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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
几十骑骏马风驰电掣般冲往寨子口,在空旷的漠野里四散。萧孑遥遥领先着青年们,渐渐甩开了众目的视线,往雁门关外的一片戈壁行去。
西塞的秋天白昼与黑夜是两个季节,此刻恰值午后时光,那戈壁茫茫,一队正在拉练的汉军在天际下蜿蜒出长条。日头正当空,将一个个脊背上扛的刀鞘打出闪闪炽光,刺得人目眩眼花。
队伍旁一名年轻将官高坐在马背上,扬声催促着:“都跟紧点!赶在太阳落山前绕三圈回来!”
“咳,张嵇。”隔着几十米外,萧孑低声咳了咳嗓子。黄沙飞扬中他清隽的颜骨被墨发半掩,英武身躯着一袭粗麻青布长袍,看上去略显风尘仆仆。
那将官听得动静,不由寻声看过来,待看见一道熟悉的冷峻背影,差点儿讶然惊呼:“将——”
“你过来。”萧孑用眼神制止,自在前头打马转身,往一头无人的方向驰去。
张嵇立刻会意,便回头命令道:“都给我继续跑,大河你给我盯着,仔细哪个给老子偷懒!”说完隔开数米紧随而上。
空静的小土坳下,习习秋风把尘土飞扬,吹得人鼻息干燥。
跳下马单膝一跪:“属下参见将军!将军竟然还活着?”
萧孑十三岁从军,因着治军老辣赏罚用力,带出来一干衷心不二的部将,雁门关塞几乎没有哪一个敢不对他忌惮三分。
但这些年他的品级提不上去,连带着手下弟兄们也跟着得不到提拔。张嵇二十四岁,两年前曾为救萧孑受过伤,因为不肯回中原退役,萧孑便给了他一个武骑蔚的散官。好在是个散官,否则此次定然也与随军出征的五千旧部全军覆没。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远处传来战士们浩荡的军歌。
那是萧孑这二十三年来为之沉迷的世界。
不由微阖凤眸瞭望一眼,勾唇笑笑道:“手下的兵多了不少。你听谁说我死了?”
“是……属下不敢。”张嵇略显腼腆地应了一声,脸上依旧是惊讶未定:“前些日宫中来报,说萧将军叛国北逖,后与部下在战营里饮酒,不慎起火被烧成了焦人。七皇子慕容煜差人把人头送回宫中,皇上当众抱着盒子痛哭流涕。不想此刻将军竟然好好地站在这里。”
一边说,一边抬头仰看萧孑,但见他除却略比先前清瘦,然而丰神俊逸依旧,不由些微窘迫地敛回眼神。
那慕容煜近日四处抓拿自己,人没抓到,倒先急急把“人头”送去大梁,乍听去倒像是交差似的。早先萧孑尚对梁皇存着一隙奢念,这会儿倒是顿悟了——果真过河拆桥嚒?
他的边营防患甚谨,慕容煜根本无从下毒。五千旧部一顿饭的功夫全军晕厥,怕是带出来的军饷早在京中就被做了手脚。
哼,只怪他高估了那狗皇帝的廉耻。
一时心中杀意腾腾,空捻着手心讽笑道:“呵,一个烧焦的人头便叫他信了?大半个江山是老子带兵打出来,即便真想叛国,又何必远投北逖?不如就地取材!”
因想到家中糊涂老爹,不由又问老头子现下如何。
“是……末将心中对此也甚觉不解,幸得将军无事。”一席大逆不道之言听得张嵇不敢附和,战兢了稍许,又踟蹰着应道:“听信使说,皇上念在将军十年从军作战的份上,将功抵过,封了萧大人一品公爵,留在京城养老,又叫人把将军厚葬。萧大人抱着棺木哭厥过去几十回,说打小把将军送去庙里吃斋,长到二十三连女孩儿的手都没摸过,这一生又不知造下多少杀孽,怕下一世被罚去做、做畜-生,便特特给将军定了门冥婚,好让……好让将军在地府里能成一回真正的男人。”
他说着说着,尴尬地瞥了一眼马背上萧孑挺拔的英姿,渐渐地止了声音。
呵,竟糊涂到连亲儿子的脑袋都认不出来。但好在糊涂,否则怕不只是扣留在京中做人质——
边关无人不知征虏大将军年越二十三依旧处-子未破,萧孑早已习惯到麻木。当下不动声色地听罢,冷声命令道:“你去帮我弄两套干净的布衣常服,再备两份通关文牒,三天后亲自送来这里,我自有用处。”
张嵇眼底光影一亮一黯,讶然抬头道:“将军可是要与戒食师弟回京都?然而此刻误会尚不及澄清,只怕皇上心犹猜忌,回去凶多吉少。不如先回雁门关去信禀明,待皇上明晰后再另行定夺。”
萧孑扯紧马缰在原地打着转:“不必多此一举,你自去给我弄来便是。切忌不可走漏消息。”
晓得自家将军秉性,恁大个京都无人敢招惹他,连皇帝都惧他七分。张嵇便只得抱拳应了声:“是,那属下先行告辞,将军请多保重!”
“驾——”掣马扬鞭,一骑健影顷刻消失在山坳拐角。
萧孑目送他远去,便也准备打道回府。
却听身后一缕杀气袭来:“所以你要回中原了么,萧大将军?”涩哑中带着狠,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萧孑略微一顿,继而回头,看见拓烈高坐在马上,正用手中利箭瞄准自己的背心。他的身畔一样空空如也,并无半只猎物。
便迎着他的箭锋缓缓打马过去:“怎么,你在一路跟踪我?”
“是又如何?这世上,不只有你们汉人才会耍计谋!”拓烈目中燃着怒火,他恨这个比自己大了七岁的家伙总是睥睨一切的冷傲。但此刻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原来是传说中威震天下的征虏大将军。作为男人,他输得心服口服,但却为还蒙在鼓里的芜姜愤慨。
拓烈龇着白牙:“你走了,她怎么办?她知道你的身份嚒?”
“当年她的家族被灭,彼时我为帮凶,知道我是谁于她并没有好处。”萧孑用弓背隔开拓烈的箭锋,他晓得他心中最在意的是甚么,便睨着少年黑荭的脸颊骨道:
“怕是你不晓得,逖国慕容煜正四处打探我的踪迹。两天前似曾有探子乔装入寨,我若现在不走,莫非要连累刚刚经历过浩劫的族人嚒?是你,你是选择留下,还是尽快离开?”
拓烈想起芜姜六岁时初见的模样,那时去给邬德夫妇运水,掀开帘子看到屋梁下躲着个娇楚白-嫩的小女童。看见他便娇滴滴唤了他一声“哥哥”,可怜儿的怯生生的,和草场上热-辣的姑娘儿都不同。脚伤得可怕,斑驳淤青且红翻着,邬德夫妇给她上药,那忽闪的黑瞳里框着眼泪,怎样就是不肯叫痛。生怕被赶出去,走到哪儿便拽着夫妇俩的衣角随到哪儿,阿耶阿娘叫得可甜了。
他那时候有曾见过她在小山坡后抹眼泪,偷偷抹过几次后来便再也没有过,彼时他便暗暗下决定要保护她。
竟不晓得是被灭了族……这么多年她却笑得这样没心没肺。
拓烈的眼睛都红了。手中长箭颤抖着,像是痛苦挣扎了一番,然后用力咬着牙根道:“既然一定要走……那么你把她带走,要么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你明知道她那样喜欢你,我不容许你再多伤她一次!”
萧孑目光顿了顿,蓦地想起芜姜清贫的院子。她的小闺房布置简单,一张小木床,屋角连叠两个箱子便成小桌。底下一个上了锁,似乎许多年未曾有过开启,锁上落满了厚重的灰,像一个密密尘封却又不舍得忘却的记忆。
萧孑便扔开拓烈的弓箭,打马转过身子:“喜欢就一定会得到回报嚒?你也喜欢她,但她给你了甚么?……她若知道我是谁,只会后悔并恨不得杀了我。更何况五千旧部死得不明不白,十年沙场拼杀却只落得个叛贼下场,在我解决完京中之债以前,我亦不可能带她在身边。”
拓烈攥紧腰上的弯刀,手背因着力道而青-筋-暴起,恨不得此刻冲上去与萧孑拼命。但他是芜姜喜欢的男人,他若打了他,回去芜姜看见了必定又要忧心。
拓烈粗着嗓子对萧孑的背影吼道:“无情的汉人,我一早就料到你要惹她伤心!但你若是看到她六岁时的模样,你一定说不出口今日这样的话!”
“咔——”身后是弓箭用力折断的声音。
萧孑只管听不见:“你放心,她幼年有过比这更要惨痛的经历……这点儿分离,于她并不算什么。若是不想叫她出事,我不在这些日子,便把她好好护在寨子里。待我处理完京中之事,若顺利,自然会再来安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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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光阴飞梭,夜幕很快降临,站在寨子口向远处望,那遥远的戈壁渐渐昏暗下来,只剩下一幕幽蓝。
出去猎狩的青年们陆续打马而归,芜姜牵着阿耶的老马在路边垫脚。有熟识的族人路过,老远看见了问她:“邬德家的小芜姜,你可是在等你家的项参军?”
芜姜听见了便会反问:“嗯,你看见项子肃了吗?”
“呵呵,怕不是早已满载猎物凯旋,你不去赛场上找他,倒在这里空等。”族人善意调侃着。
芜姜便弯着眉眼儿笑不言语。
子肃没有回来,芜姜去赛场上找过他几趟。拓烈傍晚的时候已经拿了头等勇士的奖赏,他打的猎物把两肩和马鞍都挂满了,但子肃依然不见踪影。芜姜回小院里找过,他也不在那儿。
她想他应该不至于跑掉。那一次匈奴突袭寨子,他若是想跑,有无数个机会跑掉;后来在荒野避难,她半夜里有曾悄悄不睡,也从不见他有异样动静。
那次族人们不肯离寨,他甚至还单单只看住她道:“你随我走。”
他怎么会跑掉呢?下午的时候两个人的嘴儿贴得那么近,他装着冷淡,但她明明可以感觉到他炙热的呼吸……她想,他应该多半还是有点儿喜欢自己的。
但夜色愈深,后来陆陆续续又回来几个。早先的时候芜姜还笑眸濯濯地迎上去:“你看见项子肃了吗?”
——“没有。”
——“没有。”
后来便只是拖着腮子蹲在路边,空荡荡地问一句:“你看见他了吗?”
连名字都懒得说了。
……
再后来便没有了人,出寨的大道上只剩下几只偶尔晃过的小耗子,撕啦啦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芜姜的眼眸黯淡下来。她想,就这一次,他走了也好,他走了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他要是敢回来她就敢用鞭子抽死他。
“呼——”芜姜空空地舞了舞手上的马鞭。
萧孑扯着缰绳在暗影里看,看见芜姜晃着胭脂色的褶子裙儿,把路边的小石子踢开又勾回来。总是喜欢把乌亮的长发系两束垂在胸前,也没有甚么值钱的装饰,怎生得却叫人看不腻。他以为她一定会哭,起码抹两滴眼泪,竟然却没有……结果总是叫他出乎意料。
这一瞬间他心中蓦地想,倘要是她没有这样身世,他或许会把她带回中原,然后安置府邸后院,成为一个女人。
见芜姜牵着马要走,便低低喝了一声“驾,”清悄悄打马过去。
遥远的天空月朗星稀,再不回去阿娘要担心了。她才不要让人觉得自己舍不得他。
算了,芜姜抬起头,伸手摸摸老马:“就当没有捡过他,其实那天晚上他早就喂了狼,根本就没有谁随我回来过……不是还赚了一根金条和一袋碎银吗,总算还不是太亏。”
“咯噔咯噔”,话音才落,便听身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