旦消失，则他的生命也会一并消散于尘世。
如水的记忆太过复杂，石小楼不愈再去做过多的回想。往事如烟，多的是得到的得不到的人或事。
就像是记忆里的那个人说的一样，尘世种种，不过是一切皆缘罢了。
石小楼想着当年在那青石垒成的楼阁中的初遇。
那一场于他而言的孽缘开端。
那年，也恰是时值初春。
“怎么，你很饿？”莫康南侧倚在二楼的朱窗边，有些讶然的看着在楼下驻足了许久的小乞丐。
“不饿，但是有很好闻的味道。”小乞丐仰着头，傻傻的擦了擦嘴角，挺了挺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他不似那些连白日里都显得畏畏缩缩的乞人，瘦弱的腰板倒是绷得笔直笔直的，言语之间也不见低下卑微。
仔细瞧过去，莫康南还能看见他披散的发丝遮盖下，那隐隐露出的双眸里的清澈与向往。
莫康南瞧着这小乞丐有些兴趣，正巧他记起今日前来酒楼为的一件要事。打眼瞧瞧这小乞儿，又想想心头那事，不过几个呼吸，莫康南便折扇一打，眼睛一眯，对着这小乞丐满意的点点头，随口说：“小乞儿，你若能去池塘里将姒茗姑娘的金钗捞出来，公子我便请你一餐饭食可好？”
“你说的可是当真？”初入尘世，尚且迷茫的“乞儿”石小楼看着靠窗而坐衣着光鲜的俊俏公子，大大的眸子里满是纯澈。
“自是当真。”莫康南笑看着，狭长的凤眼里满是温柔多情的味道。手腕翻转，一锭足量重的银元宝便出现在他手中。拿在手里掂了掂重，莫康南道，“捡到金钗，这元宝便是你的了。酒楼里的东西，你也尽可尝遍。”
“那行。”
石小楼好歹是知道银钱这东西的，他点了点头，转身瞧着那不见底儿的池水，衣不解带的便一头扎了进去。
时值初春，池水方才解了冻。
伴着那实实在在的扑通一声，莫康南在楼上瞧着，想那塘里的水冰凉刺骨，手中握着的折扇跟着心尖儿一紧。
“啧，这傻小子。”
虽然面上不显，但莫康南心下还是有些不忍。
他的本意不过是想要难为下这扰了他兴致的小乞丐，却不料这小乞儿倒是真是呆愣得很，竟真能为了一顿简单饭食，便枉顾自身性命安危。
“那小乞儿还真跳去了？”
雕花方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位身着藕粉色纱衫并遮了轻薄面纱的女子。她的体态轻盈优雅，举手投足间尽是端庄娴雅，唯独一双杏眼露在薄纱之外，昭示着她不过是位二八年纪的娇俏姑娘。
石小楼那纵身一跳的声音不可谓不小，这女子虽离着那朱窗尚远，但一双秀气的小耳朵却是灵敏的很，她看向莫康南的眼神里带着责备：“不过是只普通的金钗罢了，你怎的能让那乞儿就这么下去了，这池水冰冷，若是之后出个什么是非……”
“茗儿，你且消消气。”莫康南看着女子微愠的模样，心下一片柔软，他心知姒茗向来心善，便起身替女子倒了盏茶，几乎是陪着笑的送至女子身边。
姒茗接过那茶盏，也不喝，只是轻轻放在雕花方桌的桌案上。
“康南，那金钗我不要了，你且快去让那小乞儿上来罢！”眼里含着浓浓的担忧，虽未亲眼见过那口中说道的小乞儿，但姒茗还是忍不住拉住莫康南的衣角轻声道。
莫康南见着姒茗那细腻白嫩的柔夷拉扯着自己的衣衫，心头划过一丝微颤的悸动。他定定的瞧着姒茗，直把姒茗的眸子瞧得微微泛红，这才眼里带着笑的轻轻拉起她的手，对着身旁的仆从道：“你们分些人去塘里替姑娘寻那金钗，再找二人去将那小乞儿带上来罢。”
“康南，我说那金钗不……”姒茗看着莫康南差使着仆从一一下了楼，忍不住出声。
“不许不要。”莫康南将手覆上姒茗隔了薄纱的唇边，他幽幽的眸子里泛着浓浓的情谊，“我送出的东西，茗儿怎能如此轻易的便说不要了？”
姒茗愣愣的看着莫康南，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面前温热的大手却扔轻捂着不让她出声。
“我知你心意，”莫康南感受着姒茗小声的呼气，眼里带笑，“后遣的仆从都是些好把式，那塘水他们自是不惧，你切莫担心……至于那小乞儿，等会儿你且看着办就是。”
说罢，莫康南便随手提了桌边的酒壶，重新歪坐在朱窗前，给自己斟上一杯，径自饮下。
“那个，金钗我给找到了。”
还是那个小小的声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沙哑。
莫康南歪头看去，却见那小乞儿却是浑身湿透的站在了楼阁边，他的脚下已是晕开了一小滩的水迹。
莫家的仆从们还未下水，都站在离那小乞丐不远处，惊讶着这乞儿的好运气。
“你且先上来。”姒茗听见小乞儿的声音，已是坐不住，便提了裙角行至窗前，招呼着小乞儿上楼。
“你……”石小楼仰着脑袋，看看莫康南又看看姒茗，看看姒茗又看看仆从，看看仆从又看了看自己，最后他瞧着姒茗那微微凸起的前胸，有些犹豫的开口，“可是女孩子？”
除去姒茗那因为惊讶，而在面纱遮掩下微微张开的薄唇，莫康南手中折扇对着朱窗一打，眼神微冷的对着楼下仆从道：“带他上来。”
说罢，他伸出手“啪”的一声便将窗门紧关，挡住了石小楼望向姒茗那好奇的表情。
拿着金钗，石小楼跟着沉默的仆从踏进楼阁。忽略掉那个站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着什么东西的
胖胖中年男人与一楼大堂里那些人怪异的视线，石小楼挠了挠头，跟紧了前面的引路人。
二楼的雅间想必一楼自是安静了不少，仆人引着石小楼来到一扇雕花木门前。石小楼伸手一推，木门缓缓打开，里面坐着的正是他在楼下仰望的那个男子，与……女孩子。
石小楼眼神晶亮的盯着屋里。原来，除却姒茗，屋内还有着两位细腰款款的清秀侍女。她们未着面纱，脸上略施了粉黛。
“原来，女子就是这般模样啊。”
小小的咕哝一声，石小楼脸上的好奇尽数褪去。他想起手里拿着的金簪，便蹭蹭蹭的走进屋里对着坐在藤椅上的男子伸出手去。
他一手拿着金钗，一手摊开在半空中。
莫康南挑眉看着他，不语。方才他已是承诺了姒茗，故而此时自是不会去多理这小乞儿。
“给银子！”石小楼半晌不见男子理会自己，心头有些着急。
“小兄弟，你且莫急。”
倒是姒茗在一旁恰好出了声
她刚吩咐了侍女去隔壁衣行拿了件干净的衣服，一回头的时候便看见那小乞儿眼里的急切。
桌上仍摆着莫康南方才放下的银元宝，姒茗起身拿起拿元宝塞进石小楼的手里，温声道：“我看你身板瘦小孱弱，你尽可拿着这锭银子出门找个大夫看看。那塘水若是真坏了你的身子，那今日却算是我造的孽了。”
“不是，”倒是石小楼摇摇头，推回了元宝，又指了指自己道，“没病。”
随后他仍是伸着手朝莫康南开口要银子，像是怕莫康南听不懂般，末了石小楼还紧添了俩字：“饭食！”
莫康南不是个笨的，他瞧着姒茗微愣的表情，与石小楼手中的金钗，终是抬起了身子。接过金钗，复又从袖口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那小乞儿手中。再抬头，他看见了小乞儿泛着心满意足的眸子。
“倒也有趣。”
莫康南瞧着年轻的乞儿，深绝这少年人单纯的可爱也不谙世事的可怕。
侍女叩门，却是将姒茗吩咐好的衣衫拿了回来。
“小兄弟，你且去隔壁将这湿衣服换了。”姒茗从侍女的手中接过新拿的浅灰色外衫，她多少看出了这小乞儿有些不似平常人的举措，只得慢慢跟他说，“你身上湿着，容易生病的，这是新衣服，送你的，不收你银子。”
可惜石小楼只是看着姒茗手中的衣衫，坚定地摇摇头：“我没病。”
身为一只石妖，他怎么会因为涉些了水就生病呢？想当年，他可是在藏妖森的湖底浅了三十多年呢……
两次被同样的理由拒绝，饶是脾气温和的姒茗也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好心当作驴肝肺”。她有些无措的看着莫康南，却见着莫康南正饶有兴致的盯着那小乞儿瞧。
“康南。”姒茗忍不住喊他。
“恩？”莫康南转头看向姒茗，眼里带笑，狭长的眸子里像是闪烁着流光。
姒茗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不得不承认，莫家公子的魅力，怕是整个岭南城都无人可比。
“你笑的真好看。”
小乞儿那沙哑的声音夹杂了进来，一语道说出了姒茗的心声。
“你这小子倒是嘴巴甜得很。”莫康南瞧着这小乞儿，眉眼带着的笑意愈发浓烈了。
“我没吃糖。”
石小楼仍然愣愣的，他晓得在人间，所谓的甜就是糖的滋味。
“噗。”姒茗听着石小楼的言语，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方才的尴尬像是未曾存在过一般，姒茗笑完了，看着仍然在状况外的石小楼，走上前一步，拉住了他微湿的衣袖：“小兄弟，这衣衫你不愿换便不换罢，不过，今日你却得让我请你用了这顿饭食。”
“饭食！”听见这两个字，石小楼眼睛一亮道，“我有银子！”
“是是是，你有银子。”姒茗温柔的笑着道，“这银子你且留着日后用，今日这些饭食，不要银子。”
说罢，她朝莫康南眨了眨眼。莫康南这方才从藤椅上站了起来，朝着门边拍了拍手。
候在门口的店小二应声而入：“莫公子可还有什么需要？”
“……店里的招牌菜来挨个一份罢。”本想回身问下那小乞儿的意思，可莫康南一接触那人的眸子，便转了声调。他多半也猜出，这小乞儿怕是并不晓得菜式是什么东西。
小二退了出去，莫康南回到朱窗边坐罢。瞥了一眼，却见姒茗已经带了那小乞儿坐在桌旁。
姒茗给小乞儿低了一杯茶。
小乞儿乖顺的撩了一下披散的长发，露出浅淡的唇色来，轻轻伸出小巧的舌头舔了舔，而后迅速将茶杯退了出去。
“难喝。”石小楼皱着眉，他讨厌这个味道。
此时的他还并不知晓，在人间，这种感觉应该被叫作，苦。
“尝尝这个。”莫康南看着石小楼的表现着实有趣，他恶意的将自己手中的酒盏递了过去。他到底是想看看，尝了这烈酒的石小楼该是个什么表现。
许是有了前车之鉴，石小楼接过酒盏，先是闻了闻，隐约的酒香气飘进他的鼻翼，鼻尖微动，石小楼如同被诱惑了的伸出舌尖，带走了一丝酒意。
微辣的感觉刺激着石小楼的舌尖，酒精浓烈的后劲传进他的喉嗓，从未有过这种新奇体验的石小楼迫切的又张开双唇，细细的喝下一口。
肺腑滚烫灼烧的感觉让石小楼有些沉醉。
“好喝！”
他睁着晶亮的双眼看着莫康南，手中的酒壶。
“还要！”
他又将喝空了的酒盏递到莫康南的身前。
此时的莫康南大概是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让他感到如此新奇之人了。本以为会让这小乞儿大出洋相的他，此时倒是对着小乞儿有了一丝除却有趣之外的好感了。
亲自为这小乞儿斟上酒，他就这么看着石小楼如牛饮般的一口接一口的喝下。
姒茗不懂男人对于酒的喜好，只觉得这乞儿若在这般喝法，定会醉倒。不过，她瞧着莫康南任这乞儿牛饮的模样，到嘴边的劝阻最终还是退了回去。
石小楼大约喝下三四杯酒的时候，店小二终于带着托盘走了进来，他的身后紧跟着五六个小厮，托盘上是喷香喷香的饭菜。
石小楼闻着饭香，便甩下酒杯，眼睛晶亮的看着一盘盘美食佳肴。
“香！”石小楼想了半天，蹦出一个字来。
莫康南倒是挑眉一笑，他伸出折扇点在石小楼头上：“不说好闻了？”
石小楼不说话了，只是隐在发后的白皙脸蛋微微红了一瞬。初入人世，他尚在摸索，很多东西他都是不懂的。香也好，好闻也罢，在石小楼看来，都是一个意思。
可他哪知道，人间话语，是细致到了极限的，香的确是好闻，但好闻却不见得全是香。
就像是他后来明白的，好人或许是无辜的，可那些无辜的却不见得全是好人。
当然，现在的石小楼只需要好好地吃，好好地体验作为“人”的生活。
“你不会用筷子？”莫康南惊讶的看着笨拙的小乞儿，脸上闪过一丝怜悯。
亲手夹起一块鸡肉，莫康南在石小楼迷茫的目光里，直接将它放进石小楼身前的瓷碗里。
“用勺子。”莫康南皱着眉说。
“哦。”石小楼乖乖应下，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随后在桌上扫了一圈后，瞥眼看见姒茗递给他的“东西”，默默的接了过来。
一饭一恩，石小楼听过这么一句话。
作为一只好妖，他给牢牢的记了下来。
不花银两便吃到的饭食，就是受恩。
石小楼是这么理解。
“我会报答你的。”
风卷残云过后，石小楼对着莫康南道。
他虽不懂很多事，但多少也知道，给他这顿饭的，最终还是眼前这个长得好看的男人。
至于他身边的女孩儿，石小楼歪歪头，似乎除了胸前多出的两个包，也没什么跟男子不一样的吧。
收了银子，吃过饭。石小楼最终还是拿着姒茗揣进他怀里的衣衫出了楼阁。
莫康南搀着姒茗进了马车，而后回过头来。
石小楼仍然是保持着那个被塞着衣衫的动作，站在原地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距离并不远，莫康南忽然想到自己竟还不知这个跟已经用过了一餐饭的乞儿的名字。
“石小楼。”
石小楼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唇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他喜欢自己的名字。
“石小楼，”莫康南瞧着他像是傻笑的模样，忍不住道，“怀里的银子别都花在吃食上，买些体面的东西，好歹去找份工，有个生计，你还小，得学着好好养活自己。”
“我知道。”石小楼感受到了莫康南的好意，他的嘴角依然弯着，甚至眼睛都笑眯了，“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
“康南！”姒茗的声音从马车里穿了进来，“天要落了，你快些进来，不然姨母定又要担忧了……”
“茗而，这就来。”莫康南回了一声，转身跳上马车。
掀开车帘前，他又回头忘了一眼。
石小楼仍在原地，只是向他招了招手。
——那年初春，是他们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