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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 金秋时节,杭州城处处桂花飘香。
早饭过后,谢澜音随二姐谢澜桥去了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五味斋,那也是蒋氏嫁过来后置办的铺子,建在西湖边上,生意兴隆。
“二姑娘五姑娘来了。”陆遥亲自出来迎接,看姐妹俩的目光慈和地像长辈。
蒋氏在苏杭扬三座古城都有铺子,全都归他管,陆遥是名符其实的大忙人,前天刚从苏州回来,谢澜音根本没料到今日会见到他,此时见了,很是高兴,甜甜地喊“陆叔”。
陆遥摸摸小姑娘脑袋,领着姐妹俩去了专给她们备着的雅间,陆迟陪行。
落了座,伙计端了五味斋几样招牌糕点上来,谢澜音捏了最喜欢的桂花糕,一边欣赏西湖秋景一边吃,耳朵听旁边三人聊生意上的事。连续吃了两块,听他们提到舅舅家了,谢澜音擦擦嘴,品了口桂花茶后好奇问道:“陆叔说秦王殿下设宴,还给舅舅家下帖子了?”
平西侯沈捷在西安住了几十年,与舅舅有些交情,但凡宴请屈尊降贵邀请舅舅表哥们还说得通,可是秦王堂堂王爷,见都没见过舅舅,怎么会给大多数官员看不起的商户送帖子?
陆遥点点头,笑着道:“不过并非只舅老爷一家,西安四大名商都收到了,可惜秦王宴请前晚贪杯喝酒,身上起了疹子,脸上也有,开席时隔着屏风请众人饮酒,没有露面,舅老爷也没能一睹真容。”
谢澜音又捏了块儿桂花糕,小声哼道:“害我白跪了那么久,活该他起疹子。”
小姑娘斤斤计较也可爱,陆遥笑笑,忽然有风吹了过来,劲儿头还不小。陆遥心中微动,走到窗前,见湖面上波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再看天上,远处乌云滚滚而来,登时皱眉,转身道:“要下雨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望着湖面的风浪,谢澜音吃到一半的桂花糕突然没了味道。
要下雨了,父亲他们现在在海上,还是已经回来了?
她希望回来了,可是这时候……
谢澜桥同样担心,姐妹俩忐忑不安地回了谢府,才下马车,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被风卷的毫无规律,伞沿压得再低都不管用,短短一段路,赶到母亲那边时,姐妹俩衣摆都湿了。
“雨太大,你们先别走了,换我的衣裳凑合一会儿吧。”蒋氏强自镇定,心疼地看着两个女儿。
谢澜音小脸发白,担心地问道:“娘,爹爹大姐他们……”
“没事的,他们常在海上漂,发现不对肯定早早回来了,不用你们担心。”蒋氏笑着替女儿擦掉脸上一滴雨珠,催她进去换衣裳。
谢澜音抿抿唇,乖乖去了。
谢澜桥欲言又止,蒋氏摇摇头,不让她说。
女儿们进了屋,蒋氏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几欲压顶的滚滚黑云,情不自禁攥紧了衣襟。
她希望丈夫女儿已经上岸了。
她希望这只是一场小暴雨,而非江南沿海并不罕见的飓风……
海上。
三艘官船目送倭人远去,才调转船头不久,海上突然风起云涌。
谢徽面不改色,发现海风是逆风,迅速命船上官兵收帆,再加快速度回岸。
命令吩咐下去,谢徽走到长女身边,沉声道:“澜亭去里面等着,不要出来走动。”
风浪太大,深灰色的海水如猛兽,无边无际涌来,要吞没这三艘渺小的船。船身剧烈摇晃,谢澜亭放心不下父亲,说什么都要陪在父亲身边。长女孝顺又不孝,谢徽忙着掌握大局,巡视各处情况,无心多说,吩咐薛九:“送大小姐进去,再让我看到她在外面,军法处置。”
“父亲……”
谢澜亭还想再争取,手臂突然被人攥住了,那力道如蛮牛,不容拒绝地拉着她往船篷那边走。谢澜亭不想跟着他,船身忽的一个剧烈摇晃,两人一起朝船舷那边栽了下去,薛九及时将她拉到怀里,他重重撞到了船栏,她则撞到了他怀里,结实地像堵墙。
“马上进去!”
那边谢徽扶着栏杆,大声吼道。
“你留在外面,将军只会分心。”薛九紧紧搂着心上人的纤腰,舍不得松开,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
谢澜亭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手放在哪儿,眼看父亲去了船头,拽住了随风摇晃的帆绳,而刚刚站在那里的官兵已经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谢澜亭眼里满是挣扎,见父亲又朝这边看来,她握紧拳,转身就走。
薛九及时松开手,想要跟上去。
“我自己进去,你留在外面,替我照看父亲。”谢澜亭头也不回地道,是命令的语气。
“好!”薛九大声吼道,目送她进了船篷,他才艰难地朝谢徽那边赶去。
晴空万里的天好像一下子黑了,海浪也是黑的,暴雨倾盆而下,眼睛都难睁开。
之前三个爬上去收帆的人都被晃到海里去了,谢徽要亲自上去,薛九抢先一步,冒着雨往上爬,雨往下打,他索性闭上眼睛。
底下谢徽四处搜寻,瞥见刘副将赶了过来,忙喊他过来帮忙。
刘副将犹豫片刻,才走了过来。
谢徽命他在下面稳住绳子,他上去帮薛九,帆弄不下来,整条船都得完。
看着他艰难地往上爬,刘副将视线慢慢下移,落到了眼前只要他用力砍上一刀便能砍断的桅杆上。
陈氏让他找机会杀了谢徽。
他知道陈氏想要爵位,想让二爷继承侯府。
但他不想杀一个无辜的铁骨铮铮的男人,不想杀将军最引以为傲的骨肉。
可脑海里浮现当年将军狠心要与她断绝关系娶另一个女人时,她哭着倒在地上的身影。
她说她可怜,她确实可怜,青梅竹马的表哥娶了旁人,狠心不要她了。
如果没有先夫人,她可以直接嫁给将军,将军的一切也都是她亲生骨肉的。
她说她这辈子都得被先夫人压着了,死了也不能与将军合葬,她唯一想求的,就是她的儿子能得到他该得的。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求他……
海浪汹涌如恶鬼,他心里也进了鬼,暴风雨助纣为虐,天海间一片漆黑,没人看得到他做了什么。刘副将悄悄拔.出长刀,狠狠朝桅杆劈了下去。
远处突然一道闪电劈下,薛九正要下去,低头,就看到了刘副将狰狞的面孔。
他愣了一下,随即朝旁边桅杆上的人大喊,“将军小心!”
但他迟了,电鸣遮掩了那声重重的砍击,桅杆啪地断了,带着攀附其上的人朝海里坠了下去。
“父亲!”被薛九一声大喊引出来的谢澜亭推开门,看见的就是父亲落水的那一幕,她什么都没想,也没有时间想,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她不要父亲被海浪卷走,如果真要卷,她要陪着他。
连续三道重物落水声,太响太响,震得刘副将跌坐在地上,可那声音与翻涌的浪潮相比不算什么,除了亲眼所见的刘副将,再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刘副将颤抖着站了起来。
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了,至少他能勉强看见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大爷落水了,大姑娘跳了下去,薛九也跳了下去。
他杀了三个人吗?
刘副将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刀处理桅杆断口。
这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一次帮她,以后就是她以命相逼,他也不会再助纣为虐。
~
三日后的黎明,海面渐渐亮了起来。
薛九一手抱着自家将军的腰,一手紧紧攀着与他手臂差不多粗细的桅杆,扭头同将军另一旁的姑娘说话,“澜亭,你说,咱们现在在哪儿?”
在海上漂浮了这么久,没有淡水喝,他嘴唇发白,都干了。
谢澜亭并不比他强多少,不想回答他的废话,她忧心忡忡地观察父亲。
父亲似是伤了脑袋,一直昏迷不醒,她怕再找不到岛屿上岸,父亲先支撑不住。
“澜亭,你看我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如果咱们能上岸,你嫁我行吗?”海上红日升,海水五颜六色,薛九望着最前面那片灿烂的红,目光渐渐回到被朝霞照红了脸照地美艳动人的姑娘身上,目不转睛地道。
如果她肯答应,就是马上死,他也值了。
谢澜亭闭上了眼睛。
薛九笑笑,才笑一点,扯到嘴上的裂口了,忙收了笑。
三人继续随波漂荡,漂着漂着,薛九难以置信地望向远方,“澜亭,我好像看到船了!”
早在漂浮第一日,他就直呼心上人的名字了。
谢澜亭凝目望去,果然看见几艘大船,似乎是船队。
绝处逢生,谢澜亭看看父亲,使出所有力气,与薛九一起喊人。
两刻钟后,三人被救上了船,意外得知这些船乃广东海商白家的商船,要去海外夷邦经商。
船上有郎中,先为谢徽诊治,看脉后称要等谢徽清醒才能判断病情,而谢徽何时醒来,他没有把握。
谢澜亭不愿强人所难,薛九知道她最担心什么,恳请白东家返航,日后必有重谢。
白东家遗憾地摇头,“我们此去牵涉多家利益,无功而返,白家恐怕难以在广东立足,恕白某爱莫能助。二位若是忧心家人,我们船上备有一艘小船,白某愿提供粮水罗盘等物,并借你们两名伙计,顺利的话,五六日便可靠岸,否则只能等明年六月与我们一起回来了。”
薛九看向谢澜亭。
谢澜亭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父亲,左右为难。
不回去,母亲跟两个妹妹肯定以为他们凶多吉少,不知会多伤心悲痛,还有刘副将,他受谁指使,她心中有数,陈氏杀了他们父女,会不会朝母亲妹妹们下手?可是回去,海上风云变幻,父亲康健她还敢试试,父亲不知何时才能醒,她不敢冒险。
她想留薛九在这边守护父亲,她自己回去,但谢澜亭无法开口,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开口,薛九定会跟她抢,谢澜亭不怕再遇海难,但她不愿薛九冒险。他已经陪她死一次了,她……
“你随我走。”
薛九一直在观察她,她还是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让他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不用看,用心猜,也知道她的为难。
不顾身边有人,薛九攥住她的手腕,将人牵到了船后,对面是辽阔海面,此地只有他与她。
他不说话,谢澜亭垂眸,看他还攥着她的手。
才想松开,男人突然压了过来,谢澜亭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薛九动作比她快,将她双手都按在壁板上,看准她唇压了下去。
谢澜亭侧头。
薛九动作顿住,嘴唇距离她被晒得发黑的脸庞不足一寸。
她闭着眼睛,没有再躲,仿佛默许他可以亲她。
薛九却没有亲,他看着她纤细却平静的眼睫,分不清这默许是因为感激,还是旁的。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是不是?”他松开她,退后一步问。
谢澜亭睁开眼睛,却没有看他,只看着他腰间荷包,那是她的,他骗她买的,然后他又抢了去。
“你不必……”
“我必须去,为了让你安心,也为了让将军安心。”薛九打断她,说完抬起手捧住她脑袋,迫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望进她的,“澜亭,我喜欢你,但我这样做不是出自喜欢,而是一个属下该做的。我不会用此事换你答应我什么,我只想用我跳水的那一瞬我并不后悔的冲动问你,明年你回来,嫁我可好?”
谢澜亭仰头看他。
夜里海上的星是最亮的,可他此刻的眼睛,比那些星星还亮,还触动她的心。
“那你等我。”没有扭捏,没有难为情,她平静地像是吩咐。
薛九咧嘴笑了,笑得又傻又开怀,“好,我等你回来。”
等她回来,他再亲她。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突然多了一艘小船,缓缓地与几艘庞大商船背道而驰。
而此时的杭州谢府,蒋氏领着两个女儿站在厅堂,面对满屋子或伤痛或同情或隐含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挺直脊背,冷漠而坚定道:“一日没看到他们父女俩的尸骨,我便不信他们死了,我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办丧事!”
她不信,不信丈夫舍得丢下她,不信最稳重的长女会让她担心。
她不信。<!--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