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官渡难破为执念

衍之枫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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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五年。

    袁绍进军阳武,仗着兵力之盛,意欲长驱南下,攻打许都。

    同年,夏末。

    曹操自许都,亲自领兵,与袁绍大军对峙于官渡。

    偏营里的一顶营帐内,郭嘉喝着从火头军那里要来的水酒,将就着。

    许是被烈阳炙烤太久,酒中,酿出了一味的酸涩。

    依然是建安五年,依然踏回到了这里。

    官渡。

    “呯!”

    郭嘉摔了酒坛,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

    他扶住书案,一声一声,像是把五脏六腑都一起咳了出来。

    华佗走后,他愈加地放纵,把自己折腾得都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荀彧每回见他,都不免皱眉,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糟蹋自己。

    郭嘉却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某一天,荀彧对他说。

    “奉孝,早知你这般痛苦,我当真不该拉你进曹营。”

    那夜,郭嘉难得的没有以酒佐饭。

    他甚是清醒地拍了拍荀彧:“文若,是我辜负了你的期许。”

    荀彧木讷地说:“奉孝,为何彧觉得你不一样了?”

    郭嘉认认真真地笑着回答:“因为嘉已经死过一次了。”

    荀彧喝得有点多,全然没有听出郭嘉这一句的言外之意。

    此行,荀彧仍然被留在了许都,随军的谋士,郭嘉算得一个,却也不算得一个。

    只因曹操想起他的时候,方才会喊上他一道列席。

    如若不然,他便似眼下这般,酌酒,度日。

    好不容易停下的剧咳,郭嘉直接委顿在了地上,背倚着桌脚,朦朦胧胧间,瞧见有人来唤他。

    “先生,主公有请。”

    烈阳之下,是连鲜血都能在瞬间被蒸发。

    曹操亲自督战,披甲戴盔,跨坐战马,戎姿英发,何等威仪。

    身旁的郭嘉,一袭黛蓝直裾,坐下白马为骑。

    说来,曹操突然令他和自己出阵督战,选战马时,却是这匹白马笃笃笃地跑到了郭嘉的跟前,低下头,在他脸上亲昵地蹭着。

    白马依稀,郭嘉抚过马鬃,附在这马的耳边。

    “你倒是与他那照夜玉狮子不差。”

    白马竟像是听懂了一般,仰着头,嘶鸣一声。

    两军鏖战,满眼望去,硝烟滚过,毫不留情地收割着人命。

    金戈伴铁马,每一件穿在身上战甲,被撕裂,被踏毁,被研碾进尘泥,只有一双双不甘闭上的眼睛,死前,望向天空。

    那是一片被烽火燃成赤红的天空。

    然而,人潮般的袁军,远胜曹操兵力数倍。

    这一场战,根本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

    袁绍可以放肆地挥霍着人命,用一条条将士的人命,来换取袁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进攻!他要拿下官渡!他要拿下许都!

    他更要拿下曹操的项上人头。

    “曹操!”

    淳于琼战在最前方,猛一抬头,就见到曹操竟在他的不远处。

    擒贼擒王!

    “莫要走了曹操!”

    三尖两刃刀,冲开一条血路,拍马而来,刀芒闪过,攫取着道道亡魂。

    “淳于琼!你大胆!”

    曹营阵中,同时杀出一员猛将,不料,淳于琼见之,狂妄大笑。

    “吾当何人,原是小儿乐文谦!曹操!你当真帐下无人了吗!哈哈!”

    乐进身量不高,容貌短小,不肖其他将领虎背之姿,乍一见,确是少了几分威慑。

    但乐进却硬是凭着自己一仗一仗的功勋,用刻骨功勋,功拜曹营“五子良将”之一。

    乐进双臂一震,抖落刀光,眸中喷出怒火。

    激斗!

    两厢冲撞,数十回合,不过顷刻。

    “受死吧!”

    乐进杀红了眼,竟是一刀翻过,猱身欺上,从马上跳起,连人带刀,砍向淳于琼。

    曹操遥指战场:“有勇将如此,吾何愁天下不定。奉孝又何故执着于一人,待他日,拜官授爵之时,又有何人求之不得?”

    郭嘉望见淳于琼被乐进一刀斩落马下,披头散发地翻滚爬起,竟是不敢再恋战,舞着三尖两刃刀,边打边退。

    “那主公是又何必执着于天下呢?”

    曹操愕然转头。

    何必执着于天下?!

    难道这“天下”二字,也是一场执着么?

    那为何,从不曾有人对他说过?从不曾有人怀疑过!

    世事纷扰,这人竟是将如今争天夺地的人,都说成了一种妄念么?

    曹操摇着头:“奉孝,不知是你思量太甚,还是这天下人思量太少。”

    郭嘉蓦然掩住口,咳得无法言语。

    日以继夜赶制出来的抛石车被运抵战场,呼啸着划过半空的巨石,将袁军的楼橹击得粉碎。

    袁军寸功未进,反倒毁了自家的辕营,大将淳于琼受伤败回大营,袁绍斥其作战不力,令他滚去乌巢监粮。

    袁军困营,效仿当年攻破易京之法,掘地潜攻,长长的地道一直从袁营挖到了曹操的营门内。

    其时,曹操却在主帐中,笑着予众将道。

    “幸得有奉孝提醒,不曾让袁绍这厮钻地而出。”

    郭嘉对曹操道,袁绍进攻易京时,他亦在易京。袁绍久攻不下,指不定会故技重施,曹操思索半日,迅疾命人在营内同样地挖掘长堑抵挡。

    只是曹操这脸上的笑容挂了不足半日,许都却突然传来急报。

    江东孙策欲乘曹操和袁绍对阵官渡,许都空虚之际,趁乱渡江,突袭许都。

    此言一出,莫说许都人心惶惶,便是官渡大营里,也是人心惶惶。

    两军对峙数月,谁都不曾胜,谁也不曾败。

    若孙策当真此时攻打许都,那曹军必定是腹背受敌,陷入恶战之中。

    眼见屯粮越来越少,袁绍却毫无退兵打算,而这时,孙策欲袭许都的消息,简直火上浇油。曹操在营中见到被熬战而熬去精力的士兵,黝黑的脸上,尽是疲累,安置伤员的营帐里,更是时不时地会抬出尸体来,只要支开帐帘,里头就会飘出一股腐烂的味道。

    运粮车方抵辕门,督粮主将却满身是血的匐在曹操的身下。

    “主公,末将无能,未能将粮草全数运抵。”

    曹操却将人扶起:“实乃吾之过,与尔等无关。操当十五日内,为汝等攻破袁绍,汝等毋庸再遭苦矣。”

    风卷着帐帘,遮住督粮将离开的背影。

    这人一走,曹操便自坐下,声音竟是自开战以来,头一次气馁。

    “操欲十五日破袁军,奉孝认为可行与否?”

    郭嘉不顾形象地歪在软榻上,他被曹操拉着,从昨夜一直聊到了今晨,整个人都已经昏昏欲睡,曹操却仍不放他回营,像是今日不逼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誓不罢休似的。

    “主公是想退兵么?”郭嘉一下下揉着额角,想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被一语说破心事,曹操也是不恼:“如此刻退兵……”

    “决然不行。”郭嘉直起身子道,“孙策新并江东,而他诛杀的那些人,皆是豪杰,愿为义气卖命之辈。何况,孙策此人,嘉亦略知一二,轻而无备。纵然他有百万重兵,但他如今身在江东,与孤身行于中原有何差别。”

    郭嘉摇摇晃晃地站起,朝曹操拱拱手:“主公,嘉敢断言,策必定卒于匹夫之手[1]。”

    曹操见他困得几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踌躇了下,便想要上前扶稳他的身子,但一想起这人眼下所做所言,俱是为了早日脱离自己。

    伸出的那双手,又不着边际地放了下来。

    回身取过桌上的一份书函:“此乃文若来信,他也劝我,万万不得退兵。”

    郭嘉很掐了自己的掌心,当即痛得惊醒。

    “主公,官渡一役,我军必胜。”

    郭嘉将一纸檄文搁在曹操的案头。

    “十胜十败?”曹操草草地扫了一眼,眼前骤然一亮,想再问话时,这人已经晃出了帐门。

    正如郭嘉所料,不出数日,江东传来密报,孙策狩猎时,遭人埋伏,面颊中箭,不日,便在江东病故,同一时曹军众将闻得“袁绍有十败,吾军有十胜”之论,更是士气大增。

    曹操得悉后,大喜过望。

    “奉孝,你当真乃神人,竟能窥得天数人命。”

    郭嘉默然。

    曹操诡笑道:“奉孝,那孙文台可是当真毁在门客之手吗?”

    郭嘉答:“此人已死,至于死在何人手中,又有何紧要呢?”

    “哈哈!奉孝所言极是。”

    郭嘉步出营帐时,与一人擦肩而过。

    这人郭嘉倒还有些印象,却是袁绍麾下的谋士,许攸。

    郭嘉穿过主营,想了想,又绕回去了几步。

    “先生,又来拿酒啊?”火头军中的几人,早已和他相熟,知他隔个一两日,便会来寻酒。

    “先生,你这不是药,就是酒的,对身子可不好啊。”

    而另有一人背对着他,捋着袖子,正在擦洗碗碟。

    郭嘉揭了酒封,也不用杯,直接就着口喝。

    “药太苦,所以要借着酒喝,才好啊。”

    火头军笑道:“要是华老先生在,定又要数落先生一番了。”

    华佗,却不知他此时到了哪里。那日出征,郭嘉便寻了个理由,将人私下放了。曹操知晓时,当下勃然大怒,喝问他,是不是真以为自己不会杀他。

    郭嘉却是不惧:“主公要杀嘉,又何须理由呢。”

    曹操狞笑着,笑得咬牙切齿:“奉孝,你倒真是有恃无恐啊。”

    临时砌起的灶台里,还燃着火光,雀跃得像打了胜仗后的欢呼。

    饮了酒,郭嘉的眼神多了些迷茫,呆呆地望着。

    润入喉间的浊酒,烧得厉害,可郭嘉却觉得自己越来越贪恋这样的一种灼烧的感觉。

    便犹如前世的那场的大火。

    熊熊烈火,燃在了赤壁,也燃上了他的魂魄。

    可他,却越发贪恋,那一道浴火而来的身影,不愿离开,恁凭炙火着身。

    子龙,曹操说我是神仙,呵呵……

    其实,我哪是什么神仙啊,大抵是忘了喝孟婆汤的孤魂野鬼罢了……

    子龙,若我真的只一抹鬼魂,你呢?

    你会不会弃我而去,还会不会……要我?

    那个洗完碗碟的火头军状似随意地走过他的身边。

    低沉的声音,却带着无尽的怜惜。

    “奉孝。”

    “当。”

    郭嘉手中的酒坛,乍然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