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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卿的目光从他白皙的脸上滑过,微微一笑:“事急从权,还请公子见谅。”
她神色平和,带着让人心安的气息,眉目温顺,真如一个新妇:“如果魏大哥问起,不知道怎么称呼公子。”
“在下东方雨。”司马淡淡道。
他探寻的目光看向宁卿,女子顺手将散乱的鬓发拨到耳后:“小女子宁即儿。”
司马目光低沉,看着女子绒绒的额发。
——宁卿,宁即儿。
正在这时,魏景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几步走了进来:“小娘子,你的药。”
宁卿一看那成色,顿时觉得嗓子里面就泛起了酸味。
像是早有所预料一般,魏景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白的东西:“这是魏大娘独门秘制的白丝糖,好吃的很。放心喝吧,良药苦口。小娘子,你这醒了就是好一大半,不过,还是要再喝上三副巩固一下。身体里面的寒气没祛除,以后老了可得落下病根,平时还好,天气一变,就是钻心的痛,到那时候,寒气进了骨头,吃什么药都晚了,我的药全是自己亲自栽种,亲自磨制,亲自熬汁……”
宁卿默默端碗喝药。
顿时理解司马为什么会一言不发,直接端着药就开始喝。
——这个魏景真不是一般二般的话痨啊。
魏景眼巴巴的看着宁卿喝完,刚刚想说话,又想起什么似的,抿着大嘴诡异一笑,带了几分讨好的递上粗布包裹的白丝糖。
宁卿捻起一块,入口即化,她又拿起一块,转眼,几块白丝糖全部进了宁卿的肚子,因着糖分的滋养,她顿时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还没回过神,两个大婶子抱着衣服端着热水走进来:“小娘子,睡了这么久,来,先洗把脸。”
司马在旁边杵着,一个胖大婶瞪了他一眼:“看什么?还不快来把你媳妇扶起来。”
司马一愣,另一个婶子似乎早就看不过去:“你媳妇躺了这么久,粒米未进,手软脚软的,一会摔了怎么办?”
接着,外面又来了一群小孩,扎着小揪揪,乱哄哄的冲进来:“魏郎中,村长家的饭都好啦,叫你们快些!”
“快点快点!今天有山猪肉!”
司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他一手虚虚的抓住宁卿的衣袖,没有碰她的手臂,一手就去扯宁卿另一只袖子。
胖大婶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自家媳妇,还害什么羞!”直接一把抓住司马的手放在了宁卿的腰上。
宁卿:“……”
司马:“……”
这双手拿过刀握过剑,挽过弓,杀伐决断,可是此刻,在一个小小女子的腰间竟然有一丝僵硬。
“发什么呆,快点啊。”胖大婶是个急性子。
他闻言猛地一用力,差点直接将宁卿拎起来摔下床去,因为用力过猛,牵动身体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烈咳嗽。
胖大婶连忙抓住宁卿免得她滚下床去:“让你扶人,你在抓野猪啊!”
她摇摇头,怎么这么笨,看着还是挺利索斯文的,结果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司马眸子寒光一闪,哼了一声,瞥过头去,堂堂修罗暗部定远将军,北境闻风丧胆的首席杀手,竟然被一个村妇嫌弃成这样——要不是看你们是一群无知村妇……早就卡擦卡擦。
魏景连忙走过来,拍着司马的背,帮他顺气:“东方大哥,别生气,我二婶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的,不过她都没有什么恶意,都是有一句说一句。你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计较。你不知道,她以前说我的时候,那才是一点点情面都不留,直接当着全村人噢,说我得药长得瘦不拉几,吃了也不见好。我那本来就是丝藤,怎么可能胖的起来……”
他一开口,就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司马的脸偏向左边,他走到左边,偏向右边,又走到右边。
好在两个大婶手脚格外利索,转瞬间已经将宁卿简单收拾出来。
司马的目光立刻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魏景再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钗荆裙布,只是极为简单寻常的打扮,偏生一种出水芙蓉之态。
司马静静的看着一个小孩子将一朵雪莲花递过去,胖大婶替宁卿别到了耳边。
她微微一笑,眼角如弯月,一室生春,雪莲竟也像有了生机,散发出同样柔和的光芒来。
清晖相映。
罕见的雪莲在魏家村因为适宜的气候和魏景的大力推广,变得寻常可见,在需要生活必需的盐醋的时候,魏景就会带着村人选上一些不那么出色的,以采药人的身份出去换些银子。
魏景的家在魏家村的最上面,整个村子拥抱着一处盆地,四处遍种各种花草果树,村民住家呈扇形分布,村长的家就在扇子的最下面。
所有通向各家的小道旁边都有从山顶引下的溪流,桃花树夹岸并列,中无杂树,树梢落着残留的积雪,虽是隆冬,仍可想象春日的落英缤纷。
路上常常可见摇头晃尾的黄狗和带着小鸡觅食的母鸡。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小孩子们嬉戏打闹着在前面带路。
宁卿诧异的看了眼司马,对方眼中是同样的惊色,在这样烽火连天的乱世,竟然当真有这般世外桃源的世界。
她的步子不由自主放缓下来,连凌冽的空气似乎都带着安宁的味道,让人心安。
转过一处山壁,眼前忽的出现一片澄白如玉,仔细看去,却不是积雪,而是漫山遍野的雪莲花,宁卿啊的一声,难以置信的捂住嘴,急步上前,又蓦然停住。白玉铺地,冰魄为魂。
如此盛景,如同乱世瑰宝,美的触目惊心。
魏家村的人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笑看着宁卿和眼中同样带着惊色的司马。
两人走过缓坡,到了设宴的前院。
村长家早已设酒杀鸡,魏家村数十年不见外人,一下突然多了两人,自然是极为稀奇,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大家围着村长的篱笆翘首以盼,不肯先行入座。
村长年纪很大了,说是村长,更像是魏家的族长,他让儿子邀了两人上座,酒水上来,都是农家粗陋饮食,但是肉鲜菜美,泉水清冽。
魏景自然在下首作陪。
宁卿推脱不过,好歹还是喝了两杯果酒。美酒清甜,她的脸上便浮现出动人的红晕来。
只有司马一直吃的很慢,他吃东西向来警醒。
特别一开始就留意到,这一桌的人有点奇怪,上到那个白胡子老头,下到自己旁边的话痨魏景,都是吃口菜就张张嘴,看见他俩又开始傻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的手不自觉的摸向腰间,可是长剑早已遗落不知何方。
终于,连宁卿也看出不对劲来,她举筷的速度慢了下来,司马看了她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起放下筷子。
“村长,我和,我,相公两人的命都是大家救回来的。魏家村的人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宁卿真诚的说,“如果有需要我们做什么,您尽管直说。”
村长一脸被揭穿的尴尬,他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的捋捋胡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看了魏景一眼,魏景立刻嘿嘿一笑,接口道:“我们村里唯一会写字的老夫子十年前去世了。”
宁卿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会要自己留下来当夫子吧。
“我们这十年,也有不少新生的孩子,也有老人去世,所以,想着你们必定识字,想——请你帮我们修正一下族谱。”
宁卿心头的石头落下地来,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点事情,又是新衣服,又是糖果,又是盛宴的。
这村子的人,也太实在了吧。
很快,宁卿发现,他们确实就是这么的实在!
魏家的祠堂在魏家村的中间,是整个魏家村最神圣的地方,里面还挂着几幅魏家先祖的画像。
几个村民争先恐后捧出了已经尘封多时的笔墨纸砚,看着宁卿浇水,研磨,润笔。大家神色虔诚。
司马无事,便一直参观着祠堂里面为数不多的几幅画像:一看就不是一个人的杰作,最开始还算像模像样,纤毫毕现,后来越来越退步,到最边上一幅画,基本就是简单勾勒了一个大致的形状,还歪歪扭扭,笔尖颤抖。
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村长眼里,顿时让他眼前一亮。
“东方先生会丹青?”
于是,司马顺利给自己找了一个新任务,给全村人画画。
呃……司马速度已经很快,但是一天下来也只是完成了二十副,想他平日在军中都是行军排阵机关索道需要画画,此刻竟然在一个荒山野村给一群大字不识的村民画肖像。
可是,好像也还是不错的感觉呢?
他坐在宁卿身旁,看她纤手执笔,认认真真的一个个誊写着已经破旧的族谱,加上新生孩子的生年,添上过世老人的卒年。
他们蘸着同样一个砚台,用着同样的毛笔,写在同样的纸上,为同样一群人书写历史,留下印记,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凌厉有淡淡的软化。
一个词悄然涌上心头,相敬如宾。
到了晚上歇息,宁卿借口自己生病,单独住在一间,魏景也不多想。每日早晨,他们走出房间,站在同样一个院子里面,心照不宣,彼此相视一笑。
宁卿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少了些警惕,多了几分熟悉之后,她便知道他并不像他给人的感觉那样,可能是自己太风声鹤唳了,总是将一切和危险联系在一起。
在这个世外桃源,她甚至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似乎,生活就该是这样的,似乎,生活一直就是这样的。
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就是要她来做这样新的选择。
终于,画像进入了尾声,最后一天,魏景兴致勃勃的捧着自己的画像,突发奇想:“东方先生,不如给你娘子也画一副好嘛。我们把画像放在族谱里,以后也知道是东方夫人的好意啊。”
“对啊,对啊。”几个村民纷纷起哄起来。
司马看着宁卿,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
他将笔在浓墨里面舔了舔,色泽浓烈,想了想,又在里面添了些水。
正要提笔画的时候,村长的媳妇突然站起来:“这样子随便可不行,还是得给东方夫人收拾收拾。我那里有去年春天桃花做的胭脂。”
另一个妇人道:“我那里有小苍兰味的口脂。”
于是,几个妇人拉拉扯扯就将宁卿扯了起来,推推嚷嚷就往魏景家去了。
男人们摇摇头,这些女人,就是这般麻烦,这两天画像这么慢,还不是因为她们,一会要换个衣服,一会又要换个发型,一会姿势不好了,一会笑的不好看。
女人,真是麻烦的东西。
她们一走,祠堂顿时安静下来,魏景站起来伸个懒腰:“东方先生,看来咱们要好等了。”
然而,下一秒,他看见司马已经在纸上笔走龙蛇起来,虽然宁卿根本没有坐在前面,也没有涂着口脂,没有梳上好看的发型,但是她已经悄然在司马的纸上生动起来。
魏景伸到一半的懒腰停了下来,吃惊的看着那个容貌绝丽的女人在画纸上翩然起舞。
笔墨浓淡相宜,栩栩如生,就是宁卿坐在这里也不过如此了。
而这边的宁卿被一群女人簇拥到了魏景家里,她们便自己回去找自己的压箱底宝贝去了。
宁卿看着简陋的铜镜里面自己模糊的面容,微微一笑,这魏家村的人,真是太淳朴了。
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她突然抚上自己的耳垂,上面两个小小的耳洞烙着手,她心头一跳,立刻站了起来。
——那一对一直戴在耳朵的陶瓷耳环不见了。
明明在山洞里面还在的,她慌乱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细细的回想着,从在山洞生火的时候还嫌弃耳环冰凉碍事,那时候好像摘了下来——
然后放在了旁边。
宁卿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
这对耳环作为褚勐将军认定珠儿的遗物,以后还有很大的作用。
她走出房间,站在院落中看了看,没有人过来,边果断折身像山洞走去。
山洞离村子并不远,宁卿连走带跑,很快到了洞边,凭着当时已经开出来的一条小径,她像鱼一样溜了进去。
山洞还是那般阴沉晦暗,潮湿阴冷,宁卿第一眼就看到已经变成灰烬的火堆。
瞬间想起那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她庆幸的舒了口气,开始在洞中四处找着,旁边石缝边一个反光的物品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什么?
宁卿俯下身去,突然呆住了。
她的手颤抖着捡起那面五金面具,五雷轰顶。
熟悉的花纹,冰凉的触觉。那些已经镌刻到身体的记忆喷涌而出。
好,好一个东方雨!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东风雨。
——司马无情。
那些一直在心底缭绕的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得到了最后的解释。
她整个人如坠冰窖,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