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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他俯首在我耳边,这几日常与我这样亲昵,也不管此处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暗哑地低问:“怎么不好?”
我细若蚊声:“大家都在看呢。”
萧晚风笑道:“就是要他们看明白,什么样的人是他们应该奉承讨好的,什么样的人是他们最不能得罪的。”炽热的日光逆在他的头顶,只看得清他的嘴角如钩的笑意,仿佛永远都那么讳莫如深。
我垂眉询问:“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不料他却回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当夜于天旭台设宴,萧晚风与我并肩入席上坐,众人下拜,序列陪坐。我隐隐察觉,此宴弥漫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氛。
再观天旭台,竟与北面皇都之天子祭祀祷文的崇瑶台遥遥相对,甚至有凌驾之势。
我熟知常州城本没有天旭台,三年前我出嫁金陵,萧晚风许诺赠我以灿若烟火之物为贺婚大礼,竟以一道炬火将常州烧毁一旦,一则是为向司空长卿示威,二则是为了发泄内心的不快。后来司空长卿收回常州失地,令周逸重建此城,那时只建了一个观星台。再后来萧晚风大举兴兵攻打江北,夺下常州,便将观星台重筑,方成今日之天旭台。
萧晚风说:“悦容,此台是我为你而筑。”我不解其意,他也并未解释什么。
宴至半酣,萧晚风渐有醉意,这时阜阳王离座,行于殿台中央,奉上大礼,竟是传国玉玺。
座下众人皆出列,跪于其下,齐呼:“吾皇万岁!”
萧晚风沉默稍会,随即怒斥众人大逆不道。稍会,翰林院大学士袁金恒出列,奉以天子禅让诏书。古有圣贤尧帝禅位于舜,今有幽帝效仿圣君,禅位于郑公。
一切水到渠成,萧晚风推迟不下,遂顺应天命。
我浅啜杯酒,暗笑何为天命?不过是一场蓄意的谋划,精心的安排。
宴罢,众人皆退,唯有萧晚风仍然高高坐在上座,如执掌天阙的君王。
萧晚风没走,我自然也不能离开,侧过脸斜斜睨他,笑道:“恭喜晚风如愿以偿了。”
金樽在手,他不急不缓地抿下一口,佯装不解道:“悦容何意?”
我说:“你的部下四处散布议论,煽动将士兵变情绪,却非是为了兵变,而是意在震慑后经朝堂。天子年幼,太后无权,闻此消息,何异于四面楚歌?就在天子已成惊弓之鸟时,你只需派遣善辞令者游说,比如你的妹妹萧晚灯,将弓弦轻轻一拉,无需上箭,惊鸟只会上当。这不,天子和太后为安度余生,自愿奉上诏书,你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用背负弑君骂名,就这么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登上庙宇高堂,执掌至尊权柄。晚风之计,深矣。”
萧晚风大笑:“悦容果然聪慧,深知我心。”他内敛薄情,极少有大喜大怒之态,今夜却笑得如此放纵,是因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对饮,或是如愿窃国而淋漓痛快了?
我无心深究,为他倒酒:“如此大事,应当庆贺,晚风——不,圣上,请!”
萧晚风仰面饮下杯酒,他击掌两下,天地轰轰作响,便见四正的殿台中央,那块宽六丈三尺长十丈八寸的白玉台缓缓往左右两侧分开,玉台下竟是莲花池,叶肥花嫩,濯水而妖。
天上月色光华,群星闪耀,池内碧波荡漾,波光粼粼,莲花绽放于清风明月之下,此景当属人间绝色。
我诧异道:“这……”
萧晚风笑道:“悦容,我说过这天旭台是为你建的。”
衣袖展露,他遥指横亘在莲花池上的那方玉色长台,横飞入天,恰似一线间,道:“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虚设?自四年前姑母寿诞那日赏过你在莲花台上一曲凌空飞舞之后,时间歌舞曼妙,纵有万般风情,也再难入我眼了。悦容,为我舞一曲吧。”
他的手指永远冰冰凉凉的,摩挲我的耳垂,命令又似祈求:“今夜只为我。”
我颔首应允,拖着长长地裙摆步下阶梯。
依依斜桥,隐隐笙箫,不知谁人吹奏似水年华。
我纵身飞上长台,轻点着脚尖旋转,独舞伴锦瑟。
那月色凄迷,如千觞散尽的珍珠,满地点点迷光。
飞扬的长袖自眼前掠过,我垂眸看去,只见萧晚风拈了一朵莲花在手,从容浅笑,斟满杯酒独酌,痴痴看我,如看戏梦的蝴蝶与残影共舞。
也不知喝得多了,或是看得太痴迷,他那素来苍白的面容竟泛起了奇异的红晕,如染灼灼桃花。情到浓时,他便弃了酒杯,恣意拍手而诗,一首《浪淘沙》,道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闻诗伤感,一晌贪欢,于他于我,念得此身为何?
已多年未曾跳舞,又心生旁骛,脚步一滑便自飞台上跌落。
不过转眼的瞬间,萧晚风已身离上座,飞雪般从莲花池上了掠过,将我横抱接下,却在即将落脚池畔的瞬间,突然收回下盘。我惊呼:“你!”他俯首对我笑笑,抱着我共坠莲花池中。
水声哗哗,两人掉落池底,又缓缓上浮。那粼粼波面,投射着明月的映照,由水底望去,一潭银白的水光,闪闪发亮。
我往着亮点游去,在即将浮上水面的时候,手腕一紧,却被萧晚风拉住,又往水下攥去。我的长发与他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翻滚如水藻,便见他嘴角含着戏谑的笑意,环住我的腰身又往深水中旋转而去。
心知他有心戏弄我,不由愤愤瞪他,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察觉我的神色,遂揽过我的颈项,与我拥吻,便觉醇厚的气息带着药草的甘苦充溢我所有的感官。
水中水,月中月,水中映明月。
他逼着我与他共逐水月间,粼粼波光中嬉戏,如两条贪欢的鱼儿。
我哀叹低嘤,终究气息敞绝,闭目昏厥过去。
他这才将我抱出水面,隐隐闻得一声叹息:“如此死去,该有多快活?”
夜风拂过,那一池的莲花颤抖着,仿佛随着那声叹息,瞬间凋谢,快活地死去了。
我来到长川已经一个多月了,未至长川时,萧晚风便已下令,为我筑夜梧宫。幽桐殿,从江南边陲移来五百株梧桐,皆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数丈高,阔叶点点如玉,盛夏繁盛成荫,深秋黄蝶蹁跹。半月前夜梧宫筑成,我搬居此处。
《见闻录》曰:“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
凤凰栖梧桐,古谚有之。长川上下皆云,到底是入主中宫之人的住处。
我闻之笑笑,不语。何谓凤凰,终究不过是被萧晚风养在华丽宫殿里的金丝鸟,只是种了梧桐作点缀罢了。
长川名门贵胄家的女眷们时有来请安问候的,或是盛情款款邀我共赏戏文、花乐、歌舞等等,皆被我以身体不适婉拒了。
萧晚风说,便要世人皆来把你讨好。我负气地说,就不让你如愿,不给他们奉承讨好的机会。
他笑问我为何,我说:“只要你一人讨好。”
即日,萧晚风下旨,为我筑凤凰台,殿台内外遍植梧桐修竹,以昭吉祥平安;又三日,下令开凿琼瑶池,池中移植青、红、白三莲,遥相辉映,盛世妖娆。此后,常有名贵珠宝、稀奇古玩、奇珍异兽、天下名肴等,皆派人往夜梧宫中送。
一时恩宠极盛,前来请安问候之人愈发多起来,被拒之人更多。
萧晚风与我婚期定在六月十五,是我的生辰,亦是他登基之日。
他有意立我为后,群臣反对声如潮,不外乎楚悦容本是前朝皇帝的旧嫔,又嫁于常昊王和鲁国公,皇后乃母仪天下之人,执掌中宫凤印,品行操守须是天下女子典范,且不论楚悦容改嫁多夫,便是多年玩弄权术、心机沉浮已是女子下品,断无资格成为一国之后。
萧晚风闻言,声色不变,将一个权高位重的老臣杖毙庭下,又将一个战功卓著的将军拖出午门腰斩,复而革职了十三名文臣八名武将,才让反对声沉默殆尽,转而变成赞同的附和声。
长川上下,趋炎附势讨好我之人甚多,嫉恨怨怒我之人也不少。众人观其表,怎不知其相?
你以为他萧晚风当真为了立我为后冲冠一怒杀忠良?不,那仅仅只是表面而已,古往今来“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例子多不胜数,他们焉能不知?
现在也只有战战兢兢地顺从君意,不被找到杀头的把柄才是识时务,却是将满腔恨意往我身上倒,指不定暗地里痛骂我女色误国。
为表我非是祸水红颜,自来到长川之后,大昭朝政我是充耳不闻,甚至连女眷们喜爱的消遣也片叶不沾,一直将自己关在夜梧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充作闺秀,以示女子之典范。你说他萧晚风厉害不厉害,一箭双雕呢。
六月入夏,时有骤雨。
这日不知何时下的雨,渐渐沥沥吵闹不休,将我自午后的酣梦中扰醒。雨水蜿蜒流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曲苑长廊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泪泪水影。我突发起了兴致,也不顾身后宫女焦急地叫唤,薄衫赤脚地跑去梧桐树下淋雨,遍体生凉,仿佛置身于漫漫虚幻之中。
雨点忽而消失了,一把青蓝油纸伞遮在头顶,便见萧晚风打伞而立,斜飞入鬓的眉,灿若星辰的眸,眼底是浓浓的笑意:“怎像个孩子?”
我不搭理他,跳出纸伞的庇佑复而漫步雨中,点着脚尖在青玉斑石上跳跃,沿着斑石上雕刻的一朵朵红莲一步步移动,仿佛脚下都莞尔生出了莲花。我觉得有趣,翩翩引袖旋转,玩得更起兴,全身也都湿湿嗒嗒了。
他在一旁含笑静静看着,眼底满是宠溺。
我回眸冲他笑道:“晚风,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赤着脚走路了,脚底冰冰凉凉的,真的很有趣呢!”
萧晚风也来了孩子的兴致,弃了纸伞褪了鞋袜,也与我一同雨中赤脚漫行,我在前面打着圈儿走,他在后边负手踱步,安之若素,悠然如赏庭前花开,却是眉眼不眨地凝视着我,那雨点打在他紫金色的裘锦上,落下深浅不一的圆形水印,仿佛渗透进心扉的丝丝滋味。
路遥迎了过来,焦急道:“主公,前些日子您淋了雨便起了十多日的烧,这会儿便别折腾了,快些回屋子里去吧,算是卑职求您了。”
我怔了怔,却被萧晚风拉着手前行,留下一句:“别理他,整就一个管事公。”路遥一脸苦兮,怎摊上了这样的主子?
所幸这是场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雨过天霁,阳光也破云而出。
天雨已停,梧桐雨未停,繁盛的枝叶下,阳光斜斜渗透,树梢水滴溅落,荧荧闪闪的金光,总有种美妙不似真实的感觉。便是一条长长的青玉石路,两排高大的梧桐,他与我携手共走。人生的路呢,他能伴我走到几时?
刹那心惊,我怎起了这样念头!猛地将手自他掌中抽回,他默默看我,许久许久,说:“我们回去吧。”
一列内侍疾步趋行而来,为首一人捧着煎药的小炉,后头每人都捧个药匣,急忙往夜梧宫赶去。
我接过药碗,那药汁浓稠得似墨,飘入鼻端的药味浓重,我却觉出清苦里的甘绵,仿佛萦绕在悲喜边缘的滋味,无端令人觉得心安。又心想他自小吃着这苦东西长大,也真是难为了。
萧晚风掩鼻略微蹙眉道:“不过淋了稍会的雨,并没有哪里觉得不适,这药咱们不吃了成吗?”
我嗤嗤笑了出来,你道他萧晚风经纬天下无所不能,竟还怕吃药?虎着脸道:“不行,非吃不可。”
盛了一勺往他口中送去,他乖顺地喝着,叹道:“这般苦滋味,愈发让我怀念起往日悦容为我煎的药,回味甘甜,无一丝苦涩。”
我点头说:“行,以后我为你煎药吧。”
他满足笑道:“这样我便病一辈子也情愿了。”
我瞪了他一眼,嗔道:“又瞎说了。”
他笑笑,又喝了几口,道:“听说今日左仆射大人家的李夫人邀你赏花、南安郡侯的筱夫人邀你听琵琶曲,又被你拒绝了。”
我将蜜饯送到他嘴里,说:“我这不是努力做一个你喜欢的女人么。”
“哦噢?”他微扬眉梢,笑问:“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睨了他一眼,没有马上回答,将药碗搁置在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