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为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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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德夫人看着式微美丽的侧脸,不由得心如刀绞,她太了解她的女儿,她的落寂,她的委屈,她的伤心,她都一一藏起来,可是,纵然她瞒得了所有人,却瞒不了她这个做母亲的。

    如此想着,昭德夫人看向福妃的眼神,便下意识的凌厉起来,冷不防福妃已经走至自己身前,似是被昭德夫人吓坏了一般,怯怯道:“昭德夫人为何如此看我,难道—”

    福妃眼圈微微泛红,委屈道:“难道昭德夫人是怪我仗着皇恩眷顾,不向皇后娘娘行礼么,还是,昭德夫人怨我一时贪嘴,要您纡尊降贵来为我做这味喜饼?”

    启曜听着听着,面色已是愈加阴沉,忍不住出言道:“昭德夫人莫非是深居府中久了,不但忘了给朕行礼,这会子见到福妃,难不成也不打算行礼了么?”

    福妃见状,连忙上前阻拦启曜道:“臣妾身份低微,皇上千万不要因为臣妾,而惹得昭德夫人和皇后姐姐不高兴了!”

    式微按住母亲不住颤抖的手,挺身上前,不卑不亢道:“臣妾回皇上的话,家母并非是对福妃妹妹无礼,先皇当年封家母为一品诰命之时,亦曾发下手谕,称家母是大兴朝第一忠烈孝义夫人,日后除是见到皇上太后要请安行礼,其他妃嫔之礼一律免除,相反,皇后品阶以下的妃子,需向家母行礼,以示尊重。”

    式微说罢,转头看向母亲,将母亲耳畔垂下的一缕碎发小心别起,淡淡道:“母亲也是,纵然您不想张扬此事,但也不能让皇上和福妃妹妹误会了不是,否则,外面知道了,岂不是要说福妃妹妹藐视先皇手谕,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福妃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原本想给昭德夫人一个下马威,好好挫挫式微的脸面,好一报上次被摘了绿头牌之耻,却不想她竟然这样能言善辩,只三言两语,便给自己扣上了这么大的罪名。

    幸好,她还有皇上,念及此,福妃一双水眸里已是泪光闪烁,期期艾艾的看着启曜,启曜轻咳一声道:“霄儿先前一直随丽太妃在封地居住,她又岂能知道这些陈年往事,是朕一时疏忽忘记了,还请昭德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昭德夫人心中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该欣慰,欣慰的是她的式微总能一次次以自己的机智化解危机,悲哀的是,她的式微是那样清高的性子,却总是一次一次,迫不得已的绝地反击,还是面对她要相携着到老的夫君,她一生所要依靠的良人,她心心念念所爱之人,这样的她,该有多累。

    福妃也很适时的请安行礼道:“都是臣妾不好,臣妾给昭德夫人赔不是了。”

    说罢,福妃立刻转移话题道:“臣妾自从小时候吃过夫人所做的喜饼,便一直念念不忘,希望夫人今日能够让我一饱眼福和口福,凌霄感激不尽。”

    昭德夫人心中一冷,若不是为了女儿,她真的不愿意再碰那味喜饼,甚至,连想都不敢再想。

    新婚只三天,她的丈夫胡斐恒便接到圣旨,即日启程前往边关,平定异族叛乱,任重而道远。

    那晚的月光甚是皎洁,以至于昭德夫人在往后的日子里,总会情不自禁想起那晚的月光,如同轻纱一般将人笼罩。

    她的丈夫紧紧牵着她的手,在庭院里,认认真真的洒下一颗又一颗的玫瑰花种子,他虽是武将出生,却精通琴棋音律,有时候,昭德夫人常常有一种错觉,她觉得,她的丈夫是文人,而非武将多一些。

    胡斐恒将妻子小心翼翼的拢在怀中,如同对待珍宝,他摩挲着昭德夫人的发丝,指着那片花圃,轻声道:“待到玫瑰全部绽放之时,便是我回来之日。”

    就只是这句话,昭德夫人便信了,她早早起来浇水施肥,没有一天敢怠慢,即使后来她怀了式微,可她还是坚持亲力亲为,不假人手,有一天下大雨,她还不小心滑了一跤,式微却安然无恙,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是他在远方,默默守护着自己。

    她在甜蜜与煎熬之中,苦苦等待着他的归期,园子里的玫瑰花相继绽放,她却没有等到他,她将玫瑰花做馕,制成喜饼,四处散发,只求能有更多吃到这味点心的人,为丈夫带来喜气,她以她自己的方式,一直安静地在为丈夫祈福,她希望她的诚意,能够感动上苍。

    在昭德夫人临盆的那日上午,她还坚持去街上布施喜饼,潜意识中,她总觉得,丈夫的归期不远了,丈夫离她,越来越近。

    临盆的痛楚超乎了她的想象,她大汗淋漓,陷入迷离,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他,她朝思暮想的良人,胡斐恒带着浅浅的笑意,缓缓走近她,温柔地拉住她的手,低低呢喃:“淑音,我回来了。”

    昭德夫人激动的说不出话,她就那样定定的凝视着他,忽然觉得周身充满了力量,她几乎是使劲浑身的力气,终于听到了那期盼已久的婴儿啼哭之声,她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孩子,欣慰的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醒来之时,只觉得浑身一寒,她打一个激灵,顾不得产后身子孱弱,沙哑着嗓子求证般地喊道:“斐恒,斐恒!”

    她正欲撩开沙幔,却听得屋内响起一声沧桑的叹息,那是她公公镇国公的,昭德夫人的手便垂了下来。

    从沙幔透过去看,隐约可见镇国公背着自己的身影,半响,镇国公才幽幽开口道:“你刚生下斐恒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对你说出真相,只是,如今斐恒的棺柩已经送回来了,我再瞒你,也是无济于事,斐恒一路上受了很多罪,将士们都希望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你若想见他,便也只有今日了,明日,斐恒便要下葬了。”

    镇国公的声音透出无限的疲惫与苍凉,他将一个物件轻轻放置桌上:“这是斐恒一直随身戴着的,如今,便留于你做个念想吧。”

    镇国公缓缓离去,昭德夫人仿佛痴傻了一般,呆呆的望着一旁安静沉睡的婴儿,可怜的孩子,你不知道,此生你都无法见你父亲一面了。

    昭德夫人顿时泪流满面,几乎是蹒跚着奔到桌前,那是一个木头雕刻的小人,一颦一笑,皆是她的模样,昭德夫人将小人紧紧贴住面颊,失声痛哭。

    昭德夫人走进院子的时候,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伴着院子里怒放的玫瑰的,是这具褐色的棺柩,生生的扎着昭德夫人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哭得太多,她的一双美眸,从此落下了迎风流泪的病根。

    她的眼泪已经干枯殆尽,她无力的扶在棺木上,身边有奴才上前道:“夫人,奴才为您打开棺木,让您见一见少爷罢。”

    昭德夫人只是摇头,流泪道:“不,不要,不要再去叨扰他,就让他好好睡罢。”

    她怎么忍心,再去惊了沉睡中的他,他怕她见了她,会心生不舍,会痴缠今生,不肯离去,她不愿他死后,还为她不得心安。

    纵然后来,她被封做一品诰命,甚至免了对妃嫔的礼节,但那又如何,那对她而言,根本什么都不是,所以她从来不愿提起,即使是从式微嘴里说出来,她也觉得悲伤莫名。

    如今,要她再做那味喜饼,几乎是将她未曾痊愈的伤疤连皮带肉生生再揭下来,那会让她生不如死,可是,为了女儿,她愿意承受这样的痛。

    终究母子连心,式微很敏锐的感觉到了母亲的变化,她对着福妃微微一笑,轻声道:“妹妹果真这么想吃这味喜饼?”

    福妃渴望的点点头,诚挚道:“自然是了。”

    “那好。”式微淡淡道,“本宫母亲明面上是一品诰命夫人,实际不过是个未亡人,这样的身份,难免会冲撞到妹妹腹中的孩子,再者,本宫幼时,因过度思念父亲,母亲便教了这味饼的做法,虽然只做了一次,但本宫已经牢牢铭记在了心中,不如,由本宫为妹妹来做这味饼,如何?”

    福妃微微一愣,她万万没想到式微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偏偏她的话无可挑剔,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由她代替昭德夫人做这味喜饼,分明是给足了她天大的面子。

    福妃下意识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偏偏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正欲开口,启曜已经饶有兴致道:“皇后是福泽深厚之人,既然如此,便由皇后代替昭德夫人罢。”

    式微轻笑不语,昭德夫人低下头,式微这个孩子,为了不让自己伤心,竟然甘受这样的折辱,堂堂皇后,纡尊降贵为妃子做点心,若是传出去,式微要如何做人?

    可是,看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难道,她真的有应对的法子不成?

    昭德夫人有些疑惑,却还是跟着式微的步子,缓缓走向御膳房。

    启曜看着那个背脊挺得笔直的身影,忍不住又想起她那一瞬间似恨似恼的眼神,她终于对自己有反应了不是么,她不是向来一副宠辱不惊,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吗,却还是在那一瞬间,露了破绽,被自己巧妙的捕捉到了。

    启曜若有似无的轻勾嘴角,和这个女人之间的游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