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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往屋内瞧了瞧,沈瓷一身女子装束,一眼便辨识出来。他走上前,把沈瓷往屋外请:“沈姑娘,世子爷找您呢。”
沈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慌张,可心底里又带了点期待。她抬起头来,朱见濂已是背对着她朝前走去,似是不喜此处人多口杂,等着她追上去。
沈瓷在一串异样的目光中,随着李公公公往前走,纵然李公公万分心急地想要赶上世子爷,沈瓷也是不温不火地迈着小步。她的心跳得飞快,暗自揣测他今日亲临的原因。从前在王府时,若是无事,他尚且不会来寻她。如今来到景德镇,必定是有要事相告。
朱见濂在前面走着,久未见沈瓷跟上来,无奈停下了脚步。李公公一看这情形,心跳便乱了半拍,连忙催促沈瓷道:“你怎么能让世子爷等着呢?快,快点。”他面色焦急,眉毛都快拧成一团,沈瓷见了李公公这模样,想到自己今后还得在御器厂呆下去,这才轻抿着薄唇快步追上。
待终于走至近前,朱见濂一看她这副忸怩模样,不禁笑道:“哟,姑娘这是怎么了?两个月不见,我还叫不动你了?”
沈瓷低着头,没敢说话。朱见濂竟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问李公公:“这人我可以带出去吗?不碍事吧?”
李公公连声应道:“可以,当然可以。”说罢朝朱见濂鞠了一躬,自觉退下了。
沈瓷见没了旁人,悄悄舒了一口气,这才福身道:“沈瓷给世子爷请安。”
“哈,这下又知道懂规矩啦?”朱见濂打量了沈瓷一眼,白净脸庞,星眸皓齿,下巴小小尖尖的,似乎比从前廋了些。
沈瓷扯动嘴角,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慢慢问道:“世子殿下,您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朱见濂反问:“我打听一个人,很难吗?”他原本和悦的神情稍稍紧凝,再回忆了一遍她方才的问语,觉得这个称谓从沈瓷口中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又补充道:“你今后不要叫我世子殿下了。”
沈瓷不解:“那如何称呼您?”
“像从前那样,叫小王爷便成。”朱见濂这话,许久之前便想同她说,奈何寻不得契机,自己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便再三作罢。他不喜欢沈瓷唤他世子殿下,一来,这世子之位,原本就不是他所惦记的;二来,“殿下”二字,从她嘴里唤出来,总带着一种异样的敷衍。
他喜欢她唤他小王爷。小,王,爷,三个字拆开,柔情与臣服都在里面;三个字合起来,哪怕是她轻描淡写的声音,也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妩媚。
沈瓷闻言,也不问为什么,点点头顺从答道:“是,小王爷。”
她这样叫着的时候,习惯把“小”字的音拖得长一些,“爷”字的音微微上扬,转了个弯,绕得他心里曲曲折折。
朱见濂满意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柔软的发丝蓬松着,很是舒服。沈瓷感受到他异常亲密的动作,身体不自觉往后缩了缩,紧张问道:“不知道小王爷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念及紫貂的去世,朱见濂心下一沉,把手收了回来,只简洁道:“先出去再说。”
言罢,抬腿就往御器厂大门走去,待出了厂,才发现竹青等一干下人都候在外面。沈瓷看见竹青,顿时大喜,笑脸毫无顾忌地扬起来,大方唤道:“竹青!”
竹青也迎了过来,却是泪眼婆娑:“姑娘,你瘦了。”
朱见濂暗自腹诽,沈瓷见了别的谁都比见了他高兴,居然还敢声称喜欢他?他立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两声,问沈瓷道:“你如今住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沈瓷讶异道:“陋室寒碜,小王爷怎么能去?”她其实是想说,女子寡居,男子怎能随意进入?
朱见濂想了片刻,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景德镇不比王府,市井流言毕竟是令人不愉快的事,遂改口道:“算了,我还懒得去了。去寻个饭馆吧,我有些饿了。”
沈瓷舒了一口气,这才给朱见濂指了方向,带他去了曾经是沈氏瓷铺的那家饭店。小二瞧着朱见濂气宇轩昂,赶忙迎上去,将朱见濂和沈瓷送入了饭店包房,竹青等仆从则在大厅进食。
沈瓷听着朱见濂的指示,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她鲜少同小王爷一同进餐,如今看这情景,更不知他为何而来。想起两人上次临别之际的话语,沈瓷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窒息的猜测:他是即将迎娶世子妃的人,莫非此次,他是邀她去欣赏那位方家嫡女的天人之姿?
想至此,沈瓷心中微叹,却发现自己并未如想象当中那般难过。兴许是上次已被小王爷的话语刺得心灰意冷,又加上近日满脑子都是如何通过终选,便很少思虑儿女情长之事。自己对小王爷的这点情谊,早已注定了身份的差距,早看清楚这一点,也就没那么多痛苦的奢望了。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朱见濂看她出神,开口问道。
沈瓷回过神来:“回小王爷,近日御器厂有一场选拔,若是通过了,可以跟随高级御器师学习。我来到御器厂的第一日,恰逢初试,侥幸通过,近日都在准备终试。”
菜没上来,酒倒是先端了上来。朱见濂给自己和沈瓷各倒了一杯,轻笑道:“去的第一日就通过了初试,意思是你在高手云集的御器厂也已经很厉害了?”
“并非如此。”沈瓷摇头,实话实说:“相反,初试时,我的瓷胎做得糟透了,是李公公看在淮王的面子上,放水让我过去的。”
这次朱见濂倒是惊讶了,半正经半逗弄道:“你之前送我的那两件釉里红,有客人来时看见了,称是价值千金。怎么到了御器厂,初试还得放水了?”
沈瓷眼前一亮:“您说那两件釉里红价值千金?”
“哎,你怎么就不听我的问题,光注意前半句话去了。”朱见濂失笑,挑眉道:“怎么?知道值价了,舍不得送给我了?”
沈瓷的兴致已明显比刚才高了许多,唇边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不,既然送给了小王爷做大婚礼物,自然是真心实意,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这一次轮到朱见濂蹙眉,大婚礼物?他要如何告诉她,自己并未订婚,现在没有,在一段时间之内,也不会有。他原本是想要在两人对饮正酣之时,借着双方的酒劲告诉她此事。上次在马车内,沈瓷一边告白一边拒绝的方式让他招架不住,由是,他希望当她听到自己那番话时,不要过于清醒,不要将困难盘算得那样清楚。再退一步而言,若是她一口拒绝,自己还可凭着酒劲为面子开脱。
可是,眼下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他也不欲再遮掩。正欲开口时,沈瓷却插嘴回答了他方才后半句那问题:“至于为何初赛差点被淘汰,其实是因为不习惯那种辘轳,没找准手感。”
朱见濂被她的话打断思路,只得顺着问道:“那你如今练了二十余日,找准了吗?”
因为被众多御器师明嘲暗讽了多日,平日里又忍气吞声不肯解释,如今小王爷这么耐心提起,沈瓷顿时有了倾诉的*:“有些体会了,官窑的辘轳其实很好用,用熟了便觉得比之前的辘轳更顺手。”她兴致一高,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辣的灼烫感刺激着喉咙,更进一步激发了她的倾诉语:“小王爷,您不知道,我一直都想要进入御器厂,这里的资源最好,技术最精,是所有爱瓷之人的梦想地。如今好不容易进来了,又遇到了这样的机会,我真的很想把握住,一点也不想在终选失误。”
沈瓷的酒量不太好,一杯酒下肚,脸便红了起来,在两颊处染上了薄薄的嫣云。她瞧着朱见濂不语,知道他在耐心地听,咯咯笑道:“我在淮王府的时候,就想清楚了,等我回到景德镇,一定要来御器厂,就算是先当个小窑工也没关系。他爹从小便告诉我,做瓷就要做精品,粗制滥造的瓷器,是没有灵魂的。所以这次终选,我全副心思地去准备,就是想能跟着一位高级御器师学习,把官窑不外传的技术秘方学到手。”她眼中神彩飞扬,说到兴处,却又是宛然垂首,嘀咕道:“若是这次不能通过,便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有机会……”
沈瓷抒发的是担忧之情与宏图之志,可这番话一点一滴落在小王爷耳里,却让他的心境慢慢发生了变化。
小王爷想,她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回到景德镇,要进入御器厂,如今又全神贯注地为了父亲的遗愿努力……那么自己即将剖开的话语,岂不是在这个关键节骨眼上打乱了她的步伐?他想让她跟自己回王府,若是她为了留在御器厂而拒绝,他便是得不偿失;但若她就此答应,如今这闪闪发亮的愿望便成为泡影,他不想让她失望。
朱见濂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看着沈瓷,鼓励的眼神:“你连釉里红都做出来了,在鄱阳的月瓷坊也能经营得生意兴隆,不必担心太多。”
沈瓷得到鼓励,展颐一笑,如同春花齐绽:“那便借小王爷吉言了。”
朱见濂亦牵强一笑,心头暗道,等等吧,再等等吧。他知悉她的制瓷水准,相信若是她能正常发挥,必定能够入选。由是,便让她攒着这劲头,别再节骨眼上扰乱她的积极性,待情形稳定下来,再提及此事罢。
沈瓷已有些微醉,偏着头看他,似乎想了好半天,脑袋转过弯来了,这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复又问道:“话说回来……小王爷您今日到景德镇来找我,总不会是想同我聊天的吧,到底是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