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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云渊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撑着身体醒了过来。
看到这空空荡荡的地方,他便知道自己仍在军营。此时微风吹起营帐,厚重的夕光顺着风沙,浅浅拂过云渊苍白的脸。
已是黄昏了啊,看来战事结束很久了。
云渊低头摸了摸身上缠得有些紧的绷带,自己似乎被医家治疗过,起码表面上看不到什么渗血的骇人伤口。
“醒了?”陆危楼恰巧从外面走进来,身上还穿着上战场时的那套军袍,他黑色的眸子里是掩不住的疲色,或许眼底还有些云渊看不懂的东西。
“嗯。”云渊半坐了起来,昏迷前自己在弹琴,然后……啧,之前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心里思量着,面上不显。
“和尘,你先出去。”陆危楼似乎有话要说,他站在云渊身侧,瞥了眼手上还拿着毛巾的和尘,示意对方退下。
和尘的动作顿了顿,顺从地应下后,将手中冰凉的毛巾递给了云渊,然后默默走出营帐。和尘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中,男人不经意地回身,盯着略微发黄的帐子半响后嗤笑一声离去。那张清秀的脸上,哪还有什么腼腆羞涩之意?
陆危楼,人族。这个心中只怀大义的男人想些什么,和尘一眼便看透了。可惜自己身份尴尬,不便多言。
“你这次立了大功,升到正五品应该没问题。”男人淡淡地说着,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做不出什么贪功的事情,加之云渊军位低,升的自然快。而就算是正五品的军位也没什么实权,七国乐意给个名头。
“云渊,离开战场吧。”陆危楼没有看向云渊,那冷硬的唇角吐出的不是夸赞的话语,反而更像是思量很久下的决定。
“你说什么?我……”纵是巧舌如簧的云渊,也摸不着头脑。自己看人的眼力极准,陆危楼绝不是因为自己立了战功就忌惮他的人,那是为什么?
“很意外?”男人放下了伤药,也没有坐下来,就这么笔直地站在云渊身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那么你告诉我,云渊,你弹琴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说得出口吗,云渊?”男人俯下了身子,灼热的呼吸打在云渊冰冷的脸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对青年露出几近讥讽的意味,戳得人发虚。
说得出口吗?云渊直直地与陆危楼对视,过了几秒,略显狼狈地避开了眼。
他在想什么?建功立业,拯救众生。难道不应该吗?
“你还是不懂。”陆危楼看出了青年的疑惑,那布满薄茧的手搭在云渊的脖颈上,让身下的人猛然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若是你弹错了曲子……哪怕没弹错,若是因此激怒妖族的将领,会死多少人?”陆危楼的手微微收紧,眸子里溢出些许血色。
“没有谁能在这片战场上成神成圣。”
“上了战场,只有袍泽。”他的话语间压抑着太多的情绪,完全由不得人反驳。
“云渊,我再问你一次。你当时,想过这些吗?”
“若你想过,这正三品的参将,让你又何妨?”
陆危楼扳正了云渊的脸,逼得倔强的青年直面自己。战场上没有年纪轻年纪大之说,他陆危楼长了这个友人十岁,不代表要纵着对方。
“云渊,你是踏着千万人的骸骨爬了上去。”陆危楼话语直白,明明是平淡的声色,硬生生地有种蔑视的意味,狠狠地刺进了云渊心底。
若是没有袍泽们抵死苦战,若是没有公林艰险突袭,妖族又哪会被一首曲子吓的退走?云渊来这么一出,虽然功勋卓绝,但不知私下遭了多少人的恨。
“可结果是妖族败了,不是吗?”许久,云渊沙哑地吐出一句话,陡然醒悟,桀骜的眸子盯紧了陆危楼。他真的想得太天真了吗?可这如果是赌局,赢了就行,不是吗?!
“呵。”陆危楼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收起了禁锢云渊的动作,他布满薄茧的手反握住身下白皙修长的手,稍一用劲就将青年扯了起来。
“穿衣,和我出去。”男人在军中已久,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带着命令的语气,若不是现在云渊没来由得心虚,一定少不得和他呛上几句。
云渊既不顺从也未反对,冷着脸没有动作。
“还要我帮你穿?秦国君主亲封的子爵阁下?”陆危楼挑着剑眉,再也不复之前的敛尽锋芒。他是真的气急了,自己手下第一次出现这般不听话的士兵。
云渊深吸口气,按耐下即将爆发的脾气,皱着眉缓缓换上了外衣。自己的肌肉还在抽动着,要知道雷霆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云渊修长的手指系着腰带,纵使换上统一军袍,竟也显得俊美无双。此刻青年满面隐忍,若是遇上一些心软之人,怕是要责备自己对其的苛刻了。
然而陆危楼不在其列。再美的容貌在他眼底不过是骷髅一场。就像是青年名满天下的才能,于他眼中,也不过是可用与不可用罢了。
“要去哪?”云渊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服,像是没看见男人的劳色。
他看到陆危楼的第一眼就知道,从妖族退兵后这个男人就没停下休息过。翰林那般好的身体素质都溢出疲色,可想而知对方累到什么地步。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这个男人思虑过多,心神也消耗过度。
云渊若不是因此钦佩他,他对陆危楼的态度说不定会更差一些。
陆危楼只是在前面沉默地走着,带着云渊走了一遍军营。
“将军。”
“将军……”见到陆危楼的巡逻士兵全都挺胸尊敬地喊道,有的也对云渊示以感激,有的却是横眉冷对。
其实走到一半,云渊便知晓对方的用意了。
“你看到了什么?”陆危楼最后带着云渊回到自己的营帐,揉着额头坐在了椅子上。他的眼睛被麦色的手挡住,少了几分迫人的意味。
“我明明……”若不是那曲《十面埋伏》,这场战役打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为什么有人竟是敌视他的?真可笑。
“你明明救了人是吧?可这些士兵不是什么只会蛮力的武夫,他们大多是各国各县的童生秀才,会想不到妖族被激怒的结果?”
“就为了一个可能性,所以排斥我?”云渊尽量淡然地反问,手却不自觉的收紧。
“是。”
“这一个可能性,足以让十万大军陪葬。要是虎族之人全力一搏,不顾自己后方,人族必败。”
“这就是你口中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陆危楼疲惫地闭上眼,有些事情点到即止,不必多说。
“所以,离开战场吧。你到底是有功德的,他们敬你,不会直接对你表露不满。”
“但你若是留下来……”陆危楼像是在劝说友人离去,话语却反作用地在激怒云渊。
“离去?”云渊重复着这两个字,原本有些薄怒的脸又平静了下来,语气中有着怒极反笑的意味。
“陆危楼,你不必激我。”云渊从来都不傻。那个沉默到了骨子里的男人,真想他走,何必跟他说这么多废话?
“我第一次知道,你能说这么多话。”青年冷面含霜,上挑的桃花眼眯起,说不出的讽刺。
陆危楼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未否认。许久,轻轻地说了一句:
“留是不留?”和聪明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
“留!”云渊咬牙道。
怎么可能离去?他哪需要踩着他人的骸骨上位?!即使没有这些人,我一样平步青云。
“州试之前,我绝不会离去!”
“还有,陆危楼。”云渊狠狠闭上了眼又猛然睁开。“我云渊……”
“——绝不需你相让!”正三品参将,他以为自己是有多稀罕这个位置吗?只是闲来无事,找个目标罢了。
陆危楼听闻此言,挥手让云渊离开,留在原地目送着对方消瘦的背影。
“果然,少子都不好糊弄。”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难得染上了笑意,在这残阳半退之时,更是摄人心魄。
云渊是有错处,但功勋更是不容置疑。自己竭力将他带入军营,又怎舍得这般才华的人离人族而去?只不过是看他年轻,激他几句。
一切皆是为了人族。
如今只愿希望将来他真正踏入战场,不要恨自己才好。念此,陆危楼收敛了笑意,换下了身上的战袍。男人的腰腹处因为频繁的走动又开始渗血了,他面无表情地重新缠着绷带。
他不是云渊那般的重伤,他也不愿看着医家之人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伤浪费圣道之力。
世人皆道陆危楼脾气古怪,徒留一身伤痕。可谁人能知道,陆危楼目睹医道之人选择先救自己,导致袍泽身死的苦痛?就是这般,他才不愿意被治疗。
因为只有痛楚,才能让人时刻清醒,才能让人深刻地铭记这般痛楚。
权当赎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