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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玉衡兀自喝酒,没有回答,嘴角却漾起淡淡的笑意。
顾云庭多玲珑的心思,恍然拍手大笑:“不会吧,竟是她!”
尚玉衡轻“嗯”了一声。
“天下竟真有这么巧的事?”顾云庭深深震惊了,“之前你寻了那么久都没半点音讯,居然自个送上门了?哈哈哈!真是踏破铁屑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顾云庭冲尚玉衡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昨晚上,你们两个,嘿嘿嘿……”
“咳!”尚玉衡神色一僵,扯开话题,“我觉得那三个歹人十分可疑……”
“得了吧你,别岔开话题!”顾云庭执起酒盏,一饮而尽,怪声怪调道,“真真乃天作之合也……”
“什么天作之合?”陆放舟猛捶桌子,打了个酒嗝,“都他娘的放屁!”
顾云庭扯下一只鸡腿往陆放舟嘴里塞,“闭上你的鸟嘴!”
“操!老子就要说!”陆放舟酒劲上来,这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挥舞着鸡腿,骂骂咧咧道,“老子娶江家那小娘们时,你们个个都说天赐良缘,天赐你大爷啊!人家是娶媳妇,老子是娶了后娘回来,得供着,哄着,就这样还动不动就冲老子甩脸子!”
顾云庭皱眉:“表哥,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给我闭嘴!”陆放舟翻了个大白眼,“别跟我提什么京城第一才女,老子见着她连想放个屁都得憋回去。床上更是僵硬得跟块木头似的,对着她,老子都硬不起来。”
顾云庭冷笑:“暴殄天物。”
见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尚玉衡才淡淡开口:“又出什么事了?”
“还是兄弟你懂我。”陆放舟猛拍尚玉衡的背,手中鸡腿被震飞,满手的油腻一个劲往人家身上蹭,“你说女人家老实在家呆着,吃了睡,睡了吃不行吗?非得没事找事!
尚玉衡脸都僵了,嫌恶道:“先把你的爪子挪开。”
陆放舟又转手去拍顾云庭,“就这两天,那臭婆娘又拿紫玉青霜生事。你说那两个丫头跟了我快十年了,把她们赶走,不等于抽老子的脸吗?”
顾云庭:“呵呵……”怎么没抽死你丫的?
陆放舟老泪纵横,仰天长叹:“老子一个人过得挺快活,干嘛找个女人来管东管西的?”娶个母夜叉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夜叉不仅有学问,心眼还多,把整个太尉搞得死气沉沉,丫鬟见她都吓得直哆嗦。就这样,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是他陆放舟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最可恨的是特么这个女人他还不能得罪,休都休不掉!
操!憋屈死老子了!
“玉衡,早知道就娶你那个堂妹了。”陆放舟像一只吃醉酒的大狗,趴在桌子上吐舌头。
尚玉衡淡定喝酒。当初尚月芙求他牵线搭桥,他一口回绝,理由是“陆放舟非良配”。真实的原因却是人家陆大统领根本瞧不上尚月芙,他不过是不想当面令她难堪而已。
况且他的那个堂妹,瞧着确实像个没心机的天真小姑娘,事实上……
陆放舟发了一通酒疯,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顾云庭一脸鄙夷:“想我那舅舅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厉害人物,生出来的儿子竟如此不堪。”若是上头有你老子罩着,就凭你这德行能当上凤翎卫的大统领?我呸!
尚玉衡沉默片刻,摇头:“不,这才是陆太尉真正高明之处。”
顾云庭不解。
尚玉衡道:“太宗曾有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历朝历代,新帝践祚,第一次事便是修缮前朝历史。西汉时的霍光大权独揽,历经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三朝,官至大司马大将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谓煊赫之极。然一旦身死,霍家一族即遭到满门抄斩,长安城中有数千家人家被牵连族灭。现如今的陆家如再不知收敛,恐怕将是下一个霍光。”
顾云庭若有所思,恍然道:“你是意思是,陆崇左让陆放舟故意装疯卖傻?”
尚玉衡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你未免太高估你这位表兄了。”
“那是什么?”顾云庭更糊涂了。陆方舟那头倔驴,炸毛起来,谁都不怕,却唯服尚玉衡。
之前顾云庭就是觉得好奇才有意与尚玉衡结交。初相处,只觉得此人又闷又冷,毫无过人之处。可相处久了,顾云庭渐渐看得分明,尚玉衡确实与他们这些未见风浪的公子哥大为不同。
古人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为至善至柔;水性绵绵密密,微则无声,巨则汹涌;与人无争却又容纳万物。水有滋养万物的德行,它使万物得到它的利益,而不与万物发生矛盾、冲突,人生之道,莫过于此。
尚玉衡就是这样的人,不怒不争,却往往一针见血。
顾家子嗣昌隆,顾云庭是顾家最小的嫡子,上头有三个出色的哥哥庇佑,无掌家立业之虞。自小聪颖却体弱多病,几乎当成娇小姐养大的,凭他的资质,根本不可能进凤翎卫。不过像这种含着金钥匙长大的贵公子哥儿,只要想,就没什么可能与不可能。
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事唯有经历过,方能看透。
如今炙手可热的陆家与曾经的尚家何其相似?其间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唯有亲历,方知椎心泣血之痛。并非顾云庭这样的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贵公子所能理解与承受的。
尚玉衡并不想多解释,只笑笑道:“何必庸人自扰,喝酒。”
“你啊你……”顾云庭讪笑,“平日里闷不吭声的,却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不世之才。怪不得祖母总让我与你多亲近。陆放舟与你交好,也是我那舅舅授意的吧?”
尚玉衡轻笑:“可世人皆认为是我攀龙附凤,抱你们的大腿呢!”
“狗屁!”顾云庭忍不住爆粗口,“一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此时门扉轻响,陆放舟的贴身侍卫承影领着绿杨春的青衣小倌进来,说是楼里弹词的时辰到了,贵人们若有意,可移驾到大厅二楼的隔间听曲儿。
顾云庭是个爱弄风雅之人,抽出袖中的沉香木三十二骨折扇,摇了摇,“去,当然要去。”
一楼二楼的大厅比不得三楼雅间,围着中间大厅一溜的看台,只是用梨花木竖屏风隔出一间间不足丈方的小阁子,外罩纱帘,底下戏台风光尽收眼底。
陆放舟睡得像头死猪……哦,不,死猪都比他好点,好歹不打呼噜吧?
尚玉衡命侍卫承影和纯钧守在外头,与顾云庭一起下楼。隔间是早定好的,蹩在楼梯后头极不起眼的一间。顾云庭虽然嫌弃不已,但晓得尚玉衡的不爱出风头的性子,只得忍着。
坐定后,顾云庭上下扫了一圈儿,这地方果真是女子多。三三两两的小姑娘凑到一堆吃着点心瓜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偶有男人,那也是与心上人私会来的,一对人儿依偎着喁喁私语。像他与尚玉衡两个大男人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纯粹坐着听曲的,显得十分可笑。
不多时,唱弹词的小姑娘与一位中年男人坐定,轻拨琴弦,咿咿呀呀唱起来。
尚玉衡脊背如松,一动不动,像是听得极入神。
顾云庭听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耐烦了,摇着骨扇,唉声叹气道:“玉衡,如今你也成亲了。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一个,唉,可怜啊……”
尚玉衡瞥了顾云庭一眼,正纳闷这小子发什么神经?又听顾云庭接着叹道:“实在是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姑娘太多,我挑花了眼,怎么办?”
尚玉衡望着他,不说话。这小子一紧张就会抽出扇子摇个不停,还自以为掩饰得极好。
果然,顾云庭手中的扇子摇得愈加风骚,踌躇良久,才低低道:“下个月,晚衣就满十五了。”
十五岁,对寻常姑娘家来说就要将长发挽起,及笄,嫁人。但对于西昌门外九离江畔京都第一教坊云阙楼的姑娘来说,却是行开|苞礼,挂牌迎客的日子。
每每思及此,顾云庭就心如油煎。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尚玉衡反应却极其冷淡:“此事与你何干?”
“我……我喜欢她。”顾云庭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像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艰难道,“我知道,你定会骂我没出息,竟会对个娼门女子动真情。可晚衣……晚衣她与别的青楼女子不同。晚衣虽堕入风尘,却身洁如莲,高华无双。你虽瞧不上她,可我知道她心念念的只有你……如今你已成亲,尚家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想,这回……这回她总该死心了吧?”
尚玉衡沉默,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盯着顾云庭。
这种沉默比打骂更令顾云庭更感到恐慌,却仍强撑道:“我是真心喜欢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