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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莳右边眉梢挑起。
他确实决定这几日就离开东林山。
当初来东林山也是被晏北归挟持着带来,若不是为了七星白合玉还有口头上答应道歉——当然季莳认为道歉这件事在他留下来的原因中占据的比例微乎极微,连百分之一都没有——他早就继续他自己的游历。如今七星白合玉到手,他更应该走了。
不走只是为了杜如风的事情。
但知道他要走,并且知道他这几日就要走的人很少吧。
仔细想想,也就是今日离开玉鹤峰来找杜如风时,和草老人提了一句。
那么……他该觉得,晏北归是清楚他留下的原因,知道他事情解决,才猜测他很快会走,还是这只看上去毛色纯白实际上一肚子黑墨的混蛋在玉鹤峰有眼线?
这两个可能性,无论哪个是真的,都显出晏北归越发的深不可测。
而这深不可测之人,是仙道的气运之子。
……压力山大。
身为神道气运之子的季莳想。
他心里转着这么多念头,一个也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而是接着晏北归的话道:“此间事了,我当然要走了。”
这是句废话。
感受到季莳对自己的防备之心,晏北归暗中叹息。
但他其实和季莳一样,是心中波涛汹涌面上更加不动声色的人,种种想要倾诉的情话在嘴里一转,马上又被他咽了下去。
片刻他挑了一句情意最浅淡的说出来:“你我再遇,不过半月,却好似已经相处一年。”
季莳还以为他在挖苦自己,调侃道:“哈,让你度日如年了?真是对不住啊,我马上就走。”
“我并非这个意思,”晏北归连忙道,“和你分开,才叫度日如年。”
这句话对于晏北归这种人来说,已经是很露骨的那种了,季莳不由一愣,觉得是不是有些……有些……嗯,那个啥?
然而身为一个直男的他并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同性喜欢上,所以季莳一边暗暗腹诽晏白毛说的话越来越奇怪,当初没有认真看《无上天尊》,难不成这家伙整本书都是这么说话的,另一边却随口敷衍道:“哦,是吗?那真不好意思啊。”
然后季莳抬眼就看到,晏北归表情仿佛遭受重大打击,生无可恋随时都会随风逝去。
他心里突然不忍起来。
这一点不忍十分微小,季莳本人都没有发觉,却足够他改变少许态度。
“又不是再不见面,男子汉大丈夫磨磨唧唧什么,搞不清楚的还以为你是送丈夫出征的小媳妇呢。”
晏北归闻言一笑,没说话。
但他的眼神好像已经把一切说出了。
沧澜漫长冬日还未过去,天空再一次飘扬起细雪,两人都没用真元或神力护住身体,细雪飘落,落到晏北归的发顶,肩头,还有他同样是霜雪色泽的睫毛上。
睫毛颤了颤,显露出下方暖暖若一汪春谭温泉的的眼眸。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的季莳感觉自己全身都不对劲起来,前一日若幻觉一般的心悸再一次出现,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迹象。
身上似乎有电流蹿过,袖中垂下的指尖微微颤抖,季莳猛地撇开视线,不再去看晏北归,后退一步,身体融入背后青岩中,消失不见了。
晏北归站在原地许久。
天色渐晚,细雪变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一只长着鲜红尖喙的小鸟儿落在晏北归肩头,跳来跳去,似乎把他当做一个雪人。
晏北归终于有了动作,浩然紫气一放,猛地将他身上落雪弹开,然后真元温柔一裹,将惊得摔下的小鸟儿抱住,送上青天。
目送小鸟唧唧喳飞走,晏北归才红着脸继续他刚才的走神。
春道友真是……出乎意料的纯情呢。
嗯,挺可爱的。
***
返回玉鹤峰的季莳打了一个喷嚏。
一边狐疑着觉得他现在的身躯不过是个泥塑,应该不会因为淋了雪而感冒,他一边喊侍女给他泡杯热茶。
草木妖灵出身的娇俏侍女应是,退下,很快返回。
她带回的不只有冒着白白雾气的热茶,还有数个芥子袋。
季莳先把茶杯捧在手里,借着热气温暖一下到现在也还有一点麻木——季莳觉得之前那种被电到感觉是天气太冷产生的错觉——的手指,然后去看那几个芥子袋。
“这是哪里来的?”他问侍女。
穿着翠色裙衫的侍女走到窗边,放下挡风的竹帘,才回过头回答道:“这是大老爷说要给公子您的。”
玉鹤峰上会被仆从称为大老爷的只有草老人一个,季莳看着侍女脸上乖巧无比的神色,心里感叹草老前辈看上去那么大岁数,身边环绕的莺莺燕燕却是一个个国色天香,无论哪个侍女去地球,也能靠着脸混个明星当当。
但季莳感叹是这么感叹,对身边有一个妙龄女子伺候这件事还是敬谢不敏。
他挥挥手让这侍女退下,等房间只剩下他一人之后,才将温度已近降下的茶水一口吞下,接着打开那几个芥子袋察看。
一个芥子袋装的灵石,一个芥子袋装的玉简,一个芥子袋装的法器和神器。
大概是因为听到季莳有辞行的想法,草老人把最需要的几样东西全部给季莳准备好了。
季莳看着三个芥子袋沉默。
他觉得……自从来到沧澜后,他的运气在大部分时候一直很好,这莫非也是气运的作用。
遇到的好利用的人……对他有善意的人,比从前多多了。
“善良……吗?”季莳挑起芥子袋的拉绳,打量上面繁复精妙的花样图案。
那种东西,和他一点关联都没有。
收拾好三个芥子袋,季莳去向草老人辞行。
依然是玉鹤峰的山顶,风雪穿不过华华树盖,草老人坐在盘曲的粗大树根上,双目紧闭,头顶豆苗似的小草随着微风摇摆来摇摆去。
等季莳来到身前,草老人一指他对面,树根从地下拱出,盘桓在一起组成一张小凳子,让季莳坐下。
季莳坐下,抬头看着草老人。
草老人没有睁眼,沉默着仿佛睡着了一样,不过在耐心方面季莳从不比其他人差,见草老人有心考验,便也安静地端坐着,一言不发。
半晌,草老人调息完,睁开眼睛,打量季莳,没有看到年轻人常有得浮躁之气,满意的点点头。
于是他微笑着问出一个问题:“小友,你从何处来?”
这是前几日问过的问题。
季莳心思急转,冒出几个猜测,知道草老人要的并非之前相同的答案。
他敛目垂眉,轻声道:“我从东海春山来。”
“春山的山君啊,”草老人抚摸长须,“那你又要往何处去呢?”
季莳俯下身,向草老人行礼,“正要请前辈指点迷津。”
“就去北方吧,”草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指指向北方,“你在北边,有因果未了,若不尽早了结,怕是会化为一场大劫数。”
“好。”季莳点点头,站起来:“晚辈告辞了。”
草老人也点点头,数根粗大树根拱动,露出下方的赤红土壤,季莳脱了鞋,站在赤土上,也不多说,土遁离开。
草老人神识通过盘绕的树根感应着地气,直到季莳的气息从玉鹤峰上消失,他才把神识收回。
老人叹息着,往后一靠,整个人融入到大树之中。
风吹过叶间,带走他低声的喃喃。
“愿我神道,气运连绵——”
“叮——”
晏北归面前的铃铛摇晃了一下。
白发道人此刻正盘腿坐在他自家的草庐中,身侧虎纹香炉升起丝丝缕缕的烟气,缭绕在屋内,让一切都似乎在云雾中,看不真切。
在这云雾中,晏北归手上拿着的铃铛散发着淡淡光晕,尤为显眼。
那是用大红细绸带系着的一枚小银铃,银铃下方垂着一颗龙眼大小,明黄色的晶莹圆珠,圆珠下方是一串红缨,此刻圆珠不停颤动,带动下面的红缨和上面银铃也跟着抖个不停。
“他走了啊。”晏北归在除他之外无人的房间中说道。
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让屋中烟雾涌动,香炉中点燃的清心香香气淡淡,萦绕在他身周。
清心香不算多珍贵,但用途很大,能让人静心宁神,很多修士无论干什么都会点上一炉。
晏北归很少用这个,但此刻他要做的事情由不得他不小心。
三转玉液丹已成,如今深紫色的浑圆丹药就摆在他面前。
晏北归伸出手,拿起这枚耗费他许多时日收集灵材的丹药,打量几眼,吞入腹中。
无论是当年要为师复仇,还是如今想要改变沧澜修真界,都是他的道心。
道心既定,不过是重塑金丹,再经一次三灾……算什么劫难!
三日后,东林山其他峰头的人感觉到异象,纷纷出来看。
天剑道的行馆中,长老李文若双手负在背后,抬头看着远处天空风云成龙成虎,灵光散开,紫气渲染,不由点点头。
“一品丹象,哪怕是重新结丹,此子不是我天剑道的弟子,真的可惜了。”
说完这一句,他眼角瞥到天边剑光一闪,几日不见的荆戎落到院中。
作为天剑道的带队长老,哪怕李文若并不太想管,也得问一句:“你去哪里了?”
“去追那位神道奸细。”荆戎面无表情回答。
李文若见他一人回来,知道他肯定没有追到,也懒得再问,又抬头看着天上异象去了。
所以李文若没有看到他背后,荆戎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荆戎最后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追到那个厨子,但又拿到几包瓜子,而且瓜子味道比上次有不少进步……这种小事,应该不用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