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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有过很多身份。被忘尘真人捡回来的弃婴、掌教的三徒弟、云游四海的寂玄真人、蜀山的司剑长老、蜀山掌教、华夏的千古叛徒,以及妖皇。我活了将近八十年,却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对于修真人来说,我的一生并不长,但对于一个普通人类来说也足够漫长了。对于我来说,也同样太漫长了。或许在爹娘死在白民国和师父的屠刀下的时候我就应该跟着一起离去,静海所谓的慈悲却给华夏带来了一场浩劫,死前的他是否也如我此刻这般,被悔恨的烈火灼烧着灵魂呢?
我这一生中有过两次生不如死的时刻,它们将我的人生划分成了三块碎片。在青丘之战前,我只是一个有天分但是普通也简单的剑修。我有很多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向往自由自在遨游天下的生活。我唯一的佩剑里有个长得不赖但是脾气很坏嘴巴也很坏的剑灵,他说自己叫鸦九。我是在海底一道珊瑚礁溶洞中捡到他的。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来抗议二师兄竟然同意接掌司命长老的位子。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同意这么不公平的事,将自己的一生埋葬在一座不见天日的高塔里,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外面无边无际的世界……他明明答应过我,会带我走遍哪些他讲述过的名山大川的啊!
那时的我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尚且不懂什么叫做牺牲,也不觉得为了什么守护苍生牺牲自我是光荣的事。我任性地发着脾气,谁劝都不听,雨信说我中二病又犯了,我心想反正都被人这么说了,那干脆中二到底,留了封书信连夜溜出蜀山。师兄不带我去的地方我就自己去,还要把所见所闻讲给他听,让他后悔死。
师兄说过,一个修炼御剑术的修者,总有一天要下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佩剑。我一路游山玩水,顺便去各大逐渐名门打听有没有在卖剑的。然而一路看下来,那些剑好是好,但全都贵得令人发止,我初出茅庐的小修者一个,身上也就有点偷偷攒下来的私房钱,住客栈吃饭都要用,哪有闲钱去买剑。
于是我决定去捡一把。
什么?你说不可能捡到?
在本小神童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本来最有可能捡到剑的地点是祭剑岭的废墟,不过传闻那里闹鬼,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打算去冒险。好在我在路上听说书人讲北溟海有一只脾气暴躁的鲲鹏,守卫着深海里一个无底溶洞,传闻那里面有一把绝世宝剑。虽然大部分人都只是听着玩,但我却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万一是真的呢?我于是调转方向往北溟海一游,临近的渔村都知道那只鲲鹏,传说它护卫着一把宝剑,谁接近都会被他吊起来打一顿再扔回陆地上。按照他们给我指的路,我很快真的见到了那只鲲鹏。
我与那大鸟大战三天三夜,斗得昏天黑地灰头土脸。直到那鲲鹏总算被我打伤逃走。我休息了一会儿,便念了定海真诀,潜入海中。
无尽的黑暗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鸦九。
他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即使身上覆盖着海草、海星和贝壳一类的东西,那微光还是宛如深海中游弋的星光般渗漏出来。我缓缓向他飘降下去,手在触碰到的一瞬,便感觉到一种熟悉又渺远的幸福倏然从指尖扩散至全身。
这真是奇异的感觉,我在握住其他剑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琅琊师兄说,当一个剑修找到自己命定的那把剑的时候,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令你知道这就是你命定的宝剑。我想,大概像这样的吧?
一种狂喜从我内心涌出。尽管这把剑看起来黑不溜秋,脏不拉几,我还是像宝贝一样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迅速冲回陆地上。顾不上头上顶着几片海草,我尝试着和剑中的剑灵交流。
然而他并不理我……
我有些泄气,难不成这把剑没有剑灵?
刚刚自言自语完,这黑不溜秋的剑忽然开始发光,那光芒耀眼得令他很像一把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我笑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是神剑嘛~不过,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说话啊?”
我认真地思索一番,歪着头问他,“该不会是个哑巴剑灵吧?”
下一瞬我就被他一剑打到肚子上。本来打了三天三夜的架,饭都顾不上吃,胃正疼着。他这样一顶,我更难受了,于是干脆爬在地上装死。他似乎有了动静,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干吗,下一瞬我竟然看到一张还贴着海星的脸凑过来要亲我的嘴!我吓得一脚把他踹开,还大喊了一句:“你!!!!你这流氓剑!!!”
想来我与鸦九的第一次见面,还真是一点也不浪漫。
其实我人生中大半的时间还是很快乐的,那五十年的时光里我和鸦九游山玩水,遇到作乱的妖怪就出手修理一番,甚至斩杀过很多天下闻名的妖怪。那个时候杀死妖怪的我从不曾心软,从小就被告知妖怪是没有感情只知杀戮的怪物,这种邪恶的生灵本不应该出现在世上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死在我手下的妖数不清有多少了,没有罪恶感,甚至还觉得很光荣,回到蜀山也要向师兄弟炫耀一番。
我的名声在华夏诸门派间也越来越大,他们开始称我为寂玄真人。
鸦九那张嘴虽然总是说个不停,化成人形的时候还喜欢耍帅,但他的威力却很惊人。我担心自己驾驭不了他,更加昼夜不停地勤奋地修炼,短短时间内接连突破腾云境晖阳境,被蜀山上下称为奇才。无数次摩挲着鸦九的剑身,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配得上鸦九剑的修者。我要让鸦九为了有我这样的主人感到自豪,感到幸福。
那个时候的我怎么想得到,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他丢掉?
鸦九有自己的想法,我的命令他常常阳奉阴违,我并不生气,反而我觉得那样的他很可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偷偷看他,尤其是在他化成人形的时候。他身形修长,肌肉匀称,一张英俊非常的脸却总是戴着半个鸦羽面具,明明是冷血杀手的外表,却总是一开口就令人幻灭。
“卧槽有人打架!主人我们快去围观!”
“哇……那个花魁长得还没有主人你的肚脐眼好看哎……”
“主人那边有个白痴在对你流口水,我好想揍他怎么办?”
“想看我们主人可不能白看,来来来,一眼一文钱啊!主人你瞪我干嘛,咱们路上也得用盘缠啊!“
虽然我常常想要装作不认识他赶紧走开,但是看着他那副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慢慢的宠溺感涌上心头,最后只能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拽走,再给他买点好吃的糕点安慰一下。当然用的是我出卖“色相”赚来的钱……
我喜欢露宿荒野的那些夜晚,漫天星河流淌,他枕在我的腿上,我轻抚着他那乌黑如丝缎般的长发,心里无比平静祥和,好想自己这辈子想要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有时候他会在寂夜里吹笛子,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学来的记忆,幽咽的笛声轻缓地应和着山风,带着几丝悲伤。我并不清楚鸦九的过往,他也说自己不记得了,但是我想,那过往中一定有不少令人伤心的东西。否则他又怎么会在北溟海里,沉睡了那么多年呢?
鸦九总说我喜欢假正经,其实在他面前我已经笑得很多了。我喜欢假装睡着,然后眯着眼睛看他在我睡着的时候都干些什么。他会吹一会儿笛子、摆几个帅气的造型,然后跑过来看着我发呆,眼睛呆呆的,可爱极了。很多次我都有冲动去亲他的眼睛,但是又觉得这样太奇怪了。
他是个雄剑,我这样会不会吓到他?
很多年月就这样在相互的陪伴中过去了。后来我们遇到了乔嘉树。他对我说了很多以前从没听过的故事。他说妖并不一定是邪恶的,他们和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在乎的人。就像他身边的那条青蛇一样。我喜欢听乔嘉树说话,喜欢听他弹琴。他的琴艺造诣很高,对于世间的道理也有自己的见解。我虽然游历天下许久,结交的朋友也不少,但是像他那样性情相投的也不多,常常一聊就是一整夜。然而鸦九那段时间很不开心,偶尔趁着乔嘉树背过身去的时候对他翻白眼吐口水,也鲜少化出人型了。我知道,他是在吃醋。
不知为何,我竟然还挺享受看着他吃醋的样子。尤其是每次那副敢怒不敢言的小表情,还以为我并没有注意他。
笨蛋……我很想揉乱他的头发,然后把他抱在怀里亲亲他。但这样的机会,却在我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中错过了。但是我并没有担心,我认为我们有无尽的时间在一起,一切都不需要太着急。
青丘之战,我人生中无可避免的劫难。看着遍野横陈的尸体,看着妖怪身体中汩汩涌出的和人类相同的红色血液汇聚成了河流,看着那些年幼的妖怪在母亲的尸体旁哭泣,我第一次对从小受到的教导产生了怀疑。
这真的是对的么?为何杀死人是罪恶,杀死妖却是正义?
这种正义对于妖来说又是什么?
还是说其实这一切与正义与否本无关系,有的只是立场?
我的怀疑很短暂,因为不久之后,在狐熵的面前,我曾经所相信的一切轰然崩塌。他当时伸出利爪,刺入了我的天灵,刹那间忘尘在我脑中设下的封印被摧毁,无穷无尽童年的记忆呼啸而来将我吞没。
原来,一直养育我的,正是夺走了我一切的人。
一个婴儿来到世上,最先接触的便是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笑脸。那温热的泛着淡淡馨香的触感和记忆,会化作无形的安全感,留在一个人内心深处。母亲按照狐族传统,在我额头上印下的一吻,将她的记忆传达给我。那是我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了解。人生中最初的两年,我在他们两个人为我编织的安静港湾中,手舞足蹈、无忧无虑。
直到那些修者出现。
父亲身上淋漓鲜血,血管肌肉都□□在空气里,俊美的容颜面目全非。凌迟之刑,世上最残酷的死法,他却因为怕吓到我一声都没有吭。还有母亲那双流出血泪的眼睛,里面所有我曾沉醉的星光都陨落了,一片空洞中,最后定格的是恨。刻骨的仇恨。
她将剑刺入父亲和自己的身体中时转过头来死死盯着我,将那恨意也全部倾泻进我的脑海中。我听到她说,要我为他们复仇。
为母亲、为父亲、为整个九黎复仇。
我当时好害怕,不停地哭着,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阿爹和阿娘变成了这么可怕的样子,为什么他们不动了,周围这些人又是谁?他们对阿爹阿娘做了什么?我怕的浑身颤抖,尖叫一声,从记忆中惊醒。
我发现我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着。
斛熵红着眼睛,说他是我的舅父,狐族是我最后的亲人。他带着我来到狐洞深处,一座巨大的紫水晶前,那古老的晶体已经遍布裂痕,里面飘荡着一道熹微的光芒。
斛熵说,那是我母亲最后残留的命魂。只要我复活白泽,就可以把母亲带回来了。
可是白泽复活后,会做什么呢?
会血洗华夏,杀尽人类!
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杀人……
你不杀人,人就会杀尽我们!你忘了,他们是如何杀死你父亲,逼死你母亲的?
不……他们只是不明白……舅父,让我回去,让我劝他们。这场战争根本没有意义……只要舅父你保证,不再侵犯别国领土,我一定可以让蜀山和其他仙派退兵的!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整个狐族都会全军覆没!
我的双手已经染满了我最后族人的血液,这样的认知让我有种心脏被撕裂的痛苦。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我仿佛又听到娘用意念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咒语……
“遥儿……活下去……活下去为我们复仇!!!”
若她知道我竟然成了敌人的爪牙,若她知道我已经杀了不知多少同族,她……会不会后悔生了我?
不能再继续杀下去了……我最后的族人,就要消亡了……
在我的百般哀求和保证下,斛熵被我说动,同意将我放回去了。我跪在师父、跪在十派联军所有长老掌教面前,向他们呈上斛熵写下的降书。像他们再三保证,斛熵绝对不会再踏出青丘国一步。
“上苍有好生之德,妖的生命也是命啊,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我强作镇定,在一众反对声中声嘶力竭地大喊。最后,我师父竟点了下头,同意了。
心头大石落下,卸下防备的我猛然被大师兄打晕。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我带着鸦九冲去战场,只看到被战火燃烧的天空,漫山遍野的尸体,还有在那重重包围中,斛熵最后的诅咒。
他杀死了乔嘉树,而后一双金色的眼睛牢牢钉在我身上。
那是恨……还是失望……我已经无法分辨。我只听到他用意念传达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报仇!!!”
这两个字,成了我全部余生的梦魇。
那场战役之后,曾经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寂玄真人死了,与狐族的尸体一同被大地埋葬了。残留下的,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为了母亲、为了父亲、为了狐族的执念而存在的影子。三年的时间我足不出户,谁也不见,脑中却一刻也不得安宁。三年之间我从未入睡过,无数死去狐族的哀嚎在我耳边回荡着。在无数个被幻影折磨的夜晚,在空寂的昭华殿里,我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
如何带领九黎向华夏复仇的计划。
这个计划之恐怖和残忍,恐怕就算是最邪恶的心灵也会为之颤抖。我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梦想着与鸦九一同超出六界,去那无边无际大千世界中遨游,也忘了自己想要仗剑江湖,守护苍生福祉。曾经那些逍遥快乐的记忆都成了负担,连笑容也成了奢侈。仿佛我每笑一次,就是忘记了父母和狐族之仇。
我开始疏远鸦九,就从带回丹朱剑开始。
鸦九已经把蜀山当成了家,他绝不会容忍我做出伤害蜀山的事。即便我是他的主人,即便他心里也有我。我甚至知道,总有一天他的剑锋会遥遥指向我,他可能会恨我,会后悔把我当做主人。
与其到时候痛不欲生,不如一早就断了自己的想念,这样在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也不至于太疼。
我知道鸦九很伤心,很失落。每一次我去剑阁,都不忍心看到他那双混杂着渴望和期待的眼神。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他甚至接受了那些我后来带回来的剑,还自称是他们的大哥。我真是佩服这家伙大条的神经,这样他也不生我的气不跟我闹?简直让我怀疑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啊……
只是偶尔我瞧瞧躲在院门外,看着坐在藏剑阁台阶上他那落寞的眉眼,心中会有钝钝的疼痛蔓延。
我的妖力随记忆一起觉醒,短短时间内就助我冲破了无相境界。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将实力深深隐藏,就算是鸦九也没有察觉到。然而师父还是开始怀疑我了。从我为了狐族求情的瞬间就开始怀疑了。他知道我一直是个□□,心中一直对我存有芥蒂。如今,他定然不会再对我手下留情。
他借口要传授给我功法,将我宣入观心殿,四周布下了困妖阵法。然而他不知道,我的能力早已超过他了。他并没能杀了我,反而是我一掌震断了他的心脉。
我像外界宣称掌教在传授心法时走火入魔,经脉逆行。众人都信了,只有琅琊师兄看我的样子,有一丝丝犹疑。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多说什么,因为我是他一首带大的,绝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
大师兄继位后,我也接过了司剑长老之位。我不再出去云游,多数时间都在蜀山闭关,与此同时,我的化身开始在九黎行走,迎回远在天柱的斛崎继承青丘王位,召唤在外游历的狐族遗民,经历了几年的布置后,成功向白民国裘姓王族复仇。与此同时我也在不断收集宝剑,用来隐藏我真正的目的——集齐白泽三魂。
计划在一步一步进行着,唯一的意外,恐怕是在试剑大会上。
先是鸦九中毒,令我方寸大乱。看着他在我怀里渐渐失去血色的脸,虽然还在强自说笑,但血却源源不断一般涌出。我只觉得手脚冰凉,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复仇什么九黎什么华夏全都忘记了,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
我这才知道,剑灵也是有可能死去的。
两天两夜,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要化作一缕青烟飞散了。好在师弟医术高明,加上我的元婴丹,将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结果这家伙刚刚醒过来,就趁着我休息的时候猛吃我的豆腐。我哭笑不得,这把剑到底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啊?
而后在武斗大会时,我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看对面那个天梁道人极其不顺眼。明明说好了要故意受伤引□□骚乱,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次一次用最凌厉的攻势冲过去。
虽然并不能确定是不是茅山人在鸦九喝下的茶里下毒……
然而龙渊果然叛变了。从邱暮雪手中将他骗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把剑太过桀骜偏执,为了回到邱暮霜身边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龙渊倏然脱手,天梁道人的剑刺穿我身体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害怕。
我甚至有些庆幸,这样我就不用真的做出那些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事了。鸦九,也不用看到我真实丑陋的样子了……可是我不知道鸦九竟然那么傻,竟杀了天梁道人为我报仇。我当时虽然失去意识,可还是能听到鸦九一声声哭泣般的呼唤,如同被丢弃的狗狗一样令人心碎。仿佛是在深沉的水底望着水面上哪一点漂浮的月光,令我不由自主地想着他飘过去。
如果我走了,鸦九会有多么伤心啊……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我感觉自己想通了一些事。这个计划虽然邪恶残忍,但凶险非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想要赌一把……
就赌,鸦九不会离开我……
在蓬莱岛,我吻了他,向他坦白心迹。晨光中,他那惊喜而幸福,还带着那么点白痴的笑容,美得像个梦境。
之后一连串的逃亡,虽然是我计划之中,却也是凶险重重。可最令我不能忍受的,竟是鸦九把自己借给了殷扶疏使用……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有一千只小虫在噬咬着我的内心,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愤怒几乎要把我逼疯了。鸦九是我的,辟邪宫主凭什么碰他!
我终于尝到妒忌的味道,竟然是这样令人抓狂的感觉……愤怒中,我杀掉了在场的所有茅山和水月派的道士,我看到了鸦九震惊和一点点害怕的眼神。
心里细密地痛着,如果这些死亡都令他震惊,那么我将来做下的事……
我不敢多想,不愿多想。在辟邪宫我用酒的味道麻痹自己,脸殷扶疏看了都惊讶,我竟然能喝下那么多酒。就着酒劲,我做出了很多平时绝对不会做出的举动……是的……我想要占有鸦九,像占有情人那样完全占有他……想要撕扯开他的衣衫,亲吻他的全身,进入他的身体……
原本以为已经勘破无相境的自己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可看到鸦九的我竟然还是会有强烈到难以自持的冲动……这把剑……对我的影响已经太深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我还是在美梦里沉醉了。温泉中的一夜,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能与心爱的人拥抱、交融、化为一体,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事。那个时候我甚至有了错觉,或许我还是有机会幸福的……或许到了最后,白泽可以复活所有的人,这样一切就能圆满了……鸦九……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他这么爱我,不是么?
于是在后来,当他带着破军他们悄悄潜入我的九黎军营想要营救被俘虏的雨信时,我曾以妖皇的身份试探过他,让他亲眼目睹桫椤精舍被九黎踏平的惨象,因为蜀山有朝一日会以比这惨烈数倍的方式毁灭。我想要知道,他是否愿意成为妖族的剑,是否愿意为了敌对的力量效忠。
毫无意外地,他拒绝了我。不过拒绝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只认一个主人。
虽然他说的方式让我有点儿想揍人……不过心里,我还是很开心的。我甚至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仿佛看到希望越来越明亮,我甚至考虑着,要不要用别的办法来占领蜀山……虽然斛崎他们一定会不同意,其余几大部族也可能会对我产生怀疑……
时机逐渐成熟了,按照计划,我们袭击了蜀山。狐王对师弟施加了魅术,控制着他给了大师兄致命一击。所有我设想过的最坏的场面都一一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曾经最亲爱的兄弟倒在我的剑下,他们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衫。而我能做的,只是用檀那念珠将他们的命魂保存起来。
我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些牺牲都是暂时的,白泽会把他们带回人间。可是心里的疼在渐渐蔓延,一种浓浓的恐惧宛如深不见底的黑色逐渐填满我的灵魂。我作为盛文修的过往在被我自己一点一点亲手抹杀,在我一手造成的血与火中灰飞烟灭。
我开始怀疑自己如果错了怎么办?
如果……我从未想起儿时的记忆,如果我没有去见斛熵,如果我决定忘记妖的身份永远作为一个人活下去,是不是会更好?我是不是错了?
但是另一道声音就会马上把这疑问湮灭,他对我大喊着:盛文修,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九黎已经被你领着冲出了那贫瘠狭窄的栖身之处,闯入被十大仙派环嗣的华夏中来,现在再想停止,已经来不及了。战火已经燃起,就算是始作俑者,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不能在想对错,不能再怀疑。我是妖皇,我是九黎人的皇,我要复活白泽,我会还给九黎,还给狐族,还给我的双亲一个公平的世界。我已经快要做到了,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
然而我错了。
我的人生中第二个劫难才刚刚登场。
这个劫难来的时候比第一个安静多了,是在一座宽广幽静的宫殿里,在凄冷的病榻前,在大师兄回光返照般光芒乍现的眼睛里。
一切准备,都是为了那座塔,为了这个蜀山守护了五百年的秘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要有了这个秘密,白泽便可以复活了。
可要复活白泽,要以鸦九献祭。
白泽和鸦九,只能选择一个。就如同九黎和人类,只能选一个一样。
原来我曾经设想的幸福,从来就不可能实现。是啊,在已经犯下滔天罪行后,我怎么还能期望着自己可以得到善终?
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再想斩断与鸦九的羁绊已经晚了。我们都已经陷进去太深了。或许师兄说的是对的,我应该把鸦九送出蜀山,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在连鸦九自己也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
狐王按照约定那样开始以妖狐替换蜀山的弟子,我一夜夜在似有似无的惨叫声中惊醒,血腥的味道浓重地围绕着我,不论洗多少次澡也洗不干净。看着镜中的自己,依然是从前的容颜,但里面已经开始腐烂了,生了蛆,散发着恶臭,连我自己都开始恶心。我趴在桌边干呕着,但是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这毁山灭门的罪孽,我不知道还能背多久……但我有预感,不会持续很久了……
我摸着手上的念珠,做了决定。
在我故意流露的蛛丝马迹下,琅琊师兄和鸦九发现了我的身份。鸦九震惊和不信的目光我不敢多看,就连最疼爱我的琅琊师兄,也宁愿跟我同归于尽,燃烧自己的生命也要杀死我。我抱着师兄的尸体,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开始麻木了。明知道白泽不可能再复活,我还是收集了师兄的命魂,就当我自私吧……至少让终结来临前,让我欺骗自己他们并没有离去。
鸦九果然开始反抗了,当我斩断了白璃的瞬间,我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恨意。滔天的恨意。
我毁掉了他的家,杀死了他的朋友兄弟们,毁掉了他相信的一切。他疯狂一般冲向我,强悍到恐怖的煞气令我都有些招架不住。若不是乔嘉树拼死帮我,说不定我会死在他的剑下。这大概就是能杀死白泽的剑所具有的威力吧。而我,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现在的我宛如身在修罗地狱,死亡只是解脱。
可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我感受到了他剑气的变化,他舍不得杀我。
他眼中深深的绝望,令我的心口仿佛在烈火中燃烧。我多想轻抚他的面颊,吻掉他的眼泪,可惜,我再也没有这个资格了。
我带着他做了最后一次旅行。我们一起坐在白鹤的背上,我轻轻环着他的剑身,他沉默着,半晌,竟然笑了起来。我问他在笑什么,他说在想以前的事。
我用力睁大眼睛,才没有另眼泪溢出眼角。深深吸一口气,我用平静的声音说,“多想无益。”
他知道我会把他丢入海里时,终于开始挣扎。他是最害怕海的,他曾经对我说过,在海里无尽的岁月,他差点就要忘记自己的存在。那样无边无际的孤独,是最可怕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他不会在海里待太久,我已经与辟邪宫主达成协议,他很快就会来救你的……
我会封住你的记忆,就像当初师父封住我的记忆那样。这样你就不会痛苦了。你会忘了我,会变成原来那个话痨脾气又大的嘚瑟剑灵。这一生,是我负了你……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分别的时刻就要来临。你苦苦哀求着,求我不要抛弃你。你的字句像无数刀,一刀一刀割在心口上。
可我能说什么呢?我打了一个赌,可是我输了。在我身边就只有毁灭,我只能松手。
“去吧……再也不要回来。”
………………
鸦九……给你这段记忆,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有你的位置。你是我这混乱一生中最明亮的一道光,我一直都喜欢你,一直一直。虽然我也在不断伤害着你,一次一次。最后这份感情已经没有办法出口了,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一生,是错误无限的叠加。不要为了我的离去难过,那其实是我的解脱。
我罪孽深重,死后当下无间地狱永不得超生,但我并不害怕,我只怕,你无法释怀,怕你在余下的时光中不停想着我为何要这样对你。
如今得知一切,望你亦能释怀一切,做回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鸦九。纵然我身在炼狱,亦会为你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