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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震就像没有听见一般,丝毫未曾放慢手上的动作。
因有之前的对话,巧茗知道他是不想放她走,心里正着急,忽听门外又有人秉道:“陛下,梁太师已到御书房。”
正在与巧茗衣带斗争的双手突然一滞,终于缓慢地松开。
“知道了。”韩震语气里的不情不愿非常明显,转而冲巧茗道,“我去见见他,你先回去。”
身上的重量消失,巧茗悄悄长舒一口气,还好爹爹救了她。
韩震已离开,她也不想多耽搁,整理过衣妆,便披起大氅准备回去。
双腿间不可言说的部位隐约作痛,在室内走两步时尚能忍耐。
出了殿门,在阿茸和流云的搀扶下,走下一百零八阶汉白玉石阶,巧茗疼得连脚趾头尖都在打颤,脸色比韩震昨晚还要再白上三分。
幸好步辇就等在石阶前,不然,就算有人扶,她大概也爬不回去……
*
鹿鸣宫今日格外热闹。
巧茗远远地便瞧见门前停着几辆板车,车上装的皆是剔红描金的箱笼,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之多,不用想也知道是伽罗的行李。
别看伽罗人只有一丁点儿大,但身为帝姬的排场可半分不能少。
一进门,只见前院西配殿的耳房门口堆着石材,两个看起来还挺高大强壮的内侍进进出出,一次次把石材往房子里面搬。
那些人巧茗不认识。
脚下刚滞了一滞,立刻有个伶俐的立刻上前自报家门,原来是领了圣谕过来给鹿鸣宫改建小厨房的。
说是小厨房,其实并不需像尚食局膳间那般郑重其事,主要就是选个屋子砌灶台,毕竟它的作用说白了是开小灶,属于主子想起来了就用上一用,想不起来便搁着,甚至很多宫院里根本不设。
巧茗不由微微一笑,昨晚不过顺口一提,万万没想到韩震今儿一大早已经布置了下去,任谁被人这般重视心中都难免心生喜悦,。
不过,才走进穿堂,那笑便淡了,因为记起自己当时说的话,明白过来韩震重视的不是自己,而是伽罗。
其实这样才合情合理,侍寝一夜的妃嫔,与唯一的女儿,当然是后者更令韩震放在心上。
东西六宫都是两进院的格局,前院后院规格一致,皆为正殿五间三明两暗,东西配殿三间,各有耳房两间,唯一不同之处,乃是前院正房位置改做穿堂。
巧茗住的自然是后院正殿,伽罗则被安置在东配殿藕香阁。
因此这会儿藕香阁也是人进人出,见了巧茗一一行礼问安,动静一大,自是引起屋内诸人的注意。
伽罗正团在次间榻上玩布偶,乳母崔氏在旁陪着,听见外面给端妃娘娘问好的声音,眼珠子一转便附在帝姬耳边说了几句话。
伽罗忽闪着眼睛看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崔氏又耐心解释了一番,小丫头才瘪着嘴点了点头。
崔氏将她抱到明间,然后放下地来,见帝姬还是有些犹豫,轻轻推一下她肩头,催促道:“帝姬快去。”
伽罗大约有点不情愿,低着头一路小跑,奔出了屋子。
巧茗正好走到院子当中,余光瞥见一个圆嘟嘟的小团子晃悠悠地跑过来,定睛一看不是伽罗还能有谁。
她连忙转身去迎,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小家伙一个人跑出来而且身边没人跟着,人已经到跟前。
“娘——”伽罗扑过来抱住巧茗的大腿。
随行的阿茸和流云,还有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帝姬的这声喊,皆吊着一口气等她下一个“娘”字,谁想小帝姬垂着头使劲蹭巧茗的腿,就是不再开声。
巧茗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蹲下来与伽罗平视,“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乳母和宫女呢?”
“崔妈妈让我出来,”伽罗正和布偶玩得高兴呢,愣是被轰出来抱大腿,心里委屈得不行,见巧茗说话温柔,便一股脑倒了出来,“她说让我出来抱穿绿衣裳的姐姐大腿,还要叫娘,说我等你好久了,呜……”说着哭了出来,跟巧茗如出一辙的杏眼里全是泪花花,“我要我的布偶,呜呜……”
巧茗掏出丝帕给伽罗擦眼泪,“伽罗乖,不哭啊。外面冷,在这儿哭的话,风一吹,伽罗小脸该皴了,皴了就不好看啦。”
三岁大的小娃娃,还不懂什么是皴,但爱美是小姑娘的天性,一听巧茗这话立刻不敢哭了,可是眼泪哪里有那么听话,就算她使劲扁着嘴克制,泪花花还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挂在林檎果似的小圆脸蛋上,被清晨的阳光照映得晶莹剔透,如露珠一般可爱。
巧茗只好把她抱起来,一路哄一路走回正殿去,还不忘吩咐阿茸去把伽罗的布偶取过来。
谁知到了屋子里,本来还不情愿见巧茗的伽罗竟然不肯从她怀里下来了。
“娘又软又香,我要娘抱。”
她头搭在巧茗肩窝,一手攀过巧茗肩头,一手按在她心口上。
瞧这摸的地方,能不软么,巧茗心想,小家伙的喜好倒是和她爹一个样。
“娘要给伽罗洗脸,所以伽罗得先下来,洗完再抱好不好?”巧茗试着讲道理。
伽罗抬头看看巧茗,又看看房间里其他的人,非常认真地摇头,“我不。”
伽罗缠她,巧茗高兴还来不及,但以三岁孩子的体重,她双手环抱尚能应付,若要一手抱人一手拿帕子擦脸,那可万万没那个能耐。
最后还是流云绞了帕子过来,站在巧茗背后给伽罗擦脸。
阿茸很快抱了伽罗的布偶回来,那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兔子,长长的大耳朵从头顶垂到腰际,眼睛和嘴巴都用绣线勾勒,身上还穿着天蓝色的小裙子。
巧茗一见,便跟着两眼泛酸,这小兔子她认得,是当年巧菀怀孕时亲手缝的。
她那时才不过七岁大,每次进宫都黏在姐姐身边,亲眼看着一团棉花和若干布料如何变作可爱的布偶,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全是满满的母爱。
可是谁料得到,孩子生下来,姐姐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就去了,如今布偶还在,昔日那温柔的美人却早已化作一堆白骨。
伽罗有了布偶也不肯放开巧茗,一手揽着小兔子,一手还是攀着巧茗,左拥右抱,心满意足,眨着眼睛困惑道:“所以,你就是做布偶给我的娘吗?”
巧茗自然说不是,声音里还带了点哽咽,“做布偶的是敬妃娘娘,她是伽罗亲生的娘,我呢,是以后照顾伽罗的娘,我们不是一个人,不过,都一样疼爱伽罗。”
她说了一大堆的娘字,伽罗听得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琢磨半晌,依旧不能明了,也不知是不是用脑过度,犯起困来,粉粉的小嘴张开,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巧茗心里明白,为了移宫,肯定起了大早,便抱她到寝间床上去,亲自哄她去睡。
“娘娘倒是很有孩子缘,原本我还以为帝姬三岁了,怕是不容易亲近,没想到第一日便这般顺利。”
流云和阿茸守在门外,轻声交谈着。
“你没有弟妹你不懂,谁是真好心,谁是假好心,小孩子明白着呢,巧茗人好,帝姬自然会和她亲。”阿茸得意道。
“是娘娘,”流云提醒她,“现下大家身份和以前不同了。”
阿茸知错,吐了吐舌头。
*
伽罗一觉睡到下午,巧茗也跟着睡了个饱足的回笼觉。
起床后,一边帮伽罗洗漱梳妆,一边问她晚上想吃些什么,还有平时都喜欢吃什么。
伽罗掰着手指头,奶声奶气地数道:“菠萝虾球,糖醋鲤鱼,糖醋里脊,糖醋排骨,糖醋丸子……”
她年纪小,记性倒挺好,一连串数了十几样,几乎全是糖醋甜酸口。
于是,鹿鸣宫的晚膳便摆了一桌子橙红色的糖醋宴,仅有的几道青菜,还是巧茗生怕小孩子这般吃法营养不均衡才添的。
伽罗自是吃得眉开眼笑,巧茗也吃得对口味,韩震走进来的时候,见到得便是一大一小弯着月牙眼儿用膳的情景。
“爹爹,”伽罗见到韩震,完全忘了“食不言”的规矩,兴奋得举着手里咬了一口的虾球便往他嘴里送。
巧茗本以为韩震会就口吃下去,谁想他冷着脸皱眉躲开,在她身旁坐下。
自己的闺女居然还嫌弃。
巧茗当真觉得韩震冷淡伽罗,因为她也有爹爹,想她七八岁大的时候,每天爹爹从外面回府,见了她都还会抱起来香一香脸蛋儿,柔声聊上一阵。就算她犯了错,也是萧氏教训得多,梁兴从来没对女儿板过脸。
腹诽归腹诽,巧茗还是带着一屋子人给韩震行过礼,才重新落座。
她一心都扑在伽罗身上,自是没有去想韩震为什么突然过来用膳,毕竟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爱去哪儿她管不着。
而且,他是个大人,比她还大上好多岁呢,吃饭也不用她操心。
不过,巧茗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可要添什么菜么?”
韩震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摇头道:“不用。”跟着便举筷夹菜。
巧茗本也觉得他不用,甜酸的菜也甚合他口味的。
不料,韩震每尝一样,眉头便皱紧一些,尝到最后,重重地将象牙筷往桌上一撂,质问道:“你不是说开了小厨房亲自做菜给我吃么?为什么一样都没有?”
巧茗眨眨眼,她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来着。
可她没说今天就做,况且她也不知道韩震会到鹿鸣宫来用晚膳。
再看看韩震阴沉的一张脸,巧茗心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想让她煮菜,事先派人过来通知一声不就好了。自己事先没吱一声,结果发现没人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就开始拉脸子耍脾气,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不不不,伽罗这个小孩子都没像他这么别扭。
不过,心里想归想,她可不敢把这话讲出来得罪皇帝,只好声好气哄劝道:“陛下,我不知道陛下会过来我这里,因此疏忽了,没想着提前准备,我这就去给陛下做。”
韩震闻言面色稍霁,巧茗立刻放下筷子,起身离桌。
“娘娘想做些什么?”阿茸跟在后面问道。
巧茗脑袋里飞快地想着韩震爱吃的菜肴,“就做个辣的吧。”
“就一个吗?”阿茸有点担忧,“皇上撂筷子时脸上都快滴出墨来了,娘娘就做一道菜会不会让陛下觉得敷衍,更不高兴啊?”
巧茗撇撇嘴,难不成还按皇上晚膳的规格做三十六道菜么,就她一个人,就这么两个灶台的小厨房,岂不是要做到天亮。
“咱们都知道陛下最近口味转变,喜欢吃酸甜和辛辣,唔,还有喜肉不喜素。刚刚桌上大多是酸甜口和蔬菜,前者没必要再添,后者么,添了陛下也不爱吃。”巧茗解释道,“所以我就想,不如添个辣的,而且还得快,不能让陛下等太久,要不然桌上那些该凉了。”
阿茸一个劲儿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小厨房里自是备着常用的食材,巧茗翻捡一番,挑出了冬笋和瘦猪肉,却说还缺一样,叫来了小太监罗平,让他去尚食局跑一趟,领些尖椒过来。
“和女史说清楚,要选颜色相对比较深、皮薄、细长尖窄的,那种味道比较好。”巧茗一个劲儿叮嘱道。
所谓味道比较好,其实是指味道比较辣。
用膳用到一半,因为这种原因被迫离开饭桌,她心里本也存着气,只不过不能也不敢当着韩震表达出来罢了,这会儿小脑袋瓜里存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找别扭、暗中整人的念头。
阿茸到底对膳食的事情比较了解,见状忍不住提醒道:“娘娘想做冬笋尖椒肉丝?尖椒选得太辣皇上受不受住?”
“不怕的,”巧茗摆摆手,“不是有冬笋中和着么。”
可是,真到烹饪起来,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冬笋尖椒肉丝,应是冬笋肉丝为主,尖椒为辅,巧茗却给调了个儿,冬笋与尖椒约莫五比一的份量,被她改成了尖椒五冬笋一。
在旁给巧茗打下手的阿茸目睹了全部过程,以至于拎着食盒走回去的时候,双脚双手都在发颤——怕的。
阿茸是江南姑娘,本并不善食辣。因为在尚食局学烹饪,各种口味都要了解透彻,时间长了慢慢便不怕辣。
刚刚装盘时,只是迎风一闻,那浓烈的呛辣味道,香是很香的,但也差点催她泪下……
不知道皇上吃到这盘菜后会作何反应?
阿茸偷看一眼走在斜前方的巧茗,见她气定神闲,暗暗宽慰自己:没事的,巧茗不是那等乱来的人,之前两人虽然都在一处学习做事,但昨晚她毕竟和皇上独处整夜,一定有些特殊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巧茗却借机了解过的。
她拍拍胸口,要信巧茗。
想归想,真将菜呈上时阿茸还是克制不住,说话时舌头也在打抖,“陛陛陛……陛下,这是娘娘亲手做的,尖尖尖……”
“冬笋尖椒肉丝。”巧茗适时接口道。
她没有多加调味酱汁,三种食材都维持原色,冬笋是浅浅的鲜黄色,尖椒是青翠的绿色,肉丝则是鲜嫩的淡粉色,盛在玲珑骨瓷描金盘里,美好得彷如由最好的工匠精雕细琢而成。
韩震眯了眯眼,低声呢喃了一句。
旁的人都没注意到,巧茗坐在他身旁,离得最近,听是听到了,但不甚清晰,恍恍惚惚地,好像是在说:“这道你以前没给我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