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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胡万里而言,如今最为重要的便是月港,张璁致仕月港会是何反应?月港之所以大力资助他建船队,大规模免除转运费,出银子修建农学院,都是因为他是张璁的得意门生,都是因为张璁对他的格外青睐,若是没有这层关系,月港会相信他提出的月港开海的蓝图?
如今张璁致仕,月港必然大失所望,农学院的修建会不会半途而止?规模庞大的船队转运费是否还能照常减免?再指望月港资助他建船队那肯定是妄想。
福建官场对他的态度会否也随之改变?这个倒是可能性不大,虽然张璁致仕,但农学院的筹建、北方官话的推广这两份差事还在手上,他们既然要分功,倒不至于有太大的变化,不过,这也说不定,张璁已经致仕,他等若是没了依仗,那些个龌龊官员会否将他挤走,以坐享其成?
至于嘉靖的赏识,如今已根本没有必要,在地方,他不过是一个知县,嘉靖赏识有何益处?若是将他调回京师,那将是什么情形?张璁可是仇敌满京师,他这个张璁的得意门生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说,东兴港这边眼下如何放的下?
见他默然不语,吴亦有轻声道:“收到消息,小弟便快船赶了过来,估计邸报如今还未到福建,月港应该也不知情,长青兄无须焦急,可以思虑周全,从容布置。”
胡万里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如此大事,定然是五百里加急快报,只怕早已到福州了,明日,甚至可能今日下午,邸报就会到漳州。”
那么快?亏他一路催促,竟然只比陆路快上半日?吴亦有此时也无心在这上面纠结,当下便道:“长青兄,张阁老致仕,会否影响咱们的船队在月港的进出?如今船队规模如此大,月港的转运费会否继续免除?”
“月港方面的态度可能会有些变化。”胡万里沉吟着道:“不过,谢文昌并非鼠目寸光之辈,我毕竟还是龙溪知县,此事眼下难以断定,近几日月港肯定会来人详谈的,梦然且在漳州待几日等候消息。”微微一顿,他才问道:“陕西的灾民收了多少?”
听他问起这事,吴亦有略一沉吟,便道:“陕西西安六府在六月遭遇旱灾虫灾,逃荒的人多是流向了四川,小弟在徐州一带收留的陕西灾民并不多,两月时间,仅仅只收留了五十余户。”
听的陕西的灾民不多,胡万里不由微觉失望,陕西大旱,他还指望从陕西多召集一些灾民去东兴港的,略微沉吟,他才点了点头,道:“将已经收留的人都送去东兴港,暂时歇息一段时间。”
暂时歇息一段时间?吴亦有听的微微一愣,什么意思,这是说以后还要收人?他是指望东兴港能够完全的自给自足?此时他也无心多想,当即点头道:“小弟马上派人带信回南京。”
胡万里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梦然一路奔波辛苦,先去洗漱歇息一下吧。”
待的吴亦有告辞出去,胡万里不由轻叹了一声,张璁致仕的太早了,白白浪费了他的钱法革新,如今,不仅是他的前途堪忧,东兴港的发展亦大受影响,至于革新举措,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农学院是不可能半途而废的,必须的修完,迟早用得上,汉语拼音的推广,如今也不可能收回,能否大力推广只能看嘉靖的态度了。
美洲的高产作物,则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个时候抛出去,好钢的用在刀刃上,只能先在东兴港试行推广了,以后有机会再抛出去。
月港的信息也相当的灵通,下午便收到了张璁被勒令致仕的消息,如此大事,谢文昌也不敢自专,立即召来严力、洪长福二人商议。
一听张璁致仕,严、洪二人皆是大为意外,张璁出任首辅连两年时间都不满,不仅深得嘉靖的信任,而且积极倡导推行新政,外界一直传说的都是君臣相得,怎得突然就被勒令致仕?
一愣之后,严力才略带诧异的道:“世侄,消息可属实?”
“皇上勒令张阁老致仕的谕旨是在邸报上明发的,不会有误。”谢文昌摇着折扇肯定的说道。
“张阁老既然已经致仕,胡知县也就失了靠山,咱们是否没必要再做这怨大头?”洪长福紧跟着问道。
谢文昌瞥了他一眼,道:“胡知县即便没了靠山,他仍是龙溪的知县,再说,没了张阁老这个靠山,他还有皇上对他的赏识,切不可如此短视。”
严力却沉吟着道:“张阁老致仕,月港开海完全就成了一句空话,世侄不会是相信凭他一个小小知县能够让禁海百余年的朝廷开禁吧?再说了,张阁老这一致仕,找首辅做后台的想法也完全落空,皇上赏识他,对咱们月港有何好处?他即便是有入阁的命,咱们也要等得起他才行。
咱们不愿意短视,也不愿意被人说闲话,但是在胡知县身上花的银子着实是太多了,农学院如今才建了一半多,至少还的几万两银子才能完工吧?他名下的船队规模,如今已经达到十五艘,都是完全的免除转运费,我建议最多只能免一半,船队规模也不能再扩张。”
听的这话,洪长福亦跟着附和道:“我也赞成全部撤出农学院的修建,并将胡知县名下的船队转运费减半征收,这才是龙溪知县应有的规格,如此一来,咱们也能少花点冤枉银子。”
谢文昌看了两人一眼,沉吟半晌才道:“我不赞成,胡万里在龙溪知县任上已经将近二年,明年十二月,他便到任,换句话说,最多也就只能再免两次转运费,他倒任了,转运费自然要重新谈,没必要如此急着去得罪人。
农学院的修建,如今咱们已经投入了七万两,预计后面也就只四万余两,如果再克扣一下,三万也能拿下来,此时退出,实属不智,若是你们不愿意再投银子,这剩下的银子,我谢家独自出。
正所谓送佛送到西,半路撒手,不仅没有恩情,反而会接下仇怨,况且,我一直看好这位胡知县,这也算是结个善缘。”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严力也不好坚持,一则他说的也有道理,左右不过是一年时间,再则,三万把两银子对他们三家来说,还真没当回事,他正待开口,洪长福已是抢先道:“若是这胡知县连任,那又该如何?届时不仍然难以开口?”
听的这话,谢文昌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说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虽然张璁已经致仕,但胡知县凭着筹建农学院、推广汉语拼音这两件功劳,就足以升转,岂能再任龙溪知县?”
次日上午,胡万里视察完农学院的工地刚刚回衙,便闻报漳州知府顾显仁派人来请。
不用多想,胡万里也猜到定然是与张璁致仕有关,当下便乘轿赶了过去,顾显仁仍是一如既往的客气,丝毫看不出一点变化,这让胡万里有一丝疑惑,或许邸报还未送到漳州。
两人一番寒暄见礼之后,进入签押房落座,待的奉上茶水,顾显仁却是起身从案头拿起一份折子,走到胡万里跟前,道:“这里有一份弹章,长青先看看。”说着便递了过去。
弹章?胡万里疑惑的接过一看,竟然是知府顾显仁弹劾他这个龙溪知县党附张璁,贪赃枉法,纵吏为恶,肆虐下民,滥征税役一共列了八大罪状。
胡万里料到福建的官员可能为了争功而对付他,却未料到会来的如此之快,对于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倒无所谓,但党附张璁这一条,却让他有些忌惮,嘉靖在勒令张璁致仕的谕旨中并无一字提及张璁结党,但张璁结党却是人尽皆知。
官场上历来皆是墙倒众人推,张璁本就仇敌满京师,如今致仕回籍,岂会无人乘机攻讦?结党这一条,必然是被攻讦的重点,以他与张璁的关系,党附张璁的罪名还真是一点不冤枉他,仅此一条,就能让他仕途坎坷。
想到这里,胡万里不由微微扬了扬眉头,嘉靖为何在谕旨中不提及张璁结党?构结党羽才是嘉靖最为忌惮之事,他何以避重就轻?难道说,张璁还有回阁的希望?
存了这个念头,他再回味嘉靖勒令张璁致仕的谕旨,‘朕以心腹是托,岂止股肱而已,望以伊傅之佐,岂惟待遇是隆,乃昧休休有容之量,犯戚戚媚嫉之科,殊非朕所倚赖,专于忌恶甚失丞弼之任。’
此时再回味,竟然满篇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特别是那一句‘朕以心腹是托,岂止股肱而已,望以伊傅之佐。’伊傅是伊尹和傅说的合称,两人均为商代的贤相,比以伊傅,足见嘉靖对张璁的期望之高。
再说了,张璁是可不是杨廷和、费宏、杨一清之流,他是嘉靖一手擢拔的亲信,张璁再有不是,却是难得的推行新政的人选,嘉靖没理由如此轻易的抛弃他,这里面应该有误会,或是其他原因,张璁不是没有回阁的希望,只要嘉靖不任命新的首辅,张璁仍有可能再次回阁做首辅!
顾显仁一直静静的观察着他,见他不但不恼怒,却反而带出了一丝惊喜,不由暗自纳闷,怎么回事?这神情可是有些古怪,即便有已经得知张璁致仕的消息,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正暗自揣摩,胡万里已将那份弹章放下,呷了口茶,他才好整以暇的说道:“义安兄何以整出这么一份满是莫须有罪名的弹章?”
顾显仁微微笑了笑,道:“长青不可小视,如今这些罪名是莫须有,但过个二三个月,则皆会变成实实在在的罪名。”
他们这是准备栽赃陷害?胡万里不以为意的道:“张阁老虽然已经致仕,但小弟这个知县怎么说也是二甲进士出身,并蒙皇上多次擢拔,且还兼着在龙溪试行整治驿站弊端、在漳州推行北方官话,筹建漳州农学院三份差事,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
“明人不说暗话。”顾显仁含笑道:“真正令长青忌惮就只一条罪名,党附张阁老,有这一条难道还不够?”
“义安兄果然是个好说客。”胡万里微微颌首道。
“为兄亦是迫于无奈。”顾显仁这时才露出一丝苦笑道:“今年六月,福建布政使、按察使相继换人,张阁老恰在此时致仕,长青手头的差事又让人眼红,谁都想分沾一些,只能是重新分配了,将你这个主办者顶掉,他们那些个大员的功劳才更显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胡万里点了点头,道:“他们是什么意思?逼迫我辞官?”
“那倒不是。”顾显仁稍一犹豫,才道:“是因病就地乞休,不过。”
病休?胡万里不由一愣,他们逼迫他病休!
稍一犹豫,顾显仁便直言不讳的说道:“为兄以为,对长青而言,因病就地乞休尚不彻底,最好是辞官回籍。张阁老致仕,朝中言官以及文武大臣必然要乘势攻讦,攻讦的重点自然是构结党羽,长青辞官回籍才能避过这场风头。
汉语拼音的推广如今已是卓有成效,农学院也已建成大半,长青此时便是辞官回籍,也不会完全抹杀长青的功劳,待的农学院建成,对张阁老的攻讦也已完结,届时,皇上念及长青的功劳,必然会重新启用,这是为兄的一点愚见,还望长青慎重考虑。”
辞官?病休?胡万里自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病休,且不说张璁极有可能重任首辅,便是为了东兴港,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就地病休,他可不想回西安,更何况西安如今正闹旱灾虫灾,不过,他也不会如此轻易的答应下来,怎么着也得捞点好处不是。
微微沉吟,他才起身拱手一揖,道:“义安兄的建议,小弟定会慎重考虑。”
辞别出来,回到县衙,才进二堂,师爷薛良辅便匆匆的迎了上来,见他神情焦虑,胡万里心知是邸报到了,当下微微点了点头,道:“去签押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