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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玉蘅便捧了盆水到萧晗房里,发现她依然坐在书桌前,不同的是眉一直拧着,眼中又是肃然又是专注。
“公子,你一夜没睡?”玉蘅搁下水盆,拧了一把湿毛巾递过去,语气略有责备之意,又道,“药的事固然重要,也不能亏了身子啊!”
传闻中无情公子冷酷噬血,怕也只有玉蘅敢同萧晗这么说话了。
萧晗放下手中的东西,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又绕过玉蘅走到水盆前掬了一捧水洒在脸上,才叹气道:“我总觉得差了些东西,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公子换身衣裳吧,待会我为公子梳头!”玉蘅收拾好水盆毛巾对萧晗道。
屏风后头,悉悉索索的声音想起,不一会儿萧晗便穿戴完毕。
坐在菱花镜前,萧晗任玉蘅侍弄她的头发。铜镜照出的影子很模糊,且昏黄昏黄的,看上去相当沧桑。在番禺她看了太多的生生死死,骤然发现人生也不过如此,说不定哪日便糊涂地没了。她也不知道素来冷酷无情的自己为何会想这些。
“玉蘅,幸好我身边一直有你。”萧晗一时感叹。岁月如梭,幸好当初自己收下了玉蘅。
玉蘅为萧晗梳头的动作一滞,公子心头终究是孤独的,不过也幸好自己是一直陪伴公子的!
不过只眨眼的瞬间,她的动作又恢复自然了,玉蘅苦笑:“当初公子说什么也不愿收下我呢!亏得我把头都磕破了!”后一句多少有些感慨及调侃。
“好在我收下了你!”萧晗语气中透着愉悦。
替萧晗绑着缎带,玉蘅忽然想起了那些老鼠,便问道:“那些老鼠公子都杀了?”
萧晗目光一愣,好久才闪了闪睫毛,不置可否。
“可是,公子,你是……”
“玉蘅”,萧晗骤然打断她的话,“谨言慎行!”
只四个字却让玉蘅的千言万语如鲠在喉,萧晗是终究是女子,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行男子之事,更不可能一贯做这些粗恶之事,可是公子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些都不足为道,当务之急是疫病。”萧晗岂又不明白玉蘅所说,只是她不可能如正常女子一般活。
说完,萧晗又用玉蘅手里捧的青盐漱了口。一切打理完整后,玉蘅才道:“公子,我去为你端饭。”
玉蘅仓皇,萧晗明白她的心思,她亦明白萧晗的心思,当即便倍感苍凉。
“玉蘅!”萧晗看着那仓皇的背影,又柔了声音道,“我会同庾翼提一提的,他总不会驳我的。”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话的意思,白芷有心,玉蘅也有情。
“公子,我去端饭。”玉蘅背影一怔,更加仓皇地跑了出去。如若连她都不在公子身边了,那公子还有谁呢,只有孤家寡人了!
明明昨晚还是欢快的,今早便画风全变了,这或许便是人生。人生无常,谁又料得到下一步呢?就譬如番禺人,他们或许永远没料到这场惨绝人寰的病会来。
用过早餐,方大人便急匆匆地来了,道:“公子,沅城的大夫都来了。”
“将他们带过来吧!”萧晗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方才感伤过。
来了十多个大夫,不是近天命之年便是几近花甲了,看样子皆是经验丰富的老人儿了。
那些大夫原是德高望重的,在沅城也是有一定声望的,方大人找到他们说是建康来的特使大人要见他们,他们惶恐而来却见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白衣缎带,风姿绰约。
萧晗回过头来,那些大夫更是觉得眼前一亮,如一股清风般清新了他们浑浊的双眼。尽管如此,萧晗却明显感得到他们目中的轻蔑,或许那些自持经验丰富的人在心里都会骂她是黄毛小儿吧!不过萧晗早已习以为常,倒也不怪他们。
“诸位请坐。”再一看,几人却更觉此人清冷持重,冷峻的面目中竟是不与年纪相称的老成干练。几人心中暗暗称奇。
“公子唤我们前来是为疫病之事吧?”一人刚坐下便问道。
“诸位都是聪明人,萧某便不拐弯抹角了!”萧晗清声,越发显得清冷持重,“赵家那边我需要诸位的帮忙。”
几人闻言面上一阵大红,惭愧道:“不瞒大人,我们对于疫病实在无措,实是我们学艺不精啊!”
这确实不是他们谦虚,而是实话实说。萧晗也没接话茬,而是自顾自地说:“赵家那边我安排了许多病人,几位又都是医术精湛者,望几位能给萧某搭把手。也不是多难,就是几位按萧某吩咐的做就是了。”说白了就是打打下手。
“这”,那几个大夫沉吟,面面相觑,一副犹豫的模样。
这样犹豫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疫病传染人一个不小心便丧命了,而是他们瞧萧晗年纪不大然而他们又要听他安排心有不甘毕竟在治病方面那几位都是德高望重者只有吩咐别人的哪有沦落到这个地界。
玉蘅续着茶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家公子师从桃源主人,虽说年纪不大却也是自小学医,周身医术更是深得桃源主人真传。那前儿陛下性命垂危还是我家公子开了药才好起来的,我家公子也因此得了陛下的封赏。还有河东卫氏玹公子,自生下来便患了不足之症也因我家公子才延绵了性命。这些诸位都可打听,建康谁人不说我家公子是神医。如今我家公子对于制药之事也有了眉目,诸位听从我家公子行事也不算埋汰了诸位的才能。”
玉蘅与萧晗有默契,萧晗不好直说的玉蘅倒可代劳。
一一续完茶水,玉蘅才恭立到一旁,垂着头请罪道:“婢子一时口不择言,诸位都是心胸宏大之人,还请诸位见谅。”
这是典型打一个巴掌赏一个甜枣。纵那几人心中再不安逸也不好明说了。
几人四顾,眼神交流着,心里微微叹道,连身边的侍女也如此有胆色,想必无情公子本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只是要他们为无情公子打下手之事还是值得商榷,不能迫于淫威一味答应了。
萧晗向玉蘅使了个眼色,玉蘅便恭顺地退到屏风后头,掩去的身影。
萧晗扬起眸,目带清冷,道:“不是萧某自大,我医术如何诸位还是毋庸置疑,我在制药上既有了眉目便不是戏言,如今我又要制药又要兼顾赵家那边,难免顾此失彼,因而寻得诸位商讨。”
又道:“我们都是医者,医者有医者之贤德,切不可因心中惶恐而陷病人于绝地,如若几位都不肯帮忙了,那些病人又如何处之,诸位仁德之名又如何处之。再则,只要防护好了,那病也不是轻易传染的,萧某几次出入疫病之地不也是无恙吗?”
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只看那几人所想了。萧晗含了一小口茶淡淡且平静地等待着他们的答案。
几个大夫依旧四顾着交换着眼神,这位特使大人没用武力将他们押来而是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请来,想来也是也当得仁字,再一听说他少年有为便觉得他亦当得起妙手仁心四字,只是这事还是值得商榷。
萧晗冷笑,又提点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沉吟的几人听到这话浑浊的眼神都为之一阵,当即便有人问道:“公子当如何用我们?”
没有直接回答是否给萧晗打下手,而是问萧晗打算如何治愈这疫病,如果萧晗之法可行那几人必定会答应,如若不行定是不成的。
萧晗也直来直去,道:“诸位以为剖腹割肉之法如何,将病变之处除去,然后再以药物辅之。”
几个大人讨论了起来,剖腹割肉?从前只有刮骨疗伤,可没听过剖腹割肉啊!几人不禁怀疑了起来:“风险未免太大了,前人可从未有过啊!”
萧晗哂笑:“昔日扁鹊说齐王颅内有虫,欲剖之,未料齐王有疑故而未得;后又有华佗治曹阿瞒之头风,亦说开颅治病,未料反遭阿瞒怀疑。此二者皆不成,可最终齐王、曹操又是受病之所害,故而今人可引以为戒。再则,俗话说革故鼎新,从前那些太过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也未必是好的,我们如今革新一番亦未尝不可。若我们依此做了也算给后人留下例子,此不好吗?”
看着那几个大夫略有动容,萧晗又缓缓说道:“不瞒诸位,我在桃源生活了十多年,亦与师父研讨过此法,倒也通透此法,只是未曾亲历过。如今诸位看来此法有九分凶险,萧晗却以为只有三分凶险。再说何事没有凶险呢,诸位开副药也会担心其效用呢!”
“公子当真有七分的把握?”有人动了心,问道。
“自然,如若没有把握萧某岂敢妄言!”萧晗道。
“既然如此!”几个大人四顾点着头,又对萧晗道,“我们愿为公子所遣。”
萧晗扬起茶杯,道:“那便有劳诸位了,喝完这杯茶我们便去赵家。”
“救死扶伤原是医者的责任,公子言重了!”
萧晗一行十几二十个人阔步向赵家进发,皆是面巾手套,相当肃重。
“天神,天神,是天神来发药了。”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病人的欢呼声。
十几个大夫心中惊叹,这萧公子声望也未免太高了些。
“天神,天神。”小千兴奋地拉着萧晗的衣角,道,“天神真好,娘亲好多了!”
“好些了就好。”萧晗抚了抚她的小脸,又道,“去给玉蘅姐姐发药好不好!”
“好!”小千很懂事,欢欢喜喜地满口答应。
“玉蘅。”萧晗向她使了个眼色。
玉蘅会意又向身后一个身着粗布的丫鬟吩咐道:“将包袱里的药丸发给大家,一人一小瓶。”
“是。”
“公子,能否给老夫一粒”,一个长须大夫道,“我想看看。”
玉蘅会意拨了一粒给那大夫,长须大夫拿到鼻尖嗅了嗅,一脸惊色,问道:“公子,这是何药,以何物制成?”
萧晗默然不语,倒是玉蘅笑道:“先生糊涂了,制药的秘方我家公子怎会外露呢?”
长须大夫了然于心,又问道:“那公子,此药何名?”
“药便是药,我不喜欢取名字”,萧晗目光清冷,“与其耗那个心思我倒不如多研制些药。”
此话不假,她和桃源主人都不大喜欢给药取名字,一则是取名麻烦,二则是取了名字又遇见些好名字不免可惜,故而干脆不取。
“公子确实与众不同!”长须大夫捋着胡子笑道,眼里尽是欣赏。
“谢天神赠药,谢天神赠药!”得到药的病人欢喜言谢。
“天神,小千发完了!”小千蹦蹦跳跳地过来道,看她样子倒是极健康的,应该没染上病,萧晗又捏了捏她的手腕,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摸了摸她的头道,“昨日方大人说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收拾好了吗?”
小千鼓着小脸猛地点头,道:“好了,小千也跟着收拾了的,昨晚就收拾好了!”
说着她便牵着萧晗的衣裙向里头走去。玉蘅啼笑皆非也招呼这那十几个大夫一同跟着。
“小千,等等!”萧晗拉住小千停在一处狭窄的床榻前,看着床榻上打着哈欠流着口水的被绑着的病人不禁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天神大人,快救救我家这口子吧!”坐在床榻边服侍的妇人啼哭道,“我家那口子先前得了疫病吃了那药,如今天神说那是毒药,我们便停了,谁知……”谁知便上瘾了。
那妇人擦着泪水又哭道:“我们寻思着不能再让他此这药,可他却颠颠狂狂的死活闹着要吃上两口,我们治好绑着他。”
萧晗捏了捏他的腕脉,说道:“他上瘾了。”
短短四个字却让身后那群大夫不解。
于是萧晗边为病人施着针边解释道:“罂粟吃多了便要上瘾,吃得越久瘾越大。这便如同罂粟本身一般,长得越鲜艳便越毒。”
玉蘅又在一旁低低解释道:“罂粟长得似虞美人,日后诸位不要被这药迷惑了!”
十几个大夫恍然大悟,心道日后要好生注意这东西了。又问道:“该如何治这瘾呢?”
萧晗拔出银针从玉蘅手里接过撞了烈酒的小瓷瓶,将银针一一放入小瓷瓶中才回答道:“当务之急是解决疫病。至于罂粟之毒,待疫病解了后我再着手治疗治疗。罂粟长在蛮南的,也不知怎么就到了番禺,从前又没人受其荼毒,我总得好生研究一番才解得了此毒。”
众人听萧晗一言又在心里狠狠地将那假天神骂了一遭。
萧晗感到衣裙动了动,低头正听见小千说:“天神,天神,好多人都这样呢!”
萧晗心中叹气,看来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受罂粟荼毒之人还是不少。于是又少不得一一为那些人施针。
沅城的那十几个大夫看着萧晗一手一手地施针,心中无不感叹道,果真是后生可畏,这施针的手法与平常的手法大相径庭却效力无上。
至事先收拾好的房间那十几个大夫更是佩服萧晗的高明,房间扫得纤尘不染,中间又隔了个屏风,至屏风里头一看竟摆了一方小榻,小榻上空又置了一枚极明亮的宫灯。
玉蘅冲着几个掩袖捂鼻的大夫道:“这房间都用烈酒洗过了,以防病菌。”
“他们准备好了吗?”萧晗向玉蘅问道。
“都准备好了,麻沸散也吃了。”玉蘅又从粗使丫鬟那儿将准备好的褂子递给那几个大夫。
“这是?”
“既要剖腹割肉便要防止伤口恶化,是以总得准备充分,以免一些病菌。”萧晗也笼好褂子,边说道。
“头发也要箍好免得落入病人伤口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萧晗一边褪下手套又重新戴上新的手套,又戴了顶紧紧的帽子将满头的毛发遮住,一眼看去一脸竟只剩了眼睛露在外头,又道,“诸位若准备好了便随我进去吧!”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剖腹割肉果真不一般,果然比什么都讲究,但也依葫芦画瓢跟着萧晗做了。
“将人抬进来吧!”进到屏风里头萧晗对玉蘅道。
玉蘅会意,后头便有人全副武装地将人抬到小榻上安置好。
“这里头更是用烈酒洗了好几遍。”玉蘅解释道。确实刺鼻得很。
萧晗解开病人的衣裳,让他裸露上半身,可是这一举动却令其他人眼神闪烁。
萧晗的动作一缓,随即又解释道:“讳不忌医,玉蘅虽是女子可此中缺了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面色初霁,方才点头认同。
“开始吧”,萧晗吩咐道。
玉蘅会意,将器具一一摆在案几上盛着酒的盆子里,又用镊子夹了块泡在酒里的棉布,在病人身上擦拭着。接着她又拿了块浸在麻沸散水里的棉布在病人腐烂的腹部周围擦。
“公子,可以了。”萧晗道。
众人看得仔细,不欲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因为往往有时候细节决定成败。
萧晗拿起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剑抵在病人腹部,小心且仔细地一刀一刀地割。
萧晗眼角的汗紧锣密鼓的,神情却是不敢放松一分。
“玉蘅,银针。”萧晗眼睛紧盯着,手却向玉蘅伸着。
两人有很好的默契,玉蘅麻利地递过几根银针。萧晗便将其扎在几处重要的穴位上了,然后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处理好表面的腐肉,萧晗又换了把小些的刀子,割开了表层的肉。在明亮的灯光下,血淋淋的伤口血肉分明,任谁看了都抹一把冷汗。惟有萧晗不动如山,依旧冷静得认真得很。
众人看着萧晗面色不改地割着腐肉,心下对他更是佩服,心道少年英睿,后生可畏,这个无情公子当真不凡。
不断地从玉蘅手里接过工具,萧晗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这也是她第一回具体操作。
“公子。”玉蘅拿着块毛巾轻轻地为萧晗擦着汗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外头日上中天,萧晗这边也开始缝合伤口了。
“剖腹割肉要尤其小心,任何杂物都不可留在腹中,否则后患无穷。”过了紧张时期,萧晗也开口向其他人解释到了。
“器具也要格外干净,不可看着没什么污浊便不用酒洗了。”
众人很认同她的话,纷纷认真地点起头来。
“若此中病人气短先要吊住病人的命再停止。”
……
……
缝完伤口,萧晗又在伤口上抹了些凝露,又道:“这凝露要抹七日,日日抹之前先用酒洗伤口。”
“至于外服的药,我目下还在研制中。”
打理好一切,玉蘅又将所有用过的器具一一放在烈酒里。
许多,许多,萧晗讲了许多注意事项,而那些人也聚精会神地听着,俨然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慨。
接着萧晗又做了几台,大约亥时才停了下来。
“这边便有劳诸位了”,萧晗打了个揖又道,“萧某要继续着手药的事,这边若有情况随时着人通知我。”
“公子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萧晗点头,便携玉蘅离去了。
“沉稳老练,杀伐果敢,此少年有力挽狂澜之才啊!”望着萧晗的背影有人不禁感叹道。
“是啊,番禺的疫病就全靠他了,若他能平复这场疫病也不负人们唤他一声‘天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