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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兰婷跟着婆子走出柴房,明媚的阳光很是刺目,她抬手遮挡,好一阵子才适应。
婆子带她进到一所院落,走到东面花树下。
章兰婷看到了姜洛扬。
这儿是姜洛扬出嫁前住的院落。此刻她已换了家常的衫裙,在花树下的躺椅上喝茶。
婆子先一步禀道:“最初闹腾过一阵子,近来很是安生。外面的事,奴婢几个并没瞒她,发生什么都如实相告。”
姜洛扬颔首,瞥一眼神色木然的章兰婷,啜了口茶。
章兰婷抿了抿唇,“将我关到这里,是不是你的主意?”太久不说话了,她的语声黯哑,语速很慢。
“没错。”姜洛扬微笑,“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
“那又如何?”章兰婷笑容恶毒,“凭宋雅柔那张嘴,凭我告诉她的那些事,足够你被半数京城人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姜洛扬摩挲着茶盅上的翠竹图案,“这些不难想见,便是没有你们,也有别人。凭谁议论,我都不在意,只是不想再受到你干扰。”她凝视着章兰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明明和离之后可以守着你娘,平宁度日。”
“我为何如此?”章兰婷目光恍惚起来,“我中意的人,一生也无法得到,他甚至对我弃若敝屣。我嫁的是宋志江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胆量重头开始?不过一两年光景,你和沈云荞让我的生涯天翻地覆。我娘有她的看法,认定一切是我们咎由自取,甚至认为你已够宽容大度。”她轻哼一声,“你宽容大度的话,为何在最初不让俞仲尧把章远东发落到外地为官?为何要将他逼入绝境?他要是不陷入绝境,我们至于沦落到这地步?他至于不顾我的死活?”
姜洛扬听了,并无意外。章兰婷是这样的,谁都欠她,谁做到什么地步都不够。又想了想,隐约记得章兰婷钟情的似乎是哪家的世子。
“章远东一定是死了吧?”章兰婷定定地看着姜洛扬,“与宋志江和离之前,我就总是梦到他。很奇怪,梦里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他宠爱我,对你不闻不问,满脸嫌弃。前几日开始,梦境就不同了,醒来总是很难受,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你们怎么肯让他活着。”
姜洛扬险些发笑。口口声声希望看到章远东下场凄惨的是章兰婷,现在咬定别人不肯放过章远东的也是她。
“我总算是想明白了。他对你,多多少少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就因为你一再施压,他才让我自食其果,明知我经常被拳打脚踢还要我回去。”章兰婷语声有些飘忽不定了,“那么多年,他那么疼爱我,要不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肯那样对待我?”
这算是良心发现了?还是走火入魔了?姜洛扬简直要佩服章兰婷了,想法一时一变,总是责怪怨恨别人,不是谁都可以做到。
章兰婷收敛了情绪,审视着姜洛扬,“看看,你现在与以往,简直是判若两人。老天爷真是不开眼,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好歹被章府养育了十几年,到如今一家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为奴的为奴,都是因你而起。谁敢说你不是章家的丧门星?”
“这番话,恰好也是我要对你说的。可是好像没必要,你已听不进人话。”姜洛扬知道,这个人已经没救了,问章兰婷,“你到如今还有何心愿?若是合情理,我可以成全。”
姜洛扬指的是大夫人。大夫人那个人半生的对错,她不予评价,但是为章兰婷做过的一些事,真正是一番慈母心。人固然说不上是好人,但真应了那句虎毒不食子。
“你成全我?要我求你?”章兰婷切齿道,“你做梦!”
姜洛扬失笑,吩咐婆子,“去知会夫人,安排人手,将她处置了吧。”
婆子称是而去。
章兰婷竟是不以为意,“看你现在多厉害啊,三言两语便能将人处死。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木讷的章洛扬,会变成今日这模样。”
“是啊,我也没想到。”姜洛扬也不恼,“正如你当初固然可恨,变成今日这般失了人性的模样,亦是我不曾想到的。”
“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解脱了。”章兰婷讽刺地笑道,“你就不同了,你余生都要小心翼翼地活着,要盼着你娘长命百岁,要祈求你夫君一直身体康健权倾天下,要祷告与你亲近的人都要安生度日。哪一个出了岔子,都是你这断掌克的!”
“这种话我已听说过。”
章兰婷继续道:“你和你娘多年未见,真就能如寻常母女一般亲近无嫌隙?你就不曾担心过,有了儿女之后,他们也是断掌又该如何?你夫君把你宠上了天,你就没有于心不安受之有愧的时候?”
姜洛扬轻轻一笑,“真是没看出来,你替我想的这样周全。你娘那边,我就不命人给她报信了,省得她每日为你超度——死之前只顾着恩怨不顾及她的女儿,实在不值得她费心。”
章兰婷面色变了,沉默下去。
姜洛扬摆一摆手,唤人把章兰婷带走。忽然间生出说不出的疲惫,她阖了眼睑,闭目假寐。
过了些时候,连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给她搭上一条毯子。
她抿唇笑了笑,任由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日头西斜时,连翘担心她着凉,轻声唤她醒来。
姜洛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笑,“时候不早了。”
“是。”连翘服侍着她去室内重新洗漱着装,“夫人来看过您几次。”
“等会儿去陪她说说话。”
回俞府的路上,姜洛扬坐在打头的马车,连翘和珊瑚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
珊瑚见连翘神思恍惚,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因为章兰婷的事?”当时她们都在院中,全程目睹。
“不。”连翘苦笑,“我只是在琢磨章兰婷说过一句话,居然觉得不无道理。”
“怎么说?”
“咱们夫人和姜夫人,细想起来,其实有些不对劲。”
珊瑚睁大了眼睛,“怎么不对劲了?什么事都是一样,母女两个为对方着想,从来不曾为什么事起过争执。这可是真正的母慈女孝。”
“但是母女之间是这样的么?甚至于亲人之间是这样的么?”连翘怅然叹息,“不说你我,只说三爷和大小姐,兄妹两个是大事上为对方着想,而在小事上,大小姐揶揄三爷、央求着三爷答应她什么事的情形不少见吧?亲人之间,怎么可能毫无所求呢?表象太过圆满,反倒反常。”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儿道理。夫人和姜夫人大抵是团聚的时间还短吧?”
“但愿如此。我只是怕夫人有些心结并没真正打开。”连翘目光有些黯然,“夫人何尝没将章兰婷那些话听到心里去?”
“嗯,夫人今日是有些反常。”珊瑚宽慰道,“你也别跟着犯愁了,母女两个迟早会和寻常的母女一样。”
回到俞府,姜洛扬下了马车,见俞仲尧等在垂花门的石阶上,忙笑盈盈紧走几步,与他并肩返回正房。
俞仲尧问道:“去做什么了?”
姜洛扬如实道:“去见了见章兰婷,她已无药可救,便请娘亲将她处置了。”
“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她有些话,我应该听一听。”姜洛扬笑道,“每日只与待我和善的人来往,听的都是顺心的话,长此以往,不免放松下来,完全忽略一些事。我也总要提防着自己变得面目可憎才是。”
俞仲尧失笑,“你才没那个本事。”
姜洛扬轻笑出声,“我也但愿自己永远没那个本事。”
晚间,俞仲尧去了书房院,唤南烟来说说话。与皇家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他一直是甩手不管,到了今日,该说道几句了。
俞南烟走进门来,“哥,有什么吩咐?我现在很忙的,你可别再派差事给我了。”
俞仲尧斜睨她一眼,“嗯,我们南烟是天下头号大忙人,我怎么好意思再给你派差事。”随后一笑,“宫里那个,却是天下头号闲人。”
俞南烟听得他提起皇帝,有点儿不自在了,落座后端了茶盏,敛目细看,仿佛没见过似的。
俞仲尧也由着她,只是提醒道:“估摸着你明年就要嫁过去了。往后怕是少不得劳心劳力的时候,这也是我想让你方方面面都有涉猎的缘故,艺不压身。这些你都细想过吧?要是觉得太过疲惫,反悔也未尝不可。”
“可是,”俞南烟怯生生地抬眼看他,“什么事不是都有你么?我嫁人之后你就不管我了?那可不行啊,我之所以这么心安,就是因为我的哥哥是俞仲尧,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呢。难道不是这样的?”
俞仲尧:“……”
“往后几十年,宫里宫外两份日子,都要你做主。”俞南烟说着说着,眉飞色舞起来,“我呢,只管孝顺太后,在宫里弄个只属于自己的药膳局,专门调|教些人,帮你们调理好身体。”
“……”几句话,就把他余生安排好了。
“不高兴也没用,你可不能不管我。”
俞仲尧按了按眉心,“行了,我知道了。你回房吧。”
“这就是说定了啊。”俞南烟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手伸到他面前,忽闪着大眼睛,“拉勾啊?”
俞仲尧没好气,将她的手打开,“滚回房去。”
俞南烟咯咯地笑起来,“好啊,我这就滚啦。”语毕踩着轻快的步子出门了。
俞仲尧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南烟这算不算是近墨者黑?现在活脱脱一个小无赖小懒虫。
第二日,皇帝见到他,苦着脸坐到他近前,“太傅,你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俞仲尧抬眼细看了一会儿,低头时道:“胖了。”
“……”皇帝一肚子的话就被这两个字打回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俞仲尧道:“南烟还要时不时地进宫给太后请安。”
皇帝这才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看看她,哪怕远远地瞧一眼呢。”
这件事上,俞仲尧理解皇帝,甚至有点儿同情。两情相悦的人,都可以时不时地找机会去见见意中人,只有皇帝倒霉,看上了他的妹妹,绝不适合溜到俞府去私会南烟。
随后,他说起正事:“萧衍办事最是得力,往后我每十日休沐一次,可以吧?”他也该过过寻常官员的日子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安排好人,不耽误朝政就行。”皇帝道,“你可别指望我啊,我是不会管的。”
“……”
皇帝笑嘻嘻地给俞仲尧倒了杯热茶,“天凉了,太傅多喝点儿水。”
俞仲尧笑了笑,服气了。
到了休沐那日,俞仲尧命人备好骏马,商量姜洛扬:“今日出去散散心?”
姜洛扬惊喜地笑,“这次要去哪儿?”
“去看看京城的红叶——眼看着秋日就要尽了。”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骑马去,如何?”红叶在风溪就看过了,他只是想带她出去散散心。
“好啊。”姜洛扬连忙去找出自己以前穿过的男子衣物,打扮起来,随他策马离开府邸。
白管事带着一些护卫,远远随行。
到了山下,两人将骏马寄放在一个小饭馆,步行上山。
一面走,姜洛扬一面收集了一些颜色鲜艳形状出奇的红叶。
这里是京城人到了季节便会结伴游玩的地方,山间错落着几个茶寮、食肆。
两个人脚力比寻常人要好,顺顺利利地到了山顶。往下看去,只见满山红叶,景致分外怡人。
白管事上前来,递给俞仲尧几封信件,“今日才到京城的。”
俞仲尧接过。
“等会儿属下再送饭菜过来。”白管事说完,转身走远。
俞仲尧展开一封信,看了两眼就将信纸、封皮递给姜洛扬。
姜洛扬以为他懒得亲手放回,便折起信纸,看了看信封,见右下角有个兰花图案,下面缀着一个隶书字形的“贺”。
“贺园的来信么?”她不经意地问道。
“嗯,贺汮的信件。”俞仲尧敛目看着手里一封长信,“你可以看看。”
“哦。”得到允许了,她便看了看内容。
只得寥寥数语:章文照已安置好,有专人管教。贺家昭雪之事,妾身与兄长需得进京一趟,冬日将至。届时但望见一见俞夫人,俞太傅可赏一杯薄酒,设一局棋。
信纸上隐隐有兰花香,字是清逸的梅花小楷。
赏心悦目。
姜洛扬琢磨这封信的时候,俞仲尧已经一目十行地把余下的信件看完。
她这才把信件收起来,递回给他,“打算怎么回复?”
俞仲尧想了想,“多谢。见时自当让君如愿。”
姜洛扬失笑,“我还以为你会说‘多谢、准了’。”
俞仲尧哈哈地笑,“由此可见,我是多煞风景的人。”又轻轻地给了她一记凿栗,“揶揄我?”
“本来你就是那样啊。”姜洛扬笑道,“到时可一定要我见见贺汮。”
俞仲尧打趣道:“不让你见,你少不得以为我心里有鬼吧?”
“嗯,我真会的。”姜洛扬说起近来的一些见闻,“有些大宅门里的大奶奶,到了俞府,只是满心巴望着见见俞少傅呢。对你一辈子念念不忘的人可不少。哦对了,我可不是冒犯贺汮啊。她不同的。”
“谁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俞仲尧笑道,“你对我一世长情就好。”
姜洛扬坦诚地道:“这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
俞仲尧携了她的手,“去别处看看。”边走边问她,“出来一趟,心情开阔些没有?”
“自然。”她深深呼吸着山间洁净清冽的空气,“高墙内外的风景便是相同,心境也不同。”
“喜欢就好。等到冬日,我们去城外赏梅。”
她用力点头,“好啊,赏梅时可要带上南烟。”
南烟不会骑马,今日就说他是故意气她。他笑,“快嫁人了,出来转悠什么?”
姜洛扬拿他没法子,“那也不能一直让她闷在家里。”
“行,你们都有理。下次为了她清除闲杂人等,让她撒着欢儿乱跑,这总成了吧?”
姜洛扬笑出声来。
**
夫妻两个原路返回,进到城门时,斜阳晚照。
秋日总是让人心生伤感,这伤感在黄昏时更浓。
俞仲尧解下玄色斗篷,丢给姜洛扬,“穿上。”
她笑着点头。出来的匆忙,衣物的确是没准备齐全。
到了城里的长街上,迎面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为首的男子一表人才,逸出的笑容犹如春日和煦的暖阳。
就是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人,拦下了夫妻两个的去路。
“俞太傅。”那人拱手行礼。
俞仲尧颔首,握着鞭子的手轻轻摇了摇,“让路。”
姜洛扬带马后退几步。白管事到了她近前,微声道:“镇国将军世子。”
“哦。”是洪兆南。
洪兆南并没让路的意思,语气温和,话却很是难听,“俞太傅这是去了哪里?一早就听说你策马去了城外。你倒真是第一有胆色的人,当真不怕半路骏马发狂、山石忽然坍塌要了你的命?断掌的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啊,你俞太傅若是被克死,谁帮皇上打理这万里江山?”
俞仲尧挑眉,周身忽然罩上一层寒意,叫人心惊,“此话怎讲?”
“我说的是你娶了断掌女子为妻的事。”洪兆南直言不讳,“别人不敢当着你的面儿多说什么,我这在沙场驰骋几年的人却是不怕……”
他的话没能说完。
俞仲尧手里的长鞭忽然挥出,似是变成了毒蛇一般,缠绕住洪兆南的颈部。
回手一带,洪兆南身形飞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旋即,俞仲尧双腿一夹马腹,骏马撒蹄奔出去。
就这样,洪兆南被拖行出很远。
洪兆南的随从见状,立时要取马鞍桥上的凶器为主人解围。
白管事等人却先发制人,行动迅捷,将几个人纷纷拿下。
姜洛扬只凝眸看着俞仲尧和洪兆南。
洪兆南出于求生的本能,紧紧地抓住了缠在颈部的鞭子,想要解开,但是身体在路上的摩擦使得他周身作痛,手便少了几分力道。而且那鞭子大抵是形成了一个活扣,一时间想要解开,并不容易。
俞仲尧策马走出去一段,忽又拨转马头返回来。
眼看着洪兆南已经体力不支放弃挣扎了,俞仲尧这才带住马缰绳,停了下来。
洪兆南利用仅剩的一点儿力气,解开了缠在颈间的鞭子,之后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喘息着。
俞仲尧瞥了一眼洪兆南的几个随从,“主人鲁莽行事,下人不知规劝阻拦,杀。”
姜洛扬并没想到,此地便是几个人丧命的所在——白管事即刻叫人动手。
她只来得及错转视线,没看他们如何将人处死。
俞仲尧又看向洪兆南。
洪兆南竭力挣扎着站起来,双眼血红地看向俞仲尧。
“没有任何人能在我面前非议我夫人。”俞仲尧语声冷漠坚硬似玄冰,“今日不杀你,是你死期未到。”语毕,手里长鞭再次挥出,重重地抽在洪兆南头部。
洪兆南应声倒地。晕过去了。
俞仲尧回眸看向姜洛扬,情绪已然恢复平静,温柔一笑,“回家。”
姜洛扬已经有点儿懵了,木然地点头,策马随他回府。
早就见识过他的霸道狠绝,但是到这地步的情形,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男子若是到暴怒的地步,惹到他的人不知要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他策马一直到了二门外,跳下马来。
俞仲尧握住了她的手,“夫人,该醒醒了。”
姜洛扬眨了眨眼睛,这才抿唇微笑。
翌日一大早,洪城带着面上、颈部各有一道淤痕的洪兆南进到宫里,到了金殿一旁的班房。
官员们见到这情形,自然少不得询问一番。
父子两个气急败坏地说了原委。
之后,高进带着几名锦衣卫到了,“镇国将军肝火旺盛,世子也带着伤,皇上有旨,要二位先去太医院诊脉开个方子。”语毕一挥手,让手下把父子两个拖走了。
皇帝耐着性子上完大早朝,退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高进询问,满眼兴奋地道:“传言都属实?洪兆南是被太傅亲手发落的?”
高进笑着称是。
“太傅可是有一年多没发火了,之前还担心他没了脾气,不会再与闲杂人等计较长短。这种当街发作的事,算起来可有两年没出过了。太好了,朕昨晚听了几句就高兴得睡不着觉了。”皇帝眨着一双分外明亮的眼睛问高进,“太傅怎么没把洪兆南打死呢?还要留着那个混账?”
“……”高进心说您这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小,强忍着才没哈哈大笑,解释道,“有了这件事做引子,日后胆敢议论俞夫人的官员及内眷怕是没几个。”
“对对对,朕就说么,太傅那个脾气,留人活口定是另有打算。”皇帝喜笑颜开地拍拍高进肩头,“朕这就去找太傅问问,能不能下旨小惩那父子两个。”
没多会儿,皇帝下旨:镇国将军世子洪兆南言行不当,罚俸三年,杖责二十,以儆效尤。镇国将军教子无方,同罪。
高进大半天都笑得不行。不需看都知道,这道圣旨一定是皇帝亲笔写的——每每有这种事,他是最积极的那一个。甚至于,皇帝还会忽闪着那双大眼睛,无辜地问三爷:仅此而已?不能从重一点儿发落吗?
他对此是喜闻乐见,洪太妃一听却急了,急匆匆地赶到太后宫里,想要讨个说法。
太后正在亲自抄写经文,让洪太妃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施施然到了正殿相见。
洪太妃行礼后急切地把事情讲述一遍,末了道:“太后娘娘,您倒是说说,俞太傅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太后轻描淡写地道:“你的侄子眼里没有尊卑,言行无状,怎的反倒怪起别人来了?”
洪太妃被气得满脸通红,“他俞仲尧娶个断掌,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举,太后与皇帝不加以阻止也罢了,还不准别人对此事有些看法么?!”
“有看法行啊,别说出来。”太后一笑,“说出来的话,是生是死,不过是俞太傅一念之间的事。谁有胆量,只管继续胡说八道。”
“你们!……”洪太妃被气得簌簌发抖,半晌才又恭敬行礼,“太后娘年教诲的是,眼下我只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太后娘娘眷顾,免去我哥哥、侄子的皮肉之苦。”
太后不假思索地道:“哀家不干政。皇帝已然下旨,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洪太妃恨得暗自咬牙,心说谁知道下旨的是你的窝囊废儿子还是跋扈残酷的俞仲尧?!谁又能真正分得清楚这天下到底是姓孟还是姓俞?但是这种话太后已经听了很多年,高兴的时候不理会,不高兴的时候直接下懿旨将人打发掉。她不能冒险跟着兄长侄子一并获罪。
打发走洪太妃,太后命内侍去俞府传话,她有些想念俞府的两个女孩子了。或许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缘字,她是把南烟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照看了几年之久,眼下俞仲尧的夫人的性情,亦让她喜爱。那孩子是内秀的人,对书画颇有见地,只是要相熟之后才会说说自己的心得,初见的时候,便只让人以为只是婉约端庄又乖顺。
今日相见之后,太后先找了借口,让俞南烟去御书房见见皇帝,随后就问起姜洛扬手上的旧伤来,“太医是怎么说的?这些日子他定期前去给你施针,可有疗效?”
“还需要一段时日吧。”姜洛扬解释道,“年头不少的伤了,要恢复知觉定然很难,眼下只是试试。能痊愈最好,不能够也是情理之中。臣妾已经习惯了,太后娘娘可别记挂在心。”
“唉,哀家就是想,这样一个标致的人,十全十美才好。”太后笑道,“你看得开就好,如你所说,痊愈了最后,不能痊愈的话,也别失落。”
这边两人说着话,那边的俞南烟已经到了御书房。
皇帝这会儿在作画,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弯唇浅笑,遣了服侍的人,唤俞南烟:“快过来看看我画的如何。”
“在画什么?”俞南烟款步上前去,看到画面,不由微愣。
皇帝在画的,正是她的肖像,并且惟妙惟肖。眼下只剩了将衣饰上色。
“这……这是画的什么时候的我啊?”她轻声问道。
“就是我说要娶你那一日的你。”皇帝笑着,有些不情愿地停下画笔,“明日再继续上色,你先看看,有没有画得不像的地方。”
“嗯。”俞南烟将画纸移到自己近前,仔细端详着,片刻后逸出笑容,“我有这么好看么?要说不像,一定是画得太好,而我只是中人之姿。”
“胡说!”皇帝不高兴了,“你是最好看的女孩子。”
“你才胡说呢。”俞南烟笑起来,“嫂嫂才是最好看的。”
“呃……那你也是与她一般好看。”皇帝不敢说你是第一她是第二的话。唉,谁叫他大舅兄是俞仲尧呢?不能乱攀比的。
“是入了你的眼罢了。”俞南烟满脸喜悦地看着画像,“画完之后,能不能给我啊?”
“行啊。但是呢……”皇帝挠了挠额头,“你能不能回送我一张画像?”
“可以啊。”俞南烟很爽快地点头,“你命人送到风溪的那张画像,我送还给你。”
“……”
俞南烟见他不吭声,侧目看去,“怎么啦?”
皇帝无奈地道:“你这算不算是欺负我?”
俞南烟笑起来,“要我亲手画你的话,怕是很难。”
“那也不能那么敷衍我啊,哪怕你画山水风景,也不能将我送给你的画像又退回来。”
“是我欠考虑了。”俞南烟歉然道,“那我试试吧。”
“好!”
随即,俞南烟问起了洪家父子的事,“我来的路上,听说洪家父子二人在受刑呢。”
“该打。依我的意思,想要杖责六十八十的,可是太傅说不行,行刑的人都会下重手,超过五十就能将人打死,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写了杖责二十。”
俞南烟忍俊不禁,“我猜就是这样。哥哥今日情绪还好么?”
“好啊。没事人似的。”皇帝笑道,“还问我呢,为何高兴得像是占了大便宜似的。”顿了顿又问,“太傅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几句话。”
皇帝瞪大了眼睛,“只找你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和南烟的婚事,在太傅眼里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么?
“原本应该是有不少话要说的,专门叫人唤我到了书房,后来好像是跟我没辙,就让我滚回房里去了。”俞南烟嘟了嘟嘴,笑,“换了谁,大抵都没心情再说什么。”
皇帝满腹好奇,“你都说了些什么?”
俞南烟抿了抿唇,“还能是什么话,在你身边久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偷懒。”
“好南烟,”皇帝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跟我说说行不行?”
俞南烟的手挣扎了几次,没能挣脱,红了脸,随之放弃,将那晚与哥哥的对话复述一遍。
皇帝听了,有点儿困惑,“这也没什么啊?太傅为何不高兴?”这种话,他都说了十来年了。
俞南烟啼笑皆非,“我们所思所想,都是要哥哥劳心劳力,换了谁能高兴?谁家妹妹出嫁了,还要继续大事小情的费神?”
皇帝想了想,“也是。那我们就争气些,宫里的事不让太傅费神,他只管朝政就行。”
“嗯!”俞南烟笑得眉目弯弯。
“但是,以后吧……太子还是要太傅代为管教。”皇帝很有自知之明,“我们两个都这么偷懒,肯定教不好孩子的,太傅要是不管教,那太子肯定会变成二世祖的。”
“……”俞南烟红了脸,面若朝霞。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倒是想得长远。可是细想的话,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皇帝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孩,粉面含羞,纤长的睫毛垂下,红唇微嘟,说不出的可人。丝丝缕缕的幽香,随着她的呼吸逸出,萦绕在他鼻端。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飞快地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亲了一口。
“哎呀……”俞南烟低呼一声,抬手捂住脸,无措地看着他。
皇帝则将她带到怀里,手势笨拙地拍打着她的背,以此作为安抚,“我喜欢你,这一辈子,只要你一个。南烟,你要相信我。”
俞南烟听了这话,连最后的一点担忧都没了,“真的么?”她轻声问道。
“真的。”他语气笃定,“我才不要像父皇那样三宫六院,弄得谁都不能舒心。喜欢谁,就该让她清清静静高高兴兴的。太傅不就是如此么?我虽然不见得能像他护着俞夫人那样决绝行事,但是绝不会允许谁给你气受的。”
“可是……”俞南烟比起他来,考虑的更多的,是现实的问题,“你得想想子嗣的问题啊。”
“那有什么好考虑的。”皇帝满不在乎地道,“我们要是能早日有了太子,最好不过。没太子只有几个公主的话,也没事啊。谁又不稀罕那个皇位,禅位给太傅就好。那些事让他去心烦就得了。”
“……”俞南烟实在没忍住,在他怀里笑起来,“你这可真是……”赖上谁就是赖一辈子。
“不管怎样,我们在一起就好。”皇帝托起她的脸,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随即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很要命的问题,紧张兮兮地问她,“你……这件事,你不会告诉太傅吧?”
俞南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剜了他一眼,“你要我怎么跟哥哥说?说你亲了我两下?换了你,你好意思说吗?”
“嗯,是啊。”皇帝立刻放松下来,随即却是捧住她的俏脸,将唇牢牢地按到了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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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俞仲尧收到了廉王孟滟堂的一封信,问他能不能拨出一条大船给他,让他在水上游览四方。
俞仲尧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没过几日,孟滟堂第二封信至,说信件已收到,看在他不小气的份儿上,告诉他一些事:洪家之所以回京之后这么嚣张,是因为他扯了个谎,说自己微服出行,意在亲自游走各地,说服以往依附于廉王的封疆大吏集结兵力,蓄势待发。
俞仲尧看了,很无奈,只回了四个字:早已闻讯。
孟滟堂一定是闲得跳脚了,不然不可能明知他已获悉还写这样一封可有可无的信件。
之后,是俞南烟收到了来自风溪付玥的信件。准确来说,这绝不是她第一次收到付玥的信件,只是这一次付玥说的事,有必要知会哥哥一声。
付玥在信里说:简西禾居然回到了风溪,并且走的不是后期皇帝命人开拓出来的平顺之路,是走的曲折艰辛的那条路。
俞仲尧听了,沉吟片刻,道:“我尽快吩咐下去,命手下将那条坦途毁掉。简先生要清净,我就给他一世清净。你回信时告诉付玥,何时简先生想要离开风溪,可让他亲自写信给我,我命人去接应。”
俞南烟点头应下,“明白。”又咕哝,“难得你对人还有这么周到的时候。”
又一次让俞仲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当日回房后,俞仲尧将这件事跟姜洛扬提了提。
姜洛扬虽然意外,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只要他过得顺心就行了。”
闲来她并没什么事做,专心给俞南烟筹备大婚时的种种事宜。因为是嫁入皇家,明确地说起来,是她了解种种礼数的时候居多,为此专门请了两个嬷嬷进府来指点俞南烟。
俞仲尧将部分产业交给她打理,是循序渐进,由此也并不觉着吃力。
因着他上次发落洪家父子的事情,明面上议论她断掌之事的人越来越少,偶尔刻意打听,都听不到什么闲话。
能构成困扰的事情越来越少,她心头的希冀也就越来越强烈:盼着南烟顺遂入宫大婚,盼着自己早日有喜,为他和自己添个孩子。
自身的经历,并没能让她抵触生儿育女,反倒格外盼望自己为人|母。
太好奇,太想亲身体会母亲对于孩子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没错,章兰婷在这尘世真正消失之前的一些话,还是说到了她心底。
她与母亲的状态不大对,她比谁都清楚,只是没人明确点出罢了。
至亲之间是怎样的,在嫁过来之后,在每日看着俞仲尧兄妹两个的相处之后,再清楚不过。
也就明白,她与母亲之间少了点儿东西。
做母亲的,对女儿百依百顺;做女儿的,对母亲没有任何要求——除了再次别理,什么要求什么指望都没有。
母亲是出于亏欠,她则是出于惧怕。惧怕分别。
到眼下,她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了。
但是认真说起来,到底有没有对母亲当初的决然别理理解、释怀?
她想她可能没有。真的释怀的话,不会是一个对母亲毫无要求的状态。
或者也是想知道,母亲当初离开自己,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才选择决然放弃。
那个残酷狠辣的名声在外的夫君让她知道,亲情是这尘世最难割舍的感情。
可她的切身经历却告诉她,忍一忍,便能放弃。
她想自己找到答案,并且释怀。
原谅曾苛刻自己的人,也原谅曾放弃自己的人,更原谅一度活得太黯然失色的自己。
章兰婷的话便是再恶毒,她也知道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
旁观者清,越是恨自己的人,兴许越是了解自己的欠缺在何处。
若不是章兰婷变成了这个样子,若不是到这地步都全然万却顾及大夫人,她不见得会下决心除掉这个人。
活着,就需要镜子,不是让自己变得更好看更悦目更不真实的镜子,需要的是映照自己不足、欠缺的那种镜子。
只是可惜,章兰婷再活下去,只能是陷入更加疯魔的情形,只有在真正失去谁的时候,才能反思别人曾经对她好。
这样的人,已不配为人。
没了反面的镜子,没事,记得时常反思、不忘初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