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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上的钟敲了又敲,浑厚的钟声提醒着夜还不寐的人们,此时夜已深,该歇息了。
可是宣政殿的提花宫灯还在辛勤地劳作,将守夜之人的困意都亮醒了。
梅月已不记得自己跪在这里,有多少时候了。
夜间的冷风恨不得削减了力度,从窗缝钻进殿内取暖,凉意都顺进了她的骨子里,更何况,她还跪在冰冷的金砖上。
距离君泠崖毒发已过了两日。那日君泠崖恢复后,把所有人都赶走了,独自一人在殿内批阅奏状。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整整两日,他几乎没有阖过眼,强迫自己抽离所有精力,一心灌注到奏状海中,这一方面是为了能挤出时间,十五带李千落出宫,另一方面是为了缓解心里的压抑。
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被迫撕开坚硬的外壳,赤‖裸‖裸地展露他的狼狈,这种打击就如巨锤夯击,将他金刚般的自尊心敲得七零八碎。
尤其是……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所以他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一个是办公,另一个就是痛骂一顿。
“素黎,”君泠崖头也不抬,声音森冷得能与北风一较高下,“你知本王为何让你跪在这里。”这是肯定,而非疑问句,他知道梅月会给他一个解释。
梅月低垂着头,被背脊弯得一丝不苟:“那日圣上过来找您,奴在场,却未阻止圣上。王爷认为奴故意让圣上见到您不堪的一面,是有意要让圣上知道事情真相。”
君泠崖朱笔一顿,此时此刻才从奏状山海中抬头,双眸迸射出犀利的光芒,锐利得如同公堂上的判官,能将人伪装的壳子都剥得一干二净:“你知道,还故意这么做,嗯?”
“王爷,请容奴说一句,圣上已非□□小儿,她有权利知道一切真相,包括您背后的付出!”
“闭嘴!”君泠崖一掌拍在桌上,厉声喝道,“你还不配替她决定!”
“王爷并非她本人,同样也不配替她决定!”梅月的嘴顶到了气头上,什么礼仪廉耻都丢到一边去,一口气吐出积攒许久的怨气,“您这般付出,奴不问值不值得,奴只问您,有何意义?她不知您做过什么,不知您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她只当今日的一切来得轻而易举,便坐享您给她铺好的路子。但是王爷,她乃是当今圣上,是掌控一国命脉的一国之君,而非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深闺女子,她必须要明白,这个朝廷是什么模样,您为她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先皇将江山和圣上托付给您,不是让您一人独立承担,而是要让您助她一力承担,否则这个江山姓的就是‘君’,而非‘李’!”
“够了!”
然而梅月还没够,对君泠崖付出的心疼,对李千落无知的可悲,让她不得不张开这张紧闭多时的嘴,为他们两人抗争:“少爷,如果老太爷知道您重回朝廷,还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他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泪水夺眶而出,梅月心疼地低声啜泣,“您要助她,素黎毫无怨言,可是少爷,算我求您,别再一人扛起所有的梁子,这个江山是她的,她必须独立面对一切。”
君泠崖很久没有说话,夜风像把他满腹辩驳的话都捎到了九霄之外,令他唯有一声叹息,生出满殿寂寥:“毒虽是先皇所迫,但却是我自愿服下,我不可能告诉她……”
一粒□□,一份权利。先皇在赋予他保护她的权利之时,亦无情地剥夺了他决定生死的命运,若他安分守己,则每月一粒解药,生命长存,若他存逆心,则死无全尸!
他,无可奈何!
梅月心头一悸,泪如千行:“少爷,何苦,何苦……”
君泠崖没有回答她,走去将梅月扶起,卸下了王爷的担子:“但你所说不错,我会慎重考虑。素黎姐,起吧,天凉了,回去添点衣裳,不送。”
梅月拖着麻木的双腿走了。
烛光剪下梅月形单影只的身影,他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胸口像被寒风无情灌入,冷得……太寂寞。
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寂寞留给自己就足够了,别让梅月踏自己的后尘。是时候,让梅月找个好人家嫁了。
他无言地回到原位上,再执起笔时,发现笔尖竟然没有落下的勇气。
——“这个江山是她的。”
梅月的话再一次提醒了他,他只是个代行者,而非掌权者,这份奏状理应由她来批复,而非自己。
钟声再次敲响,看看外面的天,已深得连明月都藏到云层里去了。
是时候,该歇了。
吹灭了烛火,拥被躺在榻上,从怀里拿出那只小李千落的小泥人,紧紧握在手里端详。
今夜注定难眠。
相较之下,李千落却兴奋得睡不着,躺床上都不知滚了几个来回,愣是阖不住那调皮得要撑开的眼。掰掰手指数一数,今天十二了,还有三天就能见佛祖了,好棒好棒,见到佛祖她要求什么呢?
求父皇和阿挠快快回来,求自己身体康健、快高长大,求梅月平平安安……哎呀,好多好多愿望,求不完。
睡不着,爬起来列个许愿的清单好了。
真龙化作泥鳅,一下子就从床上滑到地面,还鼓足了干劲往外殿的小书桌跑。
她光着白花花的一对脚丫噔噔噔地往外蹿,眼看就要接近目标时,脑海里却毫无征兆地蹦出了一个人来。
吓!坏豆腐。
左右看看,没人,噢,是她出现幻觉了。
坏豆腐为什么会出现呢?是她不乖么……低头看看被热气染红了边的双脚,指尖点在唇上,费神想了想,好像坏豆腐不给她光脚丫乱跑。
呜……坏豆腐凶巴巴,不听他话要被打屁股,好疼好疼的。
于是,不情不愿地挪着脚尖,移向床前的织云屐,可内心的两个小人还在不安分地打架,一个拍拍胸脯道坏豆腐不在,不怕,另一个面红耳赤地争辩,坏豆腐都是为她好,要乖,要听话。
其实她不明白穿鞋对她有什么好,但坏豆腐的话仿佛带有圣旨的效力,压得她不得不低头认栽。最终还是理智的小人占了上风,她听话地把脚塞进鞋里,穿得老实了才继续撒欢地跑到书案边。
铺开纸张,点墨,执笔,落笔时她却犹豫不决。
梅月说,许的愿望越靠前,愿望实现得越快,那第一个就要许父皇和阿挠回来的愿望。
墨香随着挥洒的笔尖散开,最后一字落笔,她满意地拿起纸,笑眯眯地点点头。
那第二个愿望,自己身体康……健……
可是她身体很好,除了每月癸水不舒服外,没有什么大问题,相比之下……坏豆腐憔悴的脸庞不期然地撞入脑海,就像一股狂猛袭来的龙卷风,霸道地卷走了她所有的理智,以致无意识落笔时,写的竟是“保佑坏豆腐身体康健”。
哎呀!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纸上已经深深刻入了坏豆腐的称呼。
她有点儿不满意,为什么坏豆腐那么坏,连她意识都要控制。
她气呼呼地丢下笔,不写啦不写啦。抓起那张纸,揉搓成一团,眼看就要将其撕得七零八碎,抹杀其存在。但恍然间,她又想起坏豆腐的脸。
他英俊如工笔细画,就像女娲将全天下最美的人型拼凑在一块而筑成,完美无暇,唯一的缺憾就是被赋予人性的时候,少给了一丝热情的情感。那张脸仿佛禁不起俗世暖意的熏陶,总是冷如冰霜,可是在安慰她、帮助她时,却破开了坚冰,展露出最柔和的线条。
然而就在两天前,坏豆腐的脸上,冰冷的、柔和的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痛楚和憔悴交织。
她展开手心里的纸张,看着上面的“坏豆腐”三字,第一次心理有些什么想法,想迫切地将这些想法付诸行动。
她展开一张全新的纸张,就着惨淡的月光,徐徐落笔,第一条愿望,就是保佑君泠崖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洋洋洒洒地将所有愿望写完后,她吹干了墨迹,小心地将纸张整齐地叠好,放进怀里,拍了拍,确定放稳了,才高高兴兴地蹦回床上,抓着小泥人把玩。
“小泥人,小坏豆腐,小坏豆腐,小泥人……”她咯咯发笑,抱着小泥人滚到床里去,戳戳小泥人的脸蛋,开心地把小泥人贴到胸口,“小泥人小泥人,你要保佑坏豆腐快点好起来,好起来……”
声音渐渐低垂,直至微不可闻,直至呼吸均匀,睡熟了……
夜还长,相隔几里的两人,在不同的两端,以不同的方式思念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