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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喧哗的人群,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冰冷,却安全,时光仿佛缓缓单薄下来,所有的语言和人群变成慢动作的背景。
本来是司马跑在前方,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宁卿跑在了他的侧前方,他转头看着她,那样肆意的奔跑,散乱的碎发吹拂在她眉梢眼角,司马一瞬间觉得自己恍然在做梦,这样的情景,曾经在很早的梦中出现过,笑意清浅,温暖动人。
她们在纵横交错的暗巷中穿梭,如同一场夜奔。
直到宁卿在一个侧墙前停住身子,司马的惯性没有停下,差点撞上墙壁,宁卿扬唇一笑,他一阵恍惚。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低低问道。
然宁卿却竖起小小的耳朵,像一只警觉的狸猫,按住他的左肩,示意他安静。
他看见她小心翼翼的转头去看那些兵分几路的追兵,纤长的睫毛在夜色下投入浓密的阴影,她的身上有浓郁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胭脂味,晕染着每一个细小的神经,从那温暖柔软手上传来的触觉比所有的丝绸和炭火还要惑人。
几个追赶随从来回跑了两趟,并没有看到人,一个带头的便颓然叹气:“得,跑了,今晚回去等着挨训吧。”
他冲两个狗腿使了个眼色,便一群人离开了。
宁卿又等了片刻,这才探出半个头,她一动起来,顿时拉开两人的距离,显得真实起来,司马一时有几分惆怅。
宁卿动了动,手还是被握在那只冰冷的手里,她举起手,眼睛看向上面的手,司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放开,身体再次茕茕孑立般冰冷着。
她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酒壮怂人胆,况且她还不是个怂人,宁卿的笑意在脸上越来越大,有奇异的情绪翻涌,酒意的熏染和热气让假面具盖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她伸手去撕脸上面具下方,手指却没有准头,一时间扯不下来。
司马见状忙温声道:“我帮你。”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脸,仿佛那上面是灼热的炭火一般,一时竟然不知道从何下手。
“你的手在抖?”
“嗯,有点冷。”司马咽了口口水。
“你额头有点冒汗。”一旦发现他几乎无人可知的这面无辜情绪,她心头一涌一涌的坏水。
司马的脸上更加不自然:“刚刚跑的太久。”冰冷的面下是细腻而汹涌的情绪,即使他竭力按住心间的情绪,但是仍然从眉梢眼角甚至发尖泄露了出来。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宁卿忽的听见极其细微的一声碎石声,她警觉的抬起头,一根抡到一半的木棍赫然正要砸下来。
原来那几个狗腿根本没有走远,而是假装离开然后骗取他们松懈注意力,之后说话暴露自己行踪。
眼看两人发现,本来小心翼翼挂在墙头的两人立刻龇牙咧嘴挥舞着木棍砸了下来,司马面色一冷,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狗腿头子顿时大喜:“别让他们跑了,打昏了女的带回去。”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从墙头拖了下来,司马一拳砸在他脸上,像是开始一个酱油铺。
狗腿头子噗噗吐了两口老血,撕心喊道:“还不快上!”
刚刚说完,换来一脚,踩的他胃移到了胸口,晚上喝的酒呼啦啦涌到耳朵眼里。
然后脚移开了,狗腿头子松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另一只脚从他肩膀踩到了肚子上。
“快跑。”他听见女孩说,下一秒,绣花宫鞋从他脸上狠狠踏过去,歪头昏迷的瞬间,他看见两个身影往西北的金河方向跑去。
被打的这么惨,回去至少能交点差了,狗腿头子欣慰的闭上眼睛。
这一条小巷子一直往外延伸,笔直的通道,身后是几个轮着大棍的狗腿,前面是游船曼舞的游河。
宁卿脸上的面具扯了一小半,她顺手一抹,又贴了回去,女孩的脸上没有恐惧,更多是一种难得的肆意。
如同被她的情绪感染,司马完全感觉不到身后的追赶声。
他们跑到了河边,正好一条渡船往河岸上搭板子,两个人呼啦啦前后蹦了上去,跳的船心一颤。
那船家刚刚要说话,看见后面一群气喘吁吁张牙舞爪的跋扈下人追来。
司马一脚踢掉了木板:“船家,往那边开。”
船家迟疑着,长安城里混久的人,并不愿给自己惹下麻烦。
宁卿便委屈着央那船家:“大哥,我是木家大人府里出来的丫头,被那几个登徒子瞅见,非要我和他们喝酒……呐呐,灌了我好多,还好这位公子出手,奴家才得以脱身。”
司马便大义凛然的咳嗽了一声。
船家见他虽然衣着普通,但是形容不凡,又见那几个追来的狗腿子一个个面目可憎,心下便多了几分同仇敌忾,将帽檐往下一扣,挡住自己的脸,再撑杆往河中间去了。
宁卿眉毛一扬,得意的看着司马。
后者一脸惊讶的看着她,然后也笑起来。
船家闷闷的声音传来:“不过,两位客官,咱们帮理是一回事,这船钱又是另外一回事。”
宁卿的脸僵了僵,司马立刻将碎银子给了船家,拉着咧嘴的宁卿钻进了船中。
金河水流平缓,且河面宽广,加之和太庙以及御沟中流水皆有交汇,偶尔还能在河面捡到一两首红叶题诗。
因此大为骚人墨客喜爱,一到夜间,画舫交织,歌声缱绻,实在是长安城夜第一风流去处。
船到了江心,船家问宁卿前往何处,宁卿恼他收了那么多银子,便道:“就去那么多银子的水路好了。”
开始船家还要装模作样的划一会,过一会,便任由船在河面飘着,随波逐流。
船中安着矮几小凳,桌面上也有一碟水煮花生,还有闻着便烈口的烧刀子,宁卿酒意已醒,整个人却是懒洋洋而松软的。
她仰头靠着船身,河面各色掩映的潋滟灯光中,还有一轮皎洁的碎月。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静默,都齐齐看向那河面。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月亮离的这般远,也不知道是嫌江水不清还是人世污浊呢?”宁卿一手撑着下巴,也不知道是在问话还是自言自语。
司马也看过去:“江水清浊月亮都是这般远,不同的是看月亮的人觉得远还是近罢了。”
宁卿一手去拨那烧刀子,宽敞的瓶口晃荡着味道粗劣的酒水,粗糙的陶瓷,摩挲在手上。
司马早已看出她隐藏极深的心事,他竭力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半晌,道:“境随心转,倘若心里防空,何夜无月?何处无月?就像这粗劣的酒,也可以变得不一样。”
他将酒水倒在碗里,然后在桌上移了位置,果真,船外那轮皎皎明月便落到了碗里。
宁卿看着,噗哧一笑,笑的半是心酸半是酸涩。
“谢谢你,司马。”她忽道,端起碗,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司马抢夺不及,被她尽数喝了个尽,她砰的一声放下碗,猛烈咳嗽了起来,司马连忙拍着她的背。
一下两下,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他扶住她的肩膀,莹白的月光下,她咳出了眼泪。
司马唬了一跳,立刻停下手:“拍疼你了?”
她却微微靠过去,司马一僵,然后手缓缓放在她背上,就像抚住一只柔弱的小猫,他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阿恒。”他低声唤她。
她的声音哽咽,半晌缓缓道:“如果你最亲的人杀了你在乎的人,可你,既不能问,也不能说,更不能忘,你会怎么办……有人总以为自己洞察先机知道一切,却发现从来没有先机,人心变幻永远超过记忆,有的人,你还在怀念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你完全不认识的模样。可是这个模样,却是你不能指责的,也不是你可以改变的。甚至,你还要依靠她现在的样子,去找回最初的回忆。”
司马看着她:“那就不问,不说,不忘。成佛,共普度众生,成魔,同遗臭万年。”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宁卿却没有听见,那一碗烈性的烧刀子混合着摇晃的小船,在她胃里汹涌,终于,她扑倒船舷边吐了起来。
在小船的对面,有几艘画舫和游船缓缓移动着,她看见一艘偏离航线的画舫,那上面轻歌曼舞,船上的纱帘撩起来的瞬间,她看见阿布勒正和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说着什么,而男子的身旁,坐着一个巧笑倩兮的歌姬,正剥着一颗龙眼喂给他。
这个男子,曾经满身书卷一身正气的出现过在她父亲的书房——曾经的长安令,现在的刑部尚书顾我在。
而另一边,则是慕容恪和月尧,他们都是寻常公子的装扮,围着一群香风缭绕的歌姬舞女,清扬的琴声滴淌着,弹得宁卿的额头一跳一跳。
“把船靠过去一点。”宁卿吩咐。
船家往那边走了一点,便不肯靠近:“这个画舫,是京城第一花魁十三娘的私舫,寻常人靠不得近。”
说话间,宁卿看见一个呆滞的身影走出来,透过那画舫上的烛火,她看见阿莱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往河里一倒。
被烈酒刺激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这样三个人的联系让她第一时间想到那些查不出证据的栽赃,想到她冤死的父亲,慕容恪,顾我在,阿布勒,或许还有那些爪牙和推手,她一瞬间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没有任何大局和设定,脑子里只是来回想着三个字。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