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上山

流年忆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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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腊月来得特别冷,大抵是将要过年了,老天爷图个喜庆,非要让大雪也凑热闹地下个不停,这不,已经足足一个多月了,大雪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车行辘辘的马车自进城来,马不停蹄,溅起厚厚的积雪,跟绽花似的,一路怒放到一处小宅前。

    宅子因年岁蹉跎而有些破旧不堪,腐了的砖瓦被冷风一刮,就凄凄惨惨地落下尘灰。只有那高悬在宅门前的烫金门匾,还在耀阳下得意地散出金光。

    仔细一看,烫金门匾落的是“君府”二字,题字人没落名,倒是盖了个镶金大印,有眼色的人一看,定大吃一惊,原来这门匾竟是锦文帝亲笔题字。

    锦文帝乃当今圣上的祖父,这君府究竟什么来历,竟能得蒙如此大恩?

    马车夫高昂地一声吁,停下马车,转头朝车内之人道:“少爷、姑娘,我们到了。”

    “嗯。”低沉的男音随着掀起的车帘,荡出车外,一身着布衣的男子缓步走出,他长相十分普通,但周身却萦绕着一股子的桀骜之气,连左右环视的目光都带着倨傲之色,他跳下马车,将手递给慢悠悠走出的女子。

    女子样貌平平,但一双好奇打量的眼似注满了活泉,清澈无邪,她似乎很少出门,眼神控制不住地四处转溜,哪怕下方男子已经喊了她好几声。

    “阿千,你是要我将你拽下来?”

    阴阳怪气的男声,跟要命的阎王爷似的,女子身体一抖,柔荑按在男子略显粗糙的掌心,慢腾腾地挪下了马车,在男子出具一枚信物给老管事后,与他一并进了府。

    大门一阖,老管事抑制不住,猛地跨前一步,抓住男子的手,老泪纵横:“少爷,您可归来了!”

    “康伯,”男子将老管事扶起,“近日身体可好?”

    “好、好,老奴托少爷的福,身体康健。”康伯激动地抹去热泪,拍了拍男子的手,关切地道,“少爷你身体可好?”

    “我也很好,”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康伯,我们进去再说。”

    府内的景致也如门墙一般,落魄得暗淡了颜色,目中所及之处,除了雪色外便是灰色调,假山上的嶙峋怪石受岁月的冲刷,被击穿一个个细小的孔洞,成为虫蚁的寄居之地,山下的清水已经干涸,裸.露出被苔藓铺满的地表。

    回廊外的树木与丛草,死的死,枯的枯,只是大抵不愿离开这里,还在顽强地拼死扎根地底,垂死挣扎着多吸一口干瘪土壤的养料。

    便是府内的摆设,也是简朴到了极致,与光鲜的外表不同,这里没有价值不菲的紫檀木家具,也没有上好的青瓷装饰,只有散出朽木气息的普通木具,坐到木凳上,还得小心不会被它咿呀摇晃地甩下来。

    这里实在是寒酸得紧。

    女子进门后,大抵是受不住霉气的熏染,不住地打喷嚏。

    男子见到她红透的鼻子,心想一路颠簸也是辛苦,再让她鼻子受罪,他可担待不起,于是问了康伯一声,亲自送女子到已经准备好的厢房内,低声劝慰道:“将就一下。”

    “噢。”女子没有一丝抱怨,皱皱眉头就捡东西去了。

    男子阖上门,回到正堂,康伯给他倒了杯没什么香味的茶。

    “少爷抱歉,只有这种劣茶了。”康伯听闻少爷要回来,翻箱倒柜地就要找出一点儿值钱的东西,去给少爷购置配得上他身份的茶,可是那摸出来的丁点铜板,连买最低劣的茶都觉得奢侈。

    “康伯,无妨。伺候好她便好,我无关紧要。”男子从怀里取出了一张银票,递给康伯,“这点心意请您收下,这足够府内十数年的开销了,届时您多添置些衣裳、油盐,招几个帮手进府来,再寻人修葺修葺君府。”

    “少爷,这如何省得。”康伯推拒道,“您的俸禄不高,如此大笔银钱老奴消受不起。”

    “您放心,这是正财,我自有取财之道。这些年,辛苦您吃粗茶淡饭了,拿了这笔钱后就多享享受清福。”

    “老奴多谢少爷。”康伯双手哆嗦着接过,像捧着珍奇异宝,细心地将银票叠了又叠,抖着手将其放入怀中,“少爷您近来在宫中可好?圣上可有难为您?”

    “康伯,我将圣上拐出了门。”语讫,男子轻轻地朝脸颊边一抠,那普通的面容便随着他掀起的动作,一点一点地被剥落下来,褐黄的皮肤褪尽颜色显出暇白,糟蹋的五官变成如刀削的精致。

    完美无缺的真面目展露,此人便是君泠崖。

    毫无疑问,跟着他到来的“阿千”,便是他口中被拐走的当今圣上,李千落。

    提到这事,君泠崖觉得完全不可思议,当初头脑是发了哪门子的热,竟然抓住了他从不会触碰的手,口口声声说要带她一起走。

    她高兴地扑到他怀里,泪眼汪汪地往他身上抹鼻水,他果断地推开她,给她进行不可随意抱男子的一番教育,再明确告诉她,他不能梅月,要么跟自己风餐露宿,要么跟梅月在宫里锦衣玉食。

    她掰着手指头掂量了许久,最终以他会按揉小肚子获胜。

    于是乎,他便糊里糊涂地拎了一个麻烦,上路了。

    京城诸事,交由君泠崖的心腹重臣处理,坐镇朝堂的圣上则由君泠崖的手下易容伪装。而为了避免惹人注目,两人自出京城,便换了马车与衣裳,脸上也戴了□□,伪装成普通兄妹。

    从未见过世面的李千落,一路上咿咿呀呀,时而跑到车边指着外头的景色大喊大叫,时而趁着休息时跳下马车,到处乱跑,后来还是君泠崖说一声“若你再乱跑,我不介意便将你送回皇宫”,她才老实巴拉地垂着头,不敢乱动。只是拦得住她乱走,挡不住她转溜的眼,一旦到了新鲜的地盘,她灵动的双眼就开始忙碌工作,将新奇的玩意都收入眼中,拿小纸条画下来,给自己做个留恋。

    走走停停,历经半月,总算赶在他祖父忌日前回到了云阳。

    阔别数年不曾回来,除了康伯的乡音未改,其他已变了模样,曾经富贵荣华之地,只有枯树杂草,曾经下人成群的地方,如今寥寥无人。那些价值不菲的家具器皿,都因当年的大变被卖的卖,抢的抢,剩下的只有砸烂了当柴烧的价值。

    君泠崖自离开君府以来,也就回来过一次,上次他还无权无势,纵是想救济君府,撑死留下这片锦文帝赏赐的黄金宝地,也拿不出几个子来,而与他血缘相近的亲人都相继过世,远方亲戚见死不救,整个君府就靠他微薄的俸禄支撑到现在。

    幸而他目前掌控了部分财力,资金雄厚,足以救济没落的君府,重振家业。

    与康伯寒暄了几句,君泠崖困乏了,交代了康伯几声,便走到李千落歇息的客房。

    客房被康伯打扫得很干净,应当是知道有重要的客人过来,一些摆设都换上了崭新的,连床褥都熏上了淡淡的香。

    深埋在被中的小脸,只隐隐约约露出光洁的额头,匀称的呼吸显示她睡得很香。

    君泠崖驻足凝望她恬然的睡颜,静默不言。

    风餐露宿的日子苦了她娇嫩的身躯,幸而她被自己打磨出了坚韧的意志,不至于娇气得碰一点儿脏会哇哇大叫,流了点血便哭爹喊娘。她跟着自己,虽然累,但笑容却一点不减,还会说:“坏豆腐,我好开心。”他笑而不语。

    君泠崖目中含着欣然的笑意,转身回自己的卧房去了。

    翌日一早,李千落还沉浸在昨日吃的小笼包里,就被敲门声吵醒了。

    迷糊的眼还没聚焦,她晃头晃脑地爬下床,打着呵欠开门。

    啊,是坏豆腐。

    “坏豆腐,好早好早。”

    君泠崖呼吸一窒,瞳孔惊讶地微张,他该让她照照镜子,看她现在什么模样。

    慵懒未醒的脸上挂着惺忪睡意,已经发育的玲珑身段连单薄的衣衫都包裹不住,影影绰绰地露出雪白的肌肤。

    君泠崖还做不到面对心上人还能当柳下惠的行为,立时褪下身上披着的大髦,将她全身裹住,关上门,隔着薄得透风的门缝好生教育一番:“快些穿衣,切莫着凉。”

    “噢。”坏豆腐又凶巴巴,她做错什么了么?

    低头看看,阿嚏!啊,有点儿凉,是因为她衣服穿少了么?那穿多多的,不能着凉生病。

    穿戴整齐,走到正堂用膳时,君泠崖已经等候多时。

    桌上的早膳有点儿素寡,难得一见的油腥都粘在筷子上,含一口就化了。这段时日为了节省开支,让她多感受下“民间疾苦”,君泠崖一直都控制她的饮食,在保证她肚子不会叫的前提下,让她多吃民间百姓普通的食物,少沾那些大鱼大肉。

    一开始,她刁钻的嘴怎么都吃不习惯,还有点儿小脾气,但君泠崖也是个狠角色,因不肯吃而剩下的,晚膳留给她继续吃,逼得她要从淡而无味的白粥里吃出鲜美的味道来。

    这一招效果显著,她的口味变得大众化了,只要不是难吃到想上吐下泻的,都往肚里送,祭拜五脏庙。

    一餐用毕,她擦擦嘴巴站起:“坏豆腐,我们要去找大夫了么?”

    君泠崖面无表情:“不,今日是我祖父忌日,我要前去祭拜他,我不放心你,你跟我去。”

    “噢。”她将锦帕叠整齐放进小背包里,拍了拍,坏豆腐说,不能用完就丢,洗干净了下次继续用,要节俭。“那你拜完祖父,要快快去看大夫,你的病要快点治好。”

    “嗯。”君泠崖随口敷衍,转身带着她出府上车,赶往城郊的空梁山去了。

    她关心他的病情,每到一处地方便会激动地问是不是找到名医了,可惜他只能无奈地给她否定的回答。比起那子虚乌有的病情,他更想解开体内的剧毒。

    可惜解药控制在先皇的心腹手里,那心腹时刻在暗处监视他,巴不得与他连为一体,瞧瞧他哪天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因而他根本没有机会祛毒。

    先皇虽故,但其心腹及其背后的秘密势力却不容小觑,即便先皇将能差遣那股势力的信物交给了他,他也没能力动用那股势力,只能老实地交给圣上。

    到了山下,曲曲折折的幽静小道,在树丛中若隐若现,如长尾巨龙盘旋着往深山里去。

    从未见过高山的李千落,登时像脱缰的野马,撒开四蹄,哇哇叫着朝山路奔了上去。可是新鲜的劲一过,体力也没了继续放.浪的意思,她整个人滩成了一团泥,软趴趴地提不起力气来。

    “坏豆腐,好累好累,爬不动了。”她气喘吁吁地弓着背,双手搭在弯曲的膝上,喘着粗气。

    君泠崖目测了一下路程,还有一半的路,这儿深山荒地,若不早点祭拜完回去,不安全。

    但看她那力竭的模样,只怕是架着她两条胳膊,往上拽,她也走不了几步。

    君泠崖开始怀疑带她出来,是不是大错特错。

    他走到她的面前,无奈地弯下自己男儿刚毅的双膝,腔调难得一见地温柔:“我背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