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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衍心中寻思了一回,笑向永安帝道:“别说是御前打官司了,就是民间百姓遇见纠纷,尚且各执一词。颜将军贵为河北道行军总管,掌管幽州大营五万兵马,麾下能人无数。且颜将军不论心机城府又是极老练的,否则陛下又如何肯信任重用?”
永安帝闻听薛衍的话,登时看了过来,皱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微臣的意思是过两日颜将军便回京了,陛下有什么话,直接问颜将军便是。您现在逼问魏将军,魏将军又不是颜将军肚子里的蛔虫,怎知他是怎么想的?也许正如颜将军所言,他贩卖假酒,不过是为了迷惑突厥人,以期瓦解突厥大军的势力也未可知。”薛衍笑眯眯说道。
“就算如此,颜将军的举止也失了光明磊落,反倒叫周边藩夷对我大褚起了戒备之心。污了我大褚泱泱天国之威范,着实因小失大,得不偿失。”韦臻皱眉说道。“君子立身以正,朝廷立世更该如此,否则又怎能让百姓心腹,四野臣服?以微臣之见,贩卖假酒一事已不再是与民争利,草菅人命之小事,而是关乎我朝与突厥相安与否的大事,颜将军作为罪魁祸首,务必要严惩才是。否则长此以往,我大褚在周边诸国间,再无信誉可言。”
永安帝向来对韦臻的谏言颇为重视。闻听这一席话,不觉皱起眉来。
镇国公魏无忌窥着永安帝的神色,了然开口道:“颜将军不顾百姓生死,贩卖假酒,固然是错。可是他率领幽州大军大败突厥来犯,且又缴获战俘兵马军备无数,这也是大功劳。是攻,就要赏,否则恐怕伤了戍边将士们的心。”
“赏功罚过,本无可厚非。可是归根结底,突厥大军之所以会进犯我朝边境,皆因颜钧集贩卖假酒之故。倘若因此赏了他,届时各边塞将领竞相效仿,我大褚又成什么了?举国之力的假酒贩子?”韦臻挥舞着手中笏板,很是痛心疾首的道。“陛下,当断不断,我大褚国威尽丧啊!”
永安帝默然不语,又看向中书令方玄懿和户部尚书许晦。后两者原是永安帝潜邸旧臣,同镇国公魏无忌一般,甚至永安帝重情重义的品性。不过正如韦臻所言,兹事体大,此事处理稍有不慎,恐怕会连累的朝廷名声有所损害,这却是诸位臣工都不想看到的。
永安帝心中徘徊不定,最终诸位臣工也没商量出个子丑演卯来。只得等颜钧集回京续职时,听过他的亲口辩言后,再做定论。
岂料两日后,颜钧集进京时,却不是轻车简从,只身回京。而是带来了一队亲兵,护送着百十来匹从战场上缴获来的上等战马。
那些战马个个膘肥体壮,神骏异常,比之汉时所传的汗血宝马也不差什么。看的永安帝等久经战场之人心里爱的什么似的。那颜钧集倒也乖觉,见到永安帝后,先是显摆了这么百匹战马,又忠心耿耿的说了好些谄媚献上却不漏痕迹的话,龙屁拍的永安帝十分熨帖尽兴,末了又哭诉道:“微臣举止莽撞,自知有罪。可是微臣看不得陛下受委屈。自陛下登基以来,突厥可汗欺辱我朝朝廷不稳,陛下刚刚登基不久,便率领兵马进犯我大褚边境,虽有鲁国公于泾阳大破突厥,可突厥大军兵临渭水,最终却逼迫陛下与其签订白马之盟,我大褚泱泱□□,连年灾害,百姓青黄不接。朝廷却要年年拿出重金重宝,赠与这些蛮夷以求边塞安稳。这都是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将领没有尽到职责的缘故。所以微臣才左了心性,用酒精勾兑假酒贩卖给突厥人,想着他们酗酒喝坏了身体,便再也不能进犯我大褚边境了。”
“……陛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陛下责罚,万万不要因为我一人之故,连累的朝廷名声受损。”
倘若颜钧集不说这一番话,永安帝考虑到朝野的影响,恐怕真的要惩治一番。可是颜钧集这么哭诉一回,却叫永安帝想到自晋阳起兵后,颜钧集便投入帐下,多年来鞍前马后,从无怨言。更兼战功赫赫,敬忠职守,更是忠心耿耿,从无贰心。
永安帝长叹一声,只觉得颇为头疼。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暂且退下罢。该怎么处置你,朕要和朝廷诸位臣工好生商议一番……你说你好好儿的在幽州戍守边塞,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颜钧集听到永安帝这一番话,心下不觉窃喜。盖因永安帝若真的想惩治他,恐怕朝中早已有了决议。如今永安帝这般犹豫,怕是不想认真处置他,却又碍于朝廷声誉,朝野非议罢?
颜钧集心思回转间,恭恭敬敬的朝永安帝躬身拜别,退出立政殿。彻身出来时,恰好在宫道上看到了入宫复职的薛衍。
颜钧集笑眯眯上前,冲着薛衍拱手道:“多日不见,薛世子一向可好?”
“颜将军好。”薛衍以一揖笑道:“年余不见,颜将军神采奕奕,愈发威风了。”
“承薛世子吉言,我也觉着自己有贵人相助,今后更会平步青云。”颜钧集看着薛衍,意味深长的道:“某职责所在,不常入京。难免会有一些奸佞小人在陛下跟前儿垢谇谣诼,百般诋毁。不过……所幸陛下圣明,必定能分得清谁是忠心耿耿的贤臣,谁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薛衍淡然浅笑,云淡风轻的道:“颜将军说的很是。这世间有忠心耿耿的贤臣,便有为了一己之私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就算有人自诩聪明,混淆视听。真便是真,假便是假,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我们静等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罢。”
颜钧集舔了舔舌头,笑眯眯说道:“没想到一年不见,薛世子的文采倒是更好了。”
“陛下有意叫我入国子监读书,学习圣人之言。想必到那时候,我这文采会更好。”薛衍说了一句,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还等着我去复职,暂且不跟颜将军闲聊了。改日有暇,我请颜将军喝酒。”
“好哇,我最喜欢薛世子的酒了。倘若饮宴之时没有薛世子的酒,我恐怕会觉得没有滋味呢。”颜钧集说着,侧身笑道:“不耽误薛世子了,您先请罢。”
薛衍亦侧身让道,开口说道:“颜将军乃是朝廷一品将军,微臣不过区区六品的千牛卫士,岂敢叫将军为我让道。还是将军先请罢。”
“……几日不见,薛世子也愈发懂礼了。”颜将军勾了勾嘴角,拱手笑道:“罢了,那我就先走罢。”
薛衍低头笑应,站在原地,待颜钧集走过,方才转身离开。
至显德殿时,永安帝正愁眉紧锁,暗自沉吟该怎么举措,才能把颜钧集抽出这趟浑水。闻听小黄门通传薛衍觐见,不觉搁下心中烦难,宣传薛衍入殿。
薛衍脱靴入殿,拜见过永安帝后,方提正事——
询问的且是陛下与太上皇何时迁宫别居之事。“如今已到年下了,太上皇的意思,是在年底前搬过去最好。这样陛下能即刻搬进太极宫,永安三年元月初一的大朝会,便可由陛下在太极宫主持。也意味着新年新气象。只是这么一来,距离年下也就只有不到二十天了。我去问过钦天监,钦天监又说近二十来天都没什么好日子。”
永安帝闻言,不觉皱眉说道:“圣人常言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大褚皇室自有天道庇佑,又何必在乎什么黄道黑道……既然是太上皇的意思,那便般罢。”
说着,又想到一事,便问道:“对了,兴庆宫那边可是全都妥当了?”
薛衍便道:“全都妥当了。”
永安帝点了点头,又询问了一些兴庆宫修饰摆件儿等琐碎事宜,因笑道:“太上皇年高体迈,不爱走动了。修缮兴庆宫,也是为了给太上皇一个安心养静之所。所以这兴庆宫里头的一应事务,要贴合太上皇的心意才好。”
如此,他才能安安心心的搬到太极宫去住。
薛衍听永安帝此番话,附和了一回,又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说道:“这是东西两市玻璃铺子一年的收益。衍儿已经拓印了几份,分别送往各府中了。这是陛下的。随后还有今年一年的红利,也都送进宫中了。”
好久没听到这个消息,永安帝差点儿都把这事儿给忘了。见薛衍拿来账册,他便示意一旁伺候的太监接过来,放在桌案上。且不细看,仍笑着问薛衍道:“这一年的收益大概不少罢?”
薛衍说了个数字,旋即又说了个数字,仍笑回:“这是陛下能分到的。”
永安帝闻言,不觉一惊,脱口说道:“怎地这么多?”
“不算庄子上给宫中各宫各苑换玻璃的数目,只说这玻璃铺子和另外几个铺子在东西两市开张以来,京中各官宦人家竞相追捧,皆以此替换了窗纸。那些玻璃摆件儿也很是炙手可热。之后消息传到各州府,母亲又趁便将这些分号也开到了各州府。再加上京中很有些胡商对此颇为稀罕,也都买了不少回国贩卖,这么一来一往,都更多了。这还只是今年忙于在各地建分号,客源不怎么稳定的缘故。待明年恐怕收益会更增添几倍才是。”
不过过了这两年后,市场日趋饱和,这收益也就随之稳定下来了。
永安帝将御案上的账册翻了几页,暗暗咋舌道:“只不过是几间铺子罢了,没想到这收益竟如此丰厚,且快比得上朝廷赋税的一半儿了。”
“那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朝廷为了宽济百姓,蠲免了很多州县赋税的缘故。等到明年年景好了,这点银钱也就不算什么了。”薛衍笑眯眯回道。
君臣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直至午膳时分,永安帝带着薛衍又至太极殿陪太上皇吃过午膳,这才放了薛衍出宫。
五日之后,几永安二年腊月初十,宫中诸事妥协,永安帝与魏皇后亲自主持太上皇迁宫之事。
是日,退位之后在永安帝幽居两年多的太上皇将迁宫至兴庆宫。
长安城内,自太极宫承天门至兴庆宫九仙门这一路的官道上皆已戒严。各坊门紧闭,唯有戍卫长安城的御林军在官道两旁持着兵戈静静侍立,冬日暖阳高悬在空中,散发出惨淡的光芒。反射在御林军身上的明光铠和刀戈锋芒上,越显出杀气凛然之色。
宽敞寂静的官道上,一队队的宫俾太监或捧或抬,将太极宫内太上皇常用之物搬至兴庆宫。长长的队伍比肩继踵,这边已进了兴庆宫,那边还未出太极宫,如此周折反复,欲添忙碌。
这一日的搬家整整持续了六个多时辰,自天明五鼓至夜间宵禁之后,仍未断绝。住在永兴、安庆与大宁坊的百姓们听着坊外官道上车马喧阗之声,夜间感受着外头烛火通明,恍如白昼的景象,深刻的感觉到朝廷的天,又一次变了。
不过这次是变的愈发明朗了。
自今日起,朝野上下,再也无人敢质疑永安帝的帝位是杀兄轼弟,逼父让位而来。
而在太上皇搬离太极宫后,登基三年的永安帝,终于在太上皇的亲自督办下,于太上皇迁宫兴庆宫的十二日后,也就是大褚二年腊月二十三这日,名正言顺的迁入了太极宫。
这一日的搬迁,亦在大褚的历史上,添下了浓重的一笔。它意味着显德朝在朝廷中的影响终于消散殆尽,励精图治的永安朝,浓妆摩擦,再无羁绊的登上朝堂。
迁宫之后便是年下,朝廷开始封笔。因有两代帝王迁宫别居的大事在先,颜钧集回京叙职却无结果的小事,也就无人在意了。
转眼便是腊月三十,因这一年太上皇刚刚搬进兴庆宫,兼又深知民间乔迁尚有亲朋好友登门道喜,太上皇年纪越老,越发喜欢热闹喧阗。便同太上皇商议道:“既然元月初一的大朝会要在太极宫操办。今年除夕的家宴,便在兴庆宫罢。也是贺我乔迁,搬至新居的意思。都是自家人,坐下来热闹一晚上,也就是了。”
永安帝正感念太上皇别居迁宫之恩,闻听太上皇这点小要求,岂有不允的。不但立刻答应下来,亦且连除夕这日的皇宫赐宴都放在兴庆宫了。美其名曰:“父亲既喜欢热闹,便叫满朝文武也都热闹一回罢。”
却不知永安帝此举,一则是哄太上皇高兴,毕竟太上皇乍然从太极宫迁出来,亦是交出权柄的意思。倘若只身幽居兴庆宫,恐怕会生寥落凄清之意。二则也是显摆显摆自己的仁孝贴心。
要知道为了修缮兴庆宫,让太上皇住的满意。永安帝不但花光了自己的内库银钱,甚至从国库中拨出几十万贯,又有卫国公府无偿献上的玻璃青砖琉璃瓦等物,再加上太上皇自己也出了一部分梯己,最终才建成了这么一座兴庆宫。
虽然未必比得上洛阳行宫之骄奢堂皇,但是精巧别致,舒适安逸之处,也是太极宫等宫室皆比不上的。
叫这些朝臣们趁着除夕夜宴的工夫瞧一瞧兴庆宫,他们就知道自己绝对没有怠慢太上皇的意思了。
永安帝纵然心理素质强悍,可杀兄轼弟夺取帝位而不在乎请示如何毁誉,可若是情况允许的话,他也想要个好名声。
而叫太上皇亲口承认他的仁孝之举,便是再好不过的。
这么想来,倒是与太上皇想要热闹一番的心境不谋而合。于是父子两个当即计议已定,除夕皇宫赐宴,便摆在兴庆宫了。
届时不但有贺太上皇乔迁之喜,更有太上皇弹奏琵琶,永安帝亲舞擎王破阵之曲。
以此来表达天家父子无嫌隙,骨肉血亲其乐融融。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永安帝不但无耻的下旨叫太子和一众儿子跟着演练此舞,更是将与此毫不相干的薛衍也绑了进来。
并且言之凿凿的说道:“父亲最喜欢你,待你比之太子、青鸟这些亲孙子也不差什么。圣人不是说彩衣娱亲为孝。既如此,你这也是为太上皇尽孝。既是尽孝,你为何要推三阻四,难道你对太上皇不是真心孝顺吗?”
薛衍看着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的永安帝,只能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