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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光透过窗格,映得那乌金制成的鬼面泛出森森寒光。
两人距离不过一尺,面具上扭曲骇人的巨口正与巧茗额头齐高,獠牙几乎触碰到她额前细碎的发,仿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嘴将她拆吞入腹。
巧茗试了好几次,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喝问道:“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戴着那么个面具,你想吓唬谁?”
说完又觉过于凶恶,生怕对方本无歹意却被自己激出火气,遂放软声音找补道:“你可是肚子饿了?现在不能生火,不过立柜里或许有晚上剩下的点心,我……我去找给你。”
立柜一排,始于门边,她可以趁机跑出门去,膳房西厢的耳房里住着杂役太监,不过几十步远,若是出其不意,在被追上前,肯定能到。
主意想得再好,也得能实施,巧茗迈步欲走,才发现去路被对方堵死,只能硬着头皮要求道:“唉,烦请你让一让。”
那人不但没退开,反而上前一步,步伐大而急促,大红曳撒的袍摆被带动得在脚面上方轻轻摇晃。
巧茗眼看他靠近过来,还冲自己探出手臂……
“我不会说出去的,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别杀我……”
她死过一次,那时慷慨决绝,至今不悔。可意外重活一次,难免较从前惜命。何况,若这样被灭口,也实在太冤枉,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甚至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适才种种反应,不过是强撑着,其实她早已怕到上下牙打架,这会儿面临生死边缘,偏生无路可逃,巧茗无奈又心酸地闭起双眼。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一秒也像一个时辰那么长。
那只手并未落在她脖颈间,反而久久不见动静。
巧茗战战兢兢,眼皮微微挑开一道缝儿,面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她倏地睁大眼,借着雪光再三确认。
那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根本没人来过?不过是发了一场梦?
身在暗处难免疑神疑鬼,巧茗快步走到水缸旁,重新点燃油灯。
火光一亮,便看出蹊跷。
水缸往北三尺,地窖入口的木板门被掀开丢在一旁。
之前走过来关窗时,那门板明明是掩上的……
巧茗一颗心狂跳不已,理智告诉她远离潜在的危险才是上策,偏那黑洞洞的入口处仿佛裹住蜜糖的砒.霜一般,带着强烈的诱惑,引她上前一窥究竟。
她思前想后,踌躇不决,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锋,从灶台上抄起一把菜刀,左手灯,右手刀,脚踩石阶,一步步下了地窖。
地窖不大,约莫三丈长、两丈宽,一眼便望到尽头——西北面堆着各种时鲜的蔬菜,东南面垒着酒瓮,除此之外多一样零碎的都没有,更别提藏个大活人了。
虽然疑惑仍未解,但到底看过没人,总算安下心来。
“巧茗,你在哪儿?”头顶上传来流云的呼唤声。
巧茗忙应道:“我在地窖里。”说着,把刀藏在身后,迈开步子蹬蹬蹬跑上去。
流云站在水缸旁,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大半夜的,你下地窖做什么?”
“我本来是来关窗的,”巧茗解释道,“后来觉得有点饿,就想找些吃的。”
“傻妹妹,地窖里哪有吃的,”流云笑着走到从门口数起第二个立柜前,“晚上加餐后余下的糕点都在这儿。”
巧茗趁她背对自己开柜门时,偷偷将菜刀放回灶台。
两人分着吃了几块千层糕,之后合力把窗锁好,再将地窖门重新栓上。
巧茗还是不大放心,又搬了三个青瓷鼓凳来,压在门板上。本来她还打算再拖张桌子过来,可对上流云莫名其妙的眼神,略微纠结一下便作罢。
后半夜,巧茗睡得不大踏实,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每次都是梦到那罗刹鬼面而惊醒。
幸而前几日她在病中睡得饱足并不缺觉,这才没有影响翌日练习与当值。
末时三刻,巧茗与阿茸一同往慈宁宫送下午点心。
一般来说,尚食局送膳时并不进入各处宫院,只将食盒提到该处宫院门口,交予当值的内侍或宫人即可。
不过,巧茗今日此行另有目的,递过食盒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向对方道明来意。
今日慈宁宫门前当值的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宫人,听完后便进去禀报。
不多会儿,近身伺候太后的吕嬷嬷出来将巧茗带去偏殿耳房里候着,“太后同意见你了,不过得等她老人家用完点心,”顿了顿又添一句,“还有帝姬,她人小,用的慢,恐怕你得多等些时候。”
伽罗自打落地便没了母亲,因此一直养在慈宁宫里,由太后亲自抚养,巧茗前世经常陪母亲萧氏一同进宫探望伽罗时,此时故地重游,心情难免有些激荡,也就不大敏感时间流逝,半个时辰好似弹指一挥,眨个眼便进了正殿。
太后穿墨绿织金妆花通袖龙纹的竖领对襟夹袄与玄色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上戴着百鸟朝凤冠,端坐在紫檀雕荷花纹的罗汉床上。她容貌甚美,只是神情特别严肃。
巧茗小时候十分怕见太后,但如今经得事情多了,再想想太后的一生——十四岁大婚,不到一年丈夫便没了,一辈子没孕育过自己的孩子,如今尚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守寡近二十载——换做谁怕是也难以和蔼亲切得起来。
当然,太皇太后是个例外。
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与太皇太后比肩呢。
太.祖皇帝宾天时,太皇太后只是妃位,却能联合朝臣压制成年的皇子,把自己六岁的儿子推上皇位。不想先皇亲政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归,仅留下一个三岁稚儿,太皇太后转身出了佛堂,再次垂帘问政,亲自抚育孙儿。
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明明杀伐果断、手腕凌厉,面上却分毫不见戾气,反倒慈祥得像观音大士一般。
巧茗还曾坐在太皇太后腿上吃糕点,对着太后,她可是万万不敢的。
就如此刻,她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走到罗汉床前三尺远的位置,盈盈跪拜道:“奴婢林巧茗,问太后安好。太后开恩,命商御医为奴婢诊症,奴婢如今已大好,特地来谢太后大恩。”
“嗯,难得你有这份心,起来吧。”太后左手托着青花瓷杯盏,右手拿住杯盖拨着浮沫,“既然你来了,应当也让伽罗给你见个礼。”
巧茗忙道:“奴婢不敢当。”
太后将茶杯放在矮桌上,蹙眉道:“有什么使不得,虽则她是帝姬,身份尊贵,但也当从小慎行知礼。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她必须心存感激,厚礼回报,若是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也就不用做天家的女儿了。”
巧茗当即噤声。
乳母崔氏牵着伽罗进殿来,三岁大的娃娃,穿着海棠红的比甲与同色袄裙,看上去就是红彤彤圆嘟嘟的一团。
小家伙不认生,站在巧茗跟前,费力地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崔氏弯腰附在帝姬耳边小声地提醒了几句,伽罗眨眨眼,蠕着小短手作了个揖,奶声奶气道:“嘟嘟(姑姑)救命大恩,伽罗胆(感)激不尽。”
明明小得话还说不清楚,偏生做出一副大人模样。
巧茗看了想笑,强自忍住。又想抱一抱这嫡嫡亲的外甥女,但身份不对,还是得忍。一时间竟不知道应当怎样应对,支吾了一下,才道:“帝姬言重了,那是奴婢的本分。”
该谢的都互相谢过,太后便命各人退下。
巧茗走得时候颇有些依依不舍,半是因为伽罗,半是因为没见到母亲。
她记得清楚,每逢进宫探视伽罗的时候,母亲都是晌午前到,在慈宁宫里逗留至傍晚才走,这个时间雷打不动,不知今日发生何事,竟然不在。
阿茸还站在雪地里等她。
“你怎么还在?”
“你没出什么纰漏吧?”
两人异口同声问对方,问完相视而笑。
雪已经停了,阳光清透,碧空如洗,屋顶、树梢、地面皆铺着厚厚一层寒霜,白得纤尘不染,看得人心情也舒畅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踏着积雪往回走。
“你再不出来,我就冻成冰块了。”阿茸抱怨道。
话音才落,远远看到皇帝的仪仗往这边来,连忙拉着巧茗跪下去,嘴里小声念叨:“不是说病着么……”说到一半急急住口——仪仗已到近前了。
巧茗头垂得极低,只见到步辇上的天启帝穿着白色麂皮靴的双脚以及玄青织金的龙袍下摆从眼前一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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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四那日,初四傍晚,第二天考核的题目已出来,因为其中一道是烤鸭,需得提前一晚酿制风干,巧茗等人便在膳房里忙到熄火前才准备离开。
正要出门,就见郑尚食陪着三个内侍走进来,打头的那个双手捧着明黄色的卷轴。
“林氏接旨。”
戌时是交接班的时刻,也是膳房里人最多的时候,一听这话全安静下来。
尚食局连巧茗在内,一共有四个林氏,这会儿除了她全都往前踏了一步,又你看我我看你停了下来。
“巧茗,是你。”郑尚食提醒道,“这是御前的陈公公。”
巧茗心里打着鼓,上前几步跪下,膳房里其余人等也跟着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林氏巧茗,温正恭良,慈心向善,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端妃,钦此。”
巧茗接旨谢恩的时候整个人云里雾里,不单因为事情来得毫无预兆,还有,就她所知,天启帝的后宫不应该有一位端妃,也没有一个嫔妃是姓林的。
前世里倒是听过伽罗落水的事情,也知道救伽罗的宫女得了厚赏,但没有封妃这一出。
她自问这些天来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么,事情怎么会改变了呢?
巧茗握着卷轴兀自出神,陈公公已等得不耐烦,轻声提醒道:“娘娘,请移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