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被拉进文革中的学生(一)

冯宇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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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教室后,学校没安排我们上课,先专门安排了一周时间开批斗会——斗争老校长。

    那个校长被押进教室时,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他,那人低着头、弯着腰。哆嗦着站在了讲台下。

    批斗会由学校革委会一个副主任(副校长)主持,先由他阐述那个校长的反动历史和滔天罪行。因为初一的学生大多来自各大队,还不了解这个校长的丑恶一生,学校就先给我们做了介绍,让我们知道校长是个啥东西。

    那个校长的罪行大概就是,早年参加革命后,曾在一次战斗中被俘,后来又跑回革命队伍。但是,他被俘后曾叛变,回到革命队伍后他隐瞒了这一点,直到文革中被揭发出来还死不认账。再就是,他当了校长后,用封、资、修的那套教育方法教育学生,使很多学生走上了邪路。

    那个革委会副主任的讲话极具煽动性,不一会儿就把学生的愤怒情绪燃烧了起来,大家在一个场部同学的带领下,喊起了震天的口号。

    那个校长交代问题时,嘟嘟囔囔的,说的是啥大家都听不明白。但他交代到被俘的事后,说的却很清楚。他说他没叛变革命,但不应该被俘……交代到这里后,有个叫“橡皮擦”的同学就喊了起来,他说:“老夏武(那个校长名叫夏武),你不老实!你他妈的要老老实实的交代罪行!”接着就带领大家喊起“打倒夏武!”的口号。

    黄晓雪跟着大家喊口号时,手举得很低,声音也不大。她回头看了我一下,见我的手举得高高的,声音也很洪亮,这才开始把手举高,声音也大了起来……

    批斗会后,我觉得这个校长很可恶。可是在晚上,我的这个看法又改变了。

    晚上熄灯前,那个老校长出现在了我们的宿舍里。他的手里拿着铁簸萁、煤铲(和煤用的)、炉构(捅火用的),煤钳(夹煤块用的),身上围着一个蓝围裙。

    走到火炉跟前后,他一边捅火,一边往炉子里夹煤。接着就用煤灰在炉子里薄薄的覆盖了一层。做完这一切,又将炉盖盖好,并用炉灰将炉盖覆盖上了。在覆盖炉灰时,他一边干一边说:“革命小将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层灰一定要在明天起床后再扫掉,晚上千万不可扫去。如果扫去了,炉盖就会漏烟。万一煤烟冒出,就会中煤毒,那可会要命的!”老校长干完后就走出了宿舍。我感到好奇,就跟着他走了出去。

    在门外,我看见老校长进了另一间宿舍……就这样,他走遍了每一个学生住宿的地方。

    我知道了,这个校长是怕学生小,不会封火泄漏煤烟中煤毒。

    一个阶级敌人如何会有这种好心肠?我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听说,这个校长在被打倒之前,就一直坚持晚上亲自给住校生封火。被打倒后,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持了下去。在他的照料下,学校从未发生过住校生中煤毒事件。从这件事上,我改变了对老校长的看法。以后的批斗会上,我没再喊过打倒他的口号。

    以后就是每天的上午进行校长批斗会,下午进行忆苦思甜。

    那时的忆苦思甜,就是请一些在旧社会受过地主资本家的剥削、吃过苦的人来控诉旧社会,赞扬新社会、歌颂毛主席和共?产?党的一种政治形式。在我们教室里,每天都会有一个工人或干部来讲述他们在旧社会的遭遇,控诉那些吃人的地主和恶霸,控诉那些十恶不赦的封建把头、工头、资本家。

    有些工人和干部很会控诉、很会忆苦和思甜,说到动情处,还会流泪、痛哭失声。我们在他们的感染下,也会流泪。女生们则压抑不住感情,使哭声响彻了整个教室。如果有哭不出来的,就会受到严厉的批评。所以,哭不出来的同学,也会在眼睛上抹点唾沫,趴在桌子上假哭。

    有一次,黄晓雪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小泪人,哭的都颤抖了。我看她哭的可怜,就从后座位上踢踢她,提醒她别哭坏了,引起了她的不满。哭够后,擦干眼泪,她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以后她再哭时,我就不管了。

    那一天的下午,学校又请了一个受过苦的阿姨,让她来控诉万恶的旧社会。这个阿姨没工作,是个家属。我们很看不起她,就在下面叫她“老家属”。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老家属也受过地主的剥削?我们认为,只有工作的人才受过过去的苦。

    那个阿姨上了讲台后,只说了句“我过去受的苦太大了!吃的苦太多了……”就开始哭泣。老师给她端去水,又给她递了毛巾后,她才止住了哭声。阿姨接着说道:“说老实话,我家几辈都没有自己的地,一直在给地主当长工、扛长活。什么也别说了,就怪我的长辈不争气!等我家好不容易有了地,我的爷爷也学会了抽大烟,抽的卖了地,卖了房……”

    阿姨说到这儿后,一个老师插嘴说:“你爷爷抽大烟是地主教的吧?”

    阿姨说:“不是地主教的,地主不会抽大烟。”

    老师又说:“肯定是地主教的,教会你爷爷抽大烟,让他抽的没了钱,最后就只能卖地继续抽大烟,这时地主就用低价买你爷爷的地,然后地主再把地租给你们让你们当长工,让你们受剥削,地主阶级很可恶。。”

    阿姨说:“才不是呢!地主没那么缺德!我爷爷比地主缺德多了。他把家抽完了,把家抽穷了,抽的我爸爸连学都上不起!连饭都吃不上!地主比我爷爷好多了,还给我们借过粮食。我们没办法就给地主家干活,地主对我们可不赖。农活忙的时候,地主把粗粮留给自己吃,把细粮都留给了我们这些干活的。为了增加我们的力气,还杀了猪让我们吃肉,可地主自己却舍不得吃……”

    阿姨说到这儿,一个老师就“哎!哎!”地喊了起来,他说:“跑题了啊!”

    阿姨没理老师,她接着说:“可是!在万恶的60年,我们真的是被饿坏了,我的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阿姨刚说到这里,革委会副主任就大声地打着岔冲到了讲台上,他一边打岔一边对阿姨说:“你太激动了,先下去休息,先下去休息……”说着就和其他老师一起,把阿姨架出了教室。

    一会儿后,革委会副主任回来对大家说,那个阿姨悲伤过度,她被地主剥削傻了,傻得说起了60年。接着他就让大家讨论发言,结合实际批判地主恶霸,歌颂新时代、新生活、感谢毛主席和共?产?党给我们带来的幸福生活,这场忆苦思甜会就这样结束了。

    讨论时,黄晓雪扭过头对我说:“60年和过去一样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后来想想,60年已经解放了。解放了,阿姨你还要控诉,那你就有些反动了。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黄晓雪,得到了她的认同。

    忆苦思甜结束后,我们接到老师的通知,在明天,我们要去参加场部举行的批斗会和让走资派游街批斗,批斗游街对象是同学橡皮擦的爸爸。橡皮擦的爸爸当时是农场的党委书记、政委。大人说,橡皮擦的爸爸在农场推行了一系列刘邓路线,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他挨斗的根源是,一个农场干部和橡皮擦家是一个村庄的,文革开始后,橡皮擦的爸爸被这个干部认了出来,他爸爸是那个村庄一个大地主的儿子。那个干部在大字报上揭发说,橡皮擦的爸爸是个地主崽子,小的时候威风八面。那个干部是贫苦农民出身,他们全家在橡皮擦的爷爷那儿扛长活,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而那个干部在童年,就被强迫给橡皮擦的爷爷放猪,吃尽了苦头。干部说,橡皮擦的爷爷就跟地主周扒皮一个样,也会在半夜学鸡叫,长工们半夜就会起床去地里干活。有一次,他放猪回来,少了个小猪仔,橡皮擦他爸爸就穿着长袍大褂,脸上架着黑墨镜,戴着个瓜皮帽,用鞭子把他抽昏了过去。后来是毛主席,共?产?党解救了他,让他参加了解放军,走上了革命道路,才免遭橡皮擦爷爷、爸爸的欺压。那天,他发现农场政委很面熟,似曾相识。文革开始后,他回老家了解了一下,这才发现政委是个地主崽子,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干部揭发了橡皮擦他爸爸后,全农场都震惊了。原来政委是个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阶级本质决定了一切,他执行刘邓路线和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变天!经过组织上和那个干部再三核实、并进行了内查外调,证明橡皮擦的爷爷确实是个地主,他的爸爸确实是地主的儿子,橡皮擦的爸爸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走资派。

    可是,在一次批斗会上,橡皮擦的爸爸说那个干部是在放屁,他说橡皮擦的爷爷的确是个地主,但也是个开明地主,一直在支持革命,援助共?产?党的游击队。他也是被橡皮擦的爷爷送进了解放军,走上了革命道路。橡皮擦的爸爸还说,那个干部家根本就不是贫苦农民,而是一家商人。那个干部从小就会投机倒把,拿着小商品骗农民孩子的钱,他就受过骗。干部说他拿鞭子打人,是根本就没有的事,他家里根本就没有鞭子。家里也没那么多猪,只有两口猪,根本用不着雇人放。那两口猪从买来到杀着吃肉,从未出过他们的家门。说橡皮擦的爷爷学鸡叫,橡皮擦的爸爸说,那是污蔑人!他对大家说,你们回去半夜学学鸡叫,看鸡是否会跟着你们叫!

    大家看到橡皮擦的爸爸这样解释,都认为他态度不老实,都很气愤,批斗力度就加强了。明天的批斗会和走资派游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

    揭发橡皮擦爸爸的那个干部,受到了上级的青睐并得到了重用,他被提拔成了农场政工组(现代的政工科或组织科)组长,成了批斗橡皮擦他爸爸的直接领导者。

    经过这个干部的揭发检举,橡皮擦的爸爸被撤职,开始了接受批斗、写交代材料,做这个组长阶下囚的生涯。

    第二天的批斗会,让橡皮擦的爸爸彻底老实了,他彻底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承认打过那个干部。说橡皮擦的爷爷不是开明地主,是个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狗腿子。抗日战争时,日本鬼子在他家吃过饭,橡皮擦的爷爷还是个汉奸。还承认,橡皮擦的爷爷学过鸡叫,每天晚上都去鸡窝学鸡叫。他也承认自己是混入了革命队伍,目的就是为了复辟变天。

    听了自己爸爸的交代,橡皮擦说,他要坚决走革命的道路,一辈子跟着毛主席走,坚决要和他爸爸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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