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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王帐的探兵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半个时辰,他的脊背弯曲成恭敬而卑微的姿态。
慕容昕仍然耐着性子和慕容源说话,看起来还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但是不自觉移动的脚步已经暴露出主人内心极度的不耐烦。
“小皇叔,最近北狄动作频频,如果此刻去安北城实在不安全。这样可好,侄儿让吴参军派人将安北城那歌乐班子请过来,在女闾搭台演奏也是一样。”
“最近新来那班子是从南安城过来的,已经在城中搭好了台布,这么请过来,少了味道,反而没意思。你让你那个司马叫两人带我去就是,何必这样麻烦。”
一听到司马名字,慕容昕面色微变,垂目掩饰:“司马被我派出去办事,最近不在军中。”
慕容源奇怪的看他一眼:“老四说你最近鬼鬼祟祟的,我还不信。这司马向来是你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都快一个月了,竟然还在外面游荡。”
“谢皇叔关心,只是点费时的差事。老四今日回西疆,听说西疆苗女婀娜妩媚,香辣扎手,皇叔现在有兴趣还来得及。”
慕容源哼了一声:“不过多吃你几日军粮,这般着急赶我走。你也忒小气了。”
“皇叔这是什么话,侄儿还不是为皇叔着想,北境女子粗陋愚钝,到底不如南国胭脂……”
“报!——”一个身上插着黑旗令牌的鹰扬暗兵不待通报,直接进了王帐。
鹰扬军专司侦查,监察职责,为了保证信息能第一时间到达最高执行官,只要黑旗令牌在身,他们无需通传便可直接面见统帅。
这份黑旗令牌是司马随身携带的,慕容昕眼眸一闪,转头道:“皇叔,侄儿还有些琐事处理,不如就让吴参军陪您去安北城可好?”现在只要能把这个聒噪不休,搞不清状况的家伙支走,即使可能有危险,也顾不上了。
吴越攸立刻满脸堆笑的将慕容源请了出去,他们前脚刚刚出王帐,慕容昕立刻一撩长袍,就席高座,面色沉肃,低声道:“讲。”
“司马将军已在回营的路上。”暗兵双手托举令牌,“小人在大营百里接到将军,传将军言:如若四王爷想要提前离开请务必留下。”
“老四今天黎明起身,此刻后卫部队已经过了胭脂河。”他略一沉吟,“司马还说什么?”
“无他。”
“无他?”
“将军身中剧毒,不能长途奔袭。”暗兵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将司马身旁还有一人的事情回复,“因此特命小人现行回营,将此急报传达。”
慕容昕挥挥手,暗兵恭敬后退,到了帐篷门口这才转身出了帐篷。
他向左右道:“风霜剑雨,你们怎么看?”
两个忠心的护卫对望一眼,风霜上前:“依属下看,司马将军必定发现了什么。”
剑雨赞同:“司马前去是为了粮草一事,现在这般传话——属下斗胆猜测,必定是和四王爷有关。”
“老四向来是太子那边的人,扮猪吃老虎,野心勃勃,这样急迫的动手,倒不是他的风格。还得等司马回来才能知道究竟。”慕容昕想起什么,“风霜,安北城中的收粮之事,叮嘱吴越攸务必小心,不可让皇叔知道。”
真是头疼,这么个麻烦人物怎么就赖在北营不走了呢?
而他头疼的这个人物,此刻也百无聊赖的在马车里面熏着炭炉扇扇子,慕容源的侍女一身男装打扮,跪在地上,将一颗颗冰镇过的蜜瓜喂到他嘴里。
慕容源一边懒洋洋的吃着,一手随意在她身上游弋着,隔着亵衣去玩弄那两颗红宝石。
“老四说,这个歌舞班子专门为我从南安城请过来。说是清一色的雏儿,全部都是长安最负盛名的第一花魁十三娘亲自教导出来的。一个个妖娆美丽又清水芙蓉。拈花,你说,是不是也如你这般可人疼。”
拈花顺从的往上跪一点,她是个哑女,只能用身体表达自己的语言,此刻,微微颤抖的小白兔在男人的手下变得坚~挺起来。
慕容源的声音忽地变得低沉,从喉咙里面发出低低的叹息:“用嘴喂我。”他吩咐着。
一车生春,旖旎无限。
赶车的侍卫们早已对此司空见惯,细密的雪花飘飘洒洒,已经到了冬末了啊。
驾~!一行人向着安北城疾驰而去,奔腾的马蹄在地上踏出四扬的碎雪。
仅仅和他们相隔不到百米的野径上,一马驮着两人缓缓而行。
御马的是个女子,一头长发简单的用削尖的木簪竖着,两个流光溢彩的陶瓷耳环细细敲打着白皙的脖子。
她的目光坚毅,神色平和,即使寒风猎猎,鼻尖殷红,但脊背挺直,一双笔直的长腿紧紧夹着马腹,控制着马匹的走向。
司马坐在她后面,面色几分苍白,他的目光从女子耳后的海棠花转到她沁着血丝的肩膀上。
“宁卿,你真的想好了吗?”他再一次问她,“如果在修罗暗部,只要你带着面具,不会有一个人认出你来,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
“任何想做的事情?除了我自己?”宁卿摇头,“不,我不愿躲在一具冰冷的面具下苟且偷生。我要从头开始,用宁卿的名字和身份活下去,用宁庄臣的女儿身份为我父亲昭雪。”
“宁卿,你要明白,当你时运不济孤苦无依时,美貌就是伤身的利刃。”司马作着最后的劝说,“你费尽心思逃离了女闾,何苦还要进去趟这趟浑水。”他向来言辞简单冷漠,这般劝说已经到了极致。
宁卿一拍马脖,马儿小跑起来,司马牵动肩上的伤口,顿时一声闷哼。
“司马将军,谢谢。”宁卿侧首,留下一个淡然璀璨的笑靥,“我决心已定。”
她看向更远方那一脉绵长的山脉,数九将近,上一世,就是在春冰将破的时候,北狄的铁蹄踏入了北营,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司马低声道:“宁卿!”
女子扬眉一笑:“司马将军,在我们打赌的时候不就说好了吗?”他帮助她回到女闾,以宁卿的身份回去。
当日,他们在大火熄灭时回到了魏家村,在焦土一片中勉强找到栖身之所。
宁卿没有武艺功底,难以一蹴而就,而司马因为余毒未清,并不能亲身示范刀剑要领,最终最后司马选择了难度和速度最快的弓箭。
“弓箭修身养性,心镜空明。成败由心,得失随性。当你的内心足够强大,臂力足够,你便可以射中任何你想要射中的目标。”司马淡淡道。
在前十天,她做的最多的就是站在奔流的溪水中,忍着酷寒,手臂绑着十斤石块控弦,不停的拉弓放开。
她的目标是前方二十米一块小石子,每日功课便是一边控弦,一边眼睛都不眨的看着石子。
常常看久了,就眼眶发红,泪意泛滥,只觉得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睛里面跳脱出来。
这个时候,司马坐在溪水旁边,随意的摘捡些残存的雪莲花,他肩膀的伤口正在愈合,因手不能抬起,已经几日没有梳发,披发散乱,独自静立坐在缓流的溪水旁弄花摘叶,倒是有点魏晋名士曲水流觞的味道。
宁卿看到第四日,只觉得那个小石子已经变大了两圈。
此刻,她的手已经能适应水下的阻力,在第一天几乎僵硬欲死的酸痛挺过去之后,第二天便好了些,到了这一天,已经能够控弦自如。
“那石子上面有一个白点。”第八天,她突然说到。
司马休憩闭着的眼睛蓦然睁开。
“射。”
她再不犹豫,斜弓,搭箭,勾弦,推弓,满弓,靠位,在她的眼睛里面只有那颗石子,上面的白色斑点斗大如盆,最后,撒放。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似乎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几百次几千次。
石子被准确的击中,在地上翻滚两圈,落在了司马脚下。
他捡起来,缓缓摇头:“准度虽有,力道太小。”
宁卿的手在水里按住已经肿胀的手臂,没吭声。
“我堪破‘视察’这一境界花了三天。”他忽然道,“你已经很不错。可惜先天力度不够,若是遇上铠甲,你的弓箭便如绣花针一般,毫无用武之地。”
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最后还是一个绣花针的结果?宁卿握紧弓箭,咬了咬嘴唇。
司马走到她身旁,缓缓蹲下来,宁卿注意到他的肩膀又沁出血丝,不由眉头一皱:“司马将军,你的伤怎么又?”
司马伸出右手,在他的宽袍下面是一把小小的劲弩。
“这个弩箭,是我昨晚做的,可以弥补你力量的弱势。”他伸出的手指上面是粗木扎出的细密的小伤口,宁卿想到他肩上的伤,不由眼眸一暗,她的眼睛忽闪彷徨,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秘密。
司马面色如常,极为自然的举着弩箭:“我们的时间不多。如你所知,此番追杀我的是四王爷的人,我要赶在他月底返回西疆前将这件事禀告王爷,可惜身中剧毒无法成行——此番盘桓已是身不由己,只有你尽快上手才可能尽早离开。”
宁卿眼底顿时一松,伸手接过劲弩道:“现在将军余毒已清大半,只需将养数日即可上路。”
无人探知的袖底,一朵雪莲已被尽数揉碎。
得了这把神器,接下来几日,除了吃饭睡觉宁卿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弩弓上。之前她饶是苦练数日,仍然连一石的弓都不能拉开,而现在这柄小小的弩已经能帮助她将锋利的木箭射~入坚土中。
几日相处,宁卿不知不觉已经对司马降低了很多警惕,而前世那些不愉快的回忆被她深深埋藏在心底,既然老天爷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能给别人一个机会呢。她看着司马的眼神开始有了一丝友好。
他们第一次谈论到回营的事情,是在离开的前一天。
那个晚上,熊熊的篝火旁边,宁卿在剥一只野兔,手法干净利落,这是她的第一只战利品,烤起来味道芳香四溢。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吃这样的美味,宁卿转动着木棍,紧紧闭着嘴巴,她觉得现在一说话,立马口水就要滴答下来。
变色,冒油,热气沸腾,终于烤好了,即使没有香料盐巴,也只觉得美味无比,让人食指大动。
司马散着头发啃一只兔腿,他的头发老是不自觉的粘过去,摇头甩过肩膀两次,又滑掉下来,宁卿看着他皱眉头没奈何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司马,我来帮你把头发挽上去。”
她搓搓手,一手的油,也不洗洗,正好糊在了司马头上当作头油,以手做梳,将他的长发收集起来,纤长的手指滑过头皮,那般温柔细腻的触感,
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自司马长大之后,除了他的亲兵之外,有人这样靠近他的要害。
司马一口兔肉咬在嘴里,恍惚竟然吃出了些许甜味。
大概是这只烤兔太好吃,大概是他心不在焉,大概是他没法拒绝,所以才在最后答应了宁卿的赌局。
一箭定胜负,两人三十米互射。
司马扬弓,一箭射出,破风声出,即使刚刚伤口新愈,用了不到一成的力气,司马仍然有信心,但是他没想到宁卿压根避都没想过避开。
几乎与此同时,她的一箭避开他的箭锋而来。
那支箭如闪电般向着宁卿的心口奔去,来不及多想,他拉弓推开,第二支箭紧随其后击偏了射出的第一支木箭。
垂手的瞬间,宁卿的木箭已经近在眼前击中了他的右肩,刺穿了布衣,浅浅的伤口,流出鲜血来。
而他的第二支箭本可以直接击落宁卿的来箭的。
“你疯了。”他看着宁卿同样受伤的肩膀,眉头紧蹙。
他的第二支箭减缓了箭势,让它偏离了方向,但还是击中了宁卿。
宁卿放下弩,沉默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半晌,她淡淡一笑:“我赢了。”
她当然会赢。
这分明是一场必输的赌局,而他赔上了一生的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