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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寂寥幽深。
朱见濂蛰伏于汪直的府邸,已是守了半夜。
府中一丝异动也没有,也寻不得汪直或沈瓷的任何踪迹。汪直狂傲自大,又鲜少呆在这里,府中连护卫也没有几个,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朱见濂其实知道,汪直行踪莫测,毫无定数。今夜看来,多半不会出现在这里。可他固执地等着,像是在弥补某种失误,不愿再有丝毫的错过。寂清的夜色中,屋脊上惊起几只栖息的宿鸟,扑扇着翅膀,朝天空更深处飞去。
马宁偷觑朱见濂的脸色,迷蒙的黑夜中看不清晰,只是那双浓深的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将夜色灼化开来。马宁在朱见濂身边追随多年,极少看见他这样的神色。今夜之前,朱见濂原本是笃定的,也曾盘算过找到她时的情形,却如何也没想到她已成为汪直随行携带的女宦官,甚至同乘一匹马,以那样暧昧亲昵的姿态……
马宁在心底打了个哆嗦,小声提议道:“世子殿下,先回去休息吧,这个当口还没动静,多半是不在这里了。再且,汪直并非等闲之辈,若是他真的回来,很可能会对你我有所察觉。到时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朱见濂仍盯着前方,过了半晌,方从齿缝里挤出话语,似是诘问:“我想知道,她同汪直,到底是何种关系?汪直又是否知道,她其实是女子之身?”
马宁无从答话,见朱见濂又沉默下来,只得低声道:“无论怎样,都是多了一条线索。沈姑娘既然扮成了宦官模样,想必宫中亦有人识得。之前我们多在宫外寻找,如今有了这条线索,不怕查不出,世子您已经等了大半夜,还是先随我回去吧。待我查到了沈姑娘,您有什么话,再同她说也不迟。”
朱见濂愣了一霎,竟是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有什么话同她说……”他目光冷凝,瞧着那无声冷寂的院落,薄唇紧紧抿了起来。院子里种了几株朱槿,一树火红的花,本是鲜艳热烈的颜色,在沉沉的暗夜中却显得滞重发紫,如同结痂的疤,碰一碰便疼得厉害。他有什么话……他能对她说什么话?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原本心底积攒了那样久的言语,到了今夜的情境,却觉难以启齿。他的爱人同仇人站在了一起,这其间的煎熬和揣测,竟是如此摧心折肝。
朱见濂心乱如麻,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萦绕着他,寒冷的风拂面,竟还丝丝渗透了些冷汗,带着些沉痛的压抑。他又在夜色中看了半晌,直到天际微亮,黎明将至,才默不作声地离开,将脸色隐在熹微的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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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瓷这夜并未留宿宫外,而是快马加鞭地随汪直和王越回了宫。
走到半途,汪直突然说后面有人跟踪,便抄了一条远道,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七拐八拐,总算把那人给甩掉。
“你觉得跟踪那人是谁派来的?”王越问汪直。
“朝廷上想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哪有功夫个个都知道。”汪直挑了挑眉:“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东厂尚铭那老头子,事事都要同我较劲。”
王越抚掌赞同:“说得不错,皇上将心腹之事全部交给了你,尚铭心里怨气必定不小。”
汪直不以为然:“他怨气小不小,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沈瓷同他们呆了几次,也渐渐从两人的对话中琢磨出了当下的朝野格局,相处亦渐渐放松起来。此刻听两人论及东西厂之事,不禁随口道:“这妖狐夜出的事件这样诡异,分明就是有人操控。会不会这正是东厂下的套,像借此污了西厂的名,重震名声?”
王越一听就乐了,指指汪直,大喇喇对沈瓷道:“沈小公公,你这就不懂了吧?你以为他汪直单是靠办案能力得到皇上的信任吗?才不对,最重要的,是靠脸啊。”他跳到汪直跟前,用一双布满老茧的军人的手,掐上汪直那白净细腻的皮肤,还用手指弹了弹。汪直皱眉,一把扯开他的手甩开,王越冷不丁被他甩了个趔趄,回过头来却笑了。沈瓷憋不住,也笑了。
“你想啊,当年才四五岁的小汪直皮薄肉嫩,皇上又一直没有子嗣,看着这张脸就想,我儿子要是长这么好看就好了,从此便常常把他带在身边。所以啊……”王越一边联想一边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佯装神秘,对沈瓷悄声道:“所以,东厂那帮老家伙早就清楚,妖狐夜出事件,对西厂的地位不可能有动摇。怎么可能制造出来打垮西厂?”
“原来如此。”沈瓷恍然大悟,心下放心几分,却仍觉得疑虑:“那若是为了其他原因,有没有可能是东厂故意制造的呢?”
汪直扁嘴看了眼王越,轻哼一声,摆摆手对沈瓷道:“猜也没用,我先去将情形汇报给皇上。等我回来,再商议从何着手。”
沈瓷颔首,在汪直和王越前去面圣时,独自回了宫中住处。在外奔波了一天,束胸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提来烧好的热水,把自己泡在木桶里,舒舒服服地享受做回自己的稀少时光。
木桶是深色的,她低下头,便能看到水中的倒影。头发盘了起来,原本是塞在帽子里的,可是现在帽子摘了下来,头发又浸了水,她一眼便能看见额角那平日被遮住的月牙形伤疤。看着看着,便觉得隐隐发疼,又想起那日在皇宫西门迎接小王爷的情境,那样遥远和无力。
涟涟的水蒸汽升了上来,她却觉得脸上涩涩,是流泪了。她吸了口气,无声地将头埋入温水之中,心中想着:此后一别,她回不去江西,他不再来京城,自己同小王爷,还能否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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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朝廷下令,严禁以讹传讹,但是“妖狐夜出”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在民间已被传得出神入化。皇上将此事盯得紧,汪直每日忙得风风火火,朝廷的文臣们还不忘三天两头弹劾一下,日子过得相当紧凑。
与此同时,朱见濂也丝毫没闲着。顺着沈瓷如今的宦官身份,他动用了在京城能够利用的所有资源寻找她。然而,汪直并未在宫中替沈瓷建立档案,西厂人员的名单又属机密,诺大的皇宫,宦官的职位无数,找起来很是费力。
如此过了几日,终于在工部探得了沈瓷的消息,可是这时,离淮王预定离京的日子,已只剩下三天。
藩王觐见后,若无特殊状况,不得在京逗留太久,然而汪直乔装隐于人群,行踪难觅。朱见濂一面琢磨怎么拖延在京滞留的时间,一面寻了个法子混入宫中。他得见她,他必须见她,这声音在他心底迭起。在这样紧迫的时机,花费心思入宫,不能说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但是他想,这不仅是因为惦念,也因为,或许能够从她那里,打听到汪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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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午后,沈瓷得了空闲,在众画师外出观赏时,独自留在画室内,描摹绘画。
窗户没有关紧,微风吹过花影,带着一阵欹然的香气灌入室内。沈瓷嗅了嗅,觉得好闻,在休憩的间歇,踱步到窗边深吸了一口。听到抄手游廊上一阵脚步声渐近,再熟悉不过的节奏。沈瓷的心提起来,然后,她便看到了朱见濂。
沈瓷垂下眼睑,用力咬了咬嘴唇,很疼,并不是在做梦,这才慢慢朝他走去,脚步轻飘飘的。
“……小,小王爷?”她控制不住手心的颤抖,犹自不敢相信。
朱见濂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