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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不休息吗?”和尘再次换着晕黄的烛火,小声问道。
云渊还在翻着从陆危楼那得来的卷宗,一只手捏着眉心没有回话。休息?咽不下这口气,休息什么呢?想起陆危楼那副模样,云渊就觉得怒火四溢。难道非要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胸怀天下?抱歉,他真的做不到。他只承认自己有失考量,没有百分百把握便奏起曲子,至于别的……真呵呵了。
陆危楼想用自己的观念来改变他,未免太过可笑。等着吧,陆危楼自己别到最后被他拖进深渊才好。
“你先去睡吧。”云渊右手放下了那一份厚重的东西,左手开始回翻看过的战事,连余光都没有给和尘。
看来是真的火大了。和尘注视着一脸认真的云渊,能让这个心性凉薄的小家伙逼成这样,陆危楼也是好样的。云渊和陆危楼谈完后,便一直研究着军事典籍,辅之以军中卷宗,小家伙悟性极佳,以前学什么、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他从未见过对方认真成这般模样。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下,如今也染上了几分青色。和尘无法多言,只有回到自己的被褥上假寐,实际上云渊翻动东西的声响、甚至烛火摇曳的轻微动静,他听得分明。仙是无需睡眠的,若是某一天真的沉睡,便是觉得这个世界无聊到绝望了。
那样的话,大概便离消亡不远。
云渊撑了七天,最终还是俯在矮桌上睡去。他刚入眠,本该熟睡和尘便起身将他抱起放到铺上。青年纵使是熟睡,眉间仍微微蹙起,消瘦的身体、清隽的模样,一点看不出当初那指点江山的气势。
“真是疯了。”和尘定定地看了青年半响,叹息般吐出一句话。
真是疯了。仙人做到他这个份上,古今未有吧。有些东西,一旦陷进去,越挣扎陷得越深。
“云将军在吗?将军让他去主帐。”外面一个士兵叫喊着,声音洪亮,让入睡的云渊眉心皱得更深,宛若沟壑,那艳丽摄人的桃花印记都显得有些错乱。和尘一只手按在了青年的眉间,桃花仙平和的仙力缓解了云渊的烦躁。下一秒刚睡下的青年还是挣扎着起来,深呼了口气。
“陆危楼还真会挑时间。”云渊不带感情地说出这句话,闭着眼开始套上军袍。
“谢谢你了。”他暼过近在咫尺的和尘,便知道是对方将他搬到铺上的。和尘看上去纤弱腼腆,没想到力气还不错。
“没什么。”和尘偏过脸,满面的不好意思。
“不过我一直觉得军营里会很乱,没想到我们的营帐里空气还不错?”云渊和对方靠得近了,莫名其妙地闻见熟悉的桃花香气,像是能勾出人最深处的回忆。
“是你身上传来的。”和尘背过身,在云渊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了齐光独有的暧昧翩然。自己可以将终年的单衣换作军袍,自己可以将举世无双的容貌换作清秀平凡,自己可以将淡然凉薄的本性换成害羞腼腆,可自己终究是桃花仙。
那个掌管世间桃花枯荣兴衰的桃花仙。这是灵魂深处都磨灭不了的东西,这份香气,他掩埋不了,也不想掩埋。
好在云渊常喝自己的桃花酿,两者的气味如出一辙。只要自己不点破,他是分辨不出来的。因为啊,这个世间,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仙人甘愿领着低微的军职,入军营与凡人同住。
有人若是有这般想法,大概会被笑叹一句“荒唐”。
“找我……何事?”云渊掀开主帐的门帘,声音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陆危楼仍是那副沉稳凶猛的模样,然而他却未坐在主位,反而站在了来人的身侧。
“我是阴阳家的大儒,正二品将军,天和。”主位的男人容颜年轻秀丽,只是面色苍白,身躯单薄,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样。
天和?云渊慢慢握紧了手。他知道这个人。听说此人年少天资纵横,不惑之年变成了大儒。对于文人悠久的寿命来说,真是再年轻不过了。但他最出名的不是高绝的才学,而是十年前妖族举兵攻击边塞时,刚成大儒的他足足损耗三十年寿命,卜测天机,使得人族反败为胜。
这人虽面容温和,却心性执拗,敢作敢为。是个难得的英雄。
云渊知道他,却是因为云烟。从军之前,吕不群第一次郑重地嘱咐他,若是遇到天和,隐忍为上。因为天和啊,爱慕云烟。
云烟已死,对外的说法是与自己一同遇到魔族,她孤注一掷,引动天雷对敌,与魔同归于尽。这种解释,信的人便信了,不信的人,永远不会信。云渊与天和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便知道对方是不信的。
一个大儒不在书院、不在主战场,反而来到此处,除了因为自己,还能因为什么?
“此地妖族兵力有些反常,我便请命来驻守。”天和声音有些轻,将缘由缓缓道来。说实话,这个病弱的男人应该是在云端被人供着的,他为了人族牺牲太多,还有望成就半圣,阴阳家的人早已不愿他来战场折腾了。
“然而我有私心。我来此地不是为了妖族,是为了烟儿。”他坦坦荡荡地说出自私的话语,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乎还有些许血丝。
“她怎会死于雷霆呢?”声音很轻很轻,却因为隐忍的情感而炸响在云渊耳畔。别家的人不知道,可他天和身为阴阳家最是明白,云烟天资更胜于自己,当初还是他感于对方的天赋韧性,不顾性别一力支持,将其推上少子之位。
“云渊,你能告诉我吗?”天和是个大儒,身体却为了人族变得连进士都不如。他低低的声音甚至有请求的意味在里面,情之一字,让豪杰低头,让英雄缠绵。
“……因为我。”云渊竭力冷着脸,避开了回答。他要怎么说,说云烟来自千年之后?说云烟为了他魂飞魄散?说什么,什么话语能说得出口?他所能做的,便是背负那个女子的命,背负那个女子的期待与信仰。
所以纵使听闻了之后惨淡的未来,纵使他曾想过避开战场,他还是来了。
他也想看看,千百年后,自己是否还能遇到那个烈火般的云烟。
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云渊,此生第一次亏欠的人。
“因为你?”天和话语有些急促,突然咳嗽起来,隐约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阴阳家占卜阴阳,确实牺牲太多。
“云渊,我并非圣人。你不解释,我便会将过错归结于你啊。”男人的面容有些苦涩,他实在看不开!那日他还在阁楼中著书立言,乍然听到那个藏在心底的女子魂飞魄散,郁结于心昏迷了三日。所以半圣终是允了他出来,只愿他能想开。
云渊这般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憎恶他,刁难他。纵是大儒,也是人,也有人性。
“我的错,便归结于我吧。”云渊冷着脸说完,直接走了出去。帐外那一刹那的日光像是针一般刺着云渊的头颅。
他愿意背负这般苦痛,他本就够无耻的让人为他牺牲了性命,云烟之死全是因为他,他该来承担这后果。自己虽然自私,还不至于没有担当。
“似有隐情。”陆危楼看着青年桀骜的背影,云渊或许不知道他不经意流露的是怎样悲伤的表情,就像是自己失去袍泽之后的缅怀与哀念。原来他也会有这般神色?
陆危楼收回视线对着主位的天和说了一句,天和却没有回答。
“危楼,我只想得到一句答案啊。”他的声音淡淡的,仔细听,却发现有着为情所困的压抑与沉郁。
“你知道我如今在后悔什么吗?”天和的声音有些哑了,他的手白皙到能看清青色的血管,此时按在脸上,显出了颓废。
“我后悔了。我敢用三十年的命,换人族一场大捷。”
“我竟不敢用三十年寿命,换所爱之人的命。”他又咳了起来,云烟去参加明珠大比之时,他想过是否卜测吉凶。可越是亲密之人,代价越大,他到底是放弃了。因为那时的他,还想着有朝一日回归战场,为袍泽们多做些什么。
“我虽体弱,却一直自恃果决。”
“我对烟儿并非一见钟情,那日我还在院子里焚香念书,她从树上一跃而下,冷冰冰地对我说,她想成为阴阳家的少子。”
“她都不知道,自己早已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她真的很有天赋,我阴阳家一向缺人,渐渐地我便真的想帮她坐上那个位置,甚至我想,如果阴阳家后继有人,我便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吧?”
“想来竟是我把她推向了死亡。有一日她说要去秦国见个故人,我便知道她心悦于那人。而也是那时,我知道自己心悦于她。”
“我心中之言不敢诉诸于口,连暗地里想为她做些什么也没有做到。真可笑啊,原来这就是阴阳家的大儒,天和啊!”
“哈哈哈哈!我看得到未来,却再也看不到她的未来!”咳嗽越发猛烈,陆危楼静静地听着,插不进任何话语。他不知道爱之一字是怎样的情感,看到那个昔年的英雄这般落魄,才第一次意识它的可怕。
“危楼,你别怪我。我这一生,唯愿任性一次,仅此一次。”天和狠狠地闭上了眼,一只手按着剧烈跳动的心口。
“之后纵是为了人族身死,也绝无怨言!”
只要云渊给了他答案,他绝不纠缠。而在此之前……他会比自己想的,要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