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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卿的回归悄无声息,如鱼入海。
秋生推开房门第一眼看到宁卿的时候尖叫了一声,连退两步,砰的一声撞到门上,唬的后面几个女奴吓了一大跳。
“是不是又有蛇出来了!”王珂站在人群后,抓着一棍木棍高声一喝。
下一刻,秋生已经一包眼泪鼓起来,哇啦啦冲进去,抱着宁卿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宁卿姐姐,人家,人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她哽咽着望着宁卿笑着的脸庞。
王珂闻言,立刻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她脸上还有一道伤,一笑就扯着嘴角呲咧着抽了口冷气:“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她慢慢走过去,从枕头下扯出一件衣服,正是宁卿当日的外套,被她们从河道里捡回来的,顺手往宁卿身上一抛:“物归原主。”
宁卿看着那衣服,揉了揉还赖在身上的求生头发,目光微闪:“谢谢。”
贺春归面色苍白,怨恨而恐惧的看了宁卿一眼,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和王珂打了一架。
她看了看身旁两棵墙头草,现在已经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
好不容易,眼看自己就要夺得浣衣房的首奴位置,偏偏这个女人竟然现在赶了回来。
该死。
欧妈妈的安排谨慎而妥帖,依旧按照女侍的身份将她留在浣衣房,并给予了她对浣衣房实际的控制权。枫娘不理事,浣衣房的二姑只剩下红姑,而她的寒病到现在也不见好。
对那些随意玩乐的将军王爷来说,这个女子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妓子,可是对于欧妈妈来说,她是由司马将军亲自送过来并交托给她的女侍。
前者永远不会关心这样细微的动向,对于后者,欧妈妈自然明白,向来不进女闾的司马无情竟然亲自将她送过来,分量可想而知。
她只需要做妥帖的事情,锦上添花的事情何乐不为。
司马回营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给慕容昕之后,向来淡然优雅的三王气的掷了砚台:“现在北狄蠢蠢欲动,去年北境倾力一战,勉强打个平手。今年他们雪灾肆虐,听说有的地方连战马都开始保不住了。如此危急存亡时候,他慕容恪居然来断我的粮草!”
“这次出手的是月尧。”司马沉声道,“半个云翼军,从无归山脚开始设伏。属下无能,虽然勉强逃脱,但是一直无法突围。直到他们在暗河之外发现属下伪装的尸体,这才寻到机会逃了出来。”
这件事他当然不会告诉宁卿,回到魏家村后,他回山洞寻找自己遗失的面具时,在暗河旁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兵士,正是当日进洞搜寻的其中一人。
想是被人打昏扔进河中,冰水中侥幸醒来,挣扎爬到河边时候只剩下半条命。看着兵士几乎奄奄一息,司马立刻有了主意,他将自己带着残毒的血液滴入他的伤口中,毒素迅速蔓延在虚弱的身体中。
然后他点起了残火,最后将一烧焦的尸体带上了自己向来不离身的面具,再抛进了暗河。
在得到这具尸体后,一直在无归山逡巡勘察的月尧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的手上,从来没有漏过一个该死之人。
即使这是北营暗部大名鼎鼎的司马无情,也不例外。
他对自己的再一次完美记录很满意,西疆北营,高低胜负,一看便知。
听到月尧这个名字,慕容昕的眼角跳了跳:“竟然连这个牲口都派出来了,这个赌局看起来不小啊。嗯,你下去养伤吧。”
“是。”司马颌首退下。
月尧这个名字在西疆一直和冷血无情乃至禽兽连在一起,他原是西疆一个苗女的私生子,但是天赋异禀,尤善用毒,他的人和他的心一样冷血,据说,他自己研制第一种剧毒是用自己母亲做的药人试炼出来的。
这样的人,对于自诩身份高贵的慕容昕,是提之秽口的腌臜之物。
司马退出王帐,轻轻一咳,自有随身的亲兵上前,迎着他回到军帐。
最好的解毒药材已经全数放置在桌几上,热气蒸腾的温泉散发着奇异的药香。
亲兵帮他去掉外衣,露出肩膀反反复复撕裂已经有些发紫的伤口。
一叠已经粘成纸壳的东西掉下来,亲兵慌忙捡起来,粗略一看:像是折叠的纸张掉进了水里,然后被烤干,从外面只能看到上面墨迹晕染,隐隐约约似乎是一个女子娇小的面庞。
他不敢再看,恭敬放在浴桶前面的搁架上。
“将军,”他将司马的长发放到浴桶旁,“军医说您的余毒未清,需要连续五日都浸泡药汤,为了防止伤口再次裂开,您暂时也不便外出。”
司马闭着眼睛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迅速好起来,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而慕容昕,从来不会要一个不能拎刀的将军。
头发上是亲兵小心翼翼的清洗动作,他无端端想起篝火旁那一张带着促狭的笑脸。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经又是一天黄昏。
在宁卿拿着鸡毛接管浣衣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加宽扩深浣衣池子。
她的话在浣衣有另类的威信,所以,即使已经快到子时,她没有收拾,女奴们都挥汗如雨的继续劳作。
王珂看着宁卿将一根根铁拐竹削尖,在那小弓弩上面笔比划,眼睛贼亮:“你要造反?”
宁卿将一根竹箭递给她:“你觉得这个可以射穿铠甲?”
“如果加上铜箭头,倒也不是没可能。”她留意到宁卿脚下竹箭刻出的图案:“这又是什么?”
宁卿拿竹箭一指:“我要在进入浣衣的地方再挖一条水渠,将所有的碱水汇集在哪里。”
“为什么?”
“阿珂,你在女闾呆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北狄攻来,我们当如何自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王珂咬牙,“我宁死也不会被他们掠走的。”
“死向来是容易的事。既然横竖都是死字,何不拼上一把?”宁卿淡淡一笑。
“你的意思是……”宁卿忽地抬手,打断了王珂剩下的话,她转头一看,贺春归鬼鬼祟祟的脑袋缩了回去。
“当然,要做这些事情之前,还要先清理一下内务。”她站起来,看了看王珂,起身往房中走去。
路过浣衣池,看见一个小女奴满头热汗的刨土,她弯腰将袖中一块干布递给她,这才继续前进。
贺春归本来靠在榻上,这会儿见有人进来立刻将身体缩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住脸,只剩一双耳朵支棱着。
宁卿冲王珂一摆头,王珂立刻走上前去,也不多说,一把扯住被角将被子掀开。
“你们要干什么?!”贺春归脸色一变,平日的嚣张模样消失无痕,“你,你们不要乱来啊。”
宁卿将手上的长竹箭仍在她身上:“去,在入口挖一条引渠。”
“我生病了,全身没劲。”贺春归眼看是叫她干活,立刻肩膀一耷拉,作出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
“哦?那要不我帮你醒醒神。”宁卿静默片刻,纤手翻转,一支精致的弩~箭出现在手上,紧接着,几乎不等贺春归反应,刷刷三箭从她的头发,衣袖,短襟上穿过,直接射进通铺上。
“现在,有精神了吗?”
我的娘呀!贺春归手脚哆嗦,连滚带爬从通铺上滚了下去。
这一晚上,贺春归都没敢回房,第二天,宁卿根本不给她休息的机会,继续使唤她洗衣服,到了下午,贺春归两只脚走路都开始打颤,晚饭也没吃,就顶着黑眼圈去了饲马房。
刚刚见到饲马蕊姑她眼泪就下来了,哭哭啼啼将宁卿说的跟恶鬼一般,蕊姑不得已,抛开老脸去求了鲁妈妈,又费了好些积蓄的银子,才将贺春归调了出来。
她临走时,看见宁卿还在指挥女奴拓展引渠,大大呸了一声:“贱~人,以后你自己呆在这个鬼地方发疯吧。”
贺春归一被逼走,基本整个浣衣房变成了宁卿的天下。管事婆子平时从来不干涉宁卿的事情,她们都被欧妈妈授意,对她的行为熟视无睹,只要每天有干净的衣服送过去交差,其余,一概不管。
在铁拐竹和引渠准备好的那天,管事婆子按照惯常那样早早就已经歇下,宁卿却没有睡意,她就着白生生的月光和屋子里面一众女奴说话。
她站在石块堆成的桌子上,神色凝重,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酸楚还有明亮。
她的目光缓缓从屋子里面一群沉默的女奴身上扫过。
“——在大烮的女子,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注定了命运,而我们的起起伏伏都是和家族的命运连在一起的。如果荣誉,那我们需要的是巩固这份荣誉,如果失败,那就要承担失败的恶果。我们的出生成长婚嫁甚至生命都是由着他人来决定。这是身为女子的美德。”
“——我们的一生都在这无声的契约中延续,在大烮的贵族,如果家中生下男孩,都要向天地四方射出六箭,以示男子所要征服的世界。”
“——而生下女孩,需要的只是看看她的品貌,养在深闺,待价而沽。”
“——可是谁告诉我们,女人就一定这样的呢?当没有男人保护我们的时候,难道我们就应该变成待宰的羔羊?”
“——那些曾经许诺保护我们的人,已经离开了我们。我们毫无依仗,我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只能是自己!”
“——赢氏皇朝的终结者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弱者就是天生注定?不,我问你们,你们看到因为刀枪剑雨而奔逃的兵士,可曾看见过因为剧烈痛楚而放弃生育子嗣的母亲。”
“——你们看到过看到过一朝风云而三妻四妾的朝官,可曾看见过富家下嫁的贵女对自己的夫君有半点不敬。”
“——女子不易,因为我们地位卑贱,即使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不能用自己的姓氏,女子卑贱,是因为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我们保护不了自己。”
“——北境不安,从去年到现在,小规模的扰袭已经停止。就在冬天结束前的某一天,北狄的铁蹄必将踏进北境,在男人的拼杀中,你们是等着他们胜利后踩着我们血肉的怜悯,还是拿起手中的武器,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女子的脸庞也月光下发出淡淡的荧光,她的音色像是滚动的玉珠,抑扬顿挫,悲怅而坚定的声音一直蔓延到女奴的心底去。
然后在心底某处,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生出微薄的希望。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子这般慷慨激昂的话语。
是啊,我们已经被家人放弃,如同蝼蚁一般活在这小小的浣衣房中,是啊,我们毫无依仗,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是啊,其实也不是那么差的,至少即使再多屈辱都已经熬过来了。
她们原本是默默散落在房间的角落,在宁卿的话中,慢慢站起来,静静的看着她,她们仰起了头颅,越走越近。
秋生第一个扬起拳头呼和出声:“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王珂也扬起拳头:“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宁卿走过去,举起她的手和两个人靠在一起,她们的拳头就像是一团团小小的火炬,越来越多的女奴,走过来,将她们的手颤巍巍举起来。
“我们要做的便是强大,就像是大海最孱弱的鱼群,只要聚集成群,即使最凶猛的鲨鱼,也无法撞进它们之间。我们将是彼此的依靠,我们一起祈祷,一起斗争,一起守卫,一起维护我们的同伴,终有一天,我们会因为我们的强大变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