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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梓行收到陆语的微信时,是在隔天晨曦浮动的早晨。
属于海洋性亚热带季风气候的香港,初晨的第一缕阳光总来得特别早。酒店落地窗外,浅金色的晨光逐渐从天地交界线间弥散开来,一点一点地露出蔚蓝色的天空,没有b市的雾霾与干燥,也没有干涩微凛的秋风,整座港岛浸淫在一派温暖和煦的海风中。
出游的好天气,梁梓行原本打算今天带陆语在香港好好玩一天的,那个女人的日子过得太干巴无味了,她整天把自己关在黑黢黢的暗室里摆弄一堆胶片,简直是暗无天日。
可突如其来的微信消息,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凄凄然让他的行程泡汤了。
陆语:我有急事,先回b市了。
一大早就被这条倒胃口的信息吵醒,梁梓行靠坐在床头,揉了揉沾染着晨光的短发,轻叹口气。没等他的叹息声落下,一条属于女人的白皙手臂悠然缠上他的腰,那股软绵绵的力道又把他拉回了被子里。
赤鱲角,香港国际机场。
作为全球最繁忙的机场之一,香港机场在早晨时分已经客流熙来攘往。陆语的行李精简,背着个双肩包在闸口排队登机,伴随机场广播传来的,是她的手机铃音。
“陆姐,一夜之间变成小富婆这种美事也不知道第一时间通知我,信不信我分分钟跟你友尽!”冯晓冬清脆悦耳的声音穿透周遭的喧嚣,轻震陆语的耳膜。
她把手机稍稍拿远耳畔一些,无奈地挑了挑眉,想必又是梁梓行给这丫头通风报信了,“我昨天累了,没顾得上跟你说。正好一会你去趟地产中介,帮我把鱼儿胡同那间四合院的购房合同取回来,其他的等我回去再处理。”
那套老房子对陆语而言有多重要,冯晓冬再清楚不过,它是陆家老宅。
b市的房价让人望尘莫及,想起陆语前阵子到处筹钱时那副愁云惨雾的样子,冯晓冬就特别心疼。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音量不减,十分乐观地分析道:“我粗略帮你算了算,一千万港币相当于八百多万人民币。扣除各项拍卖税后,你拿到的钱够付大半房款了,剩下的再跟银行贷款就行了。”
拜拍卖结果所赐,情况比预想中好太多。
陆语踩着平底船鞋穿过登机桥,进了舱门,她把手机换到脖子上夹着,随手将双肩背扔进行李架内,说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数学这么好呢。行了,飞机快起飞了,回头再说吧。”
冯晓冬“嘿嘿”笑了两声,“中午我去机场接你,咱俩开荤吃顿大餐去,记得是你请!”
收线,陆语嘴唇向上翘起一弯弧度,浅浅的,却像是大雪初霁后穿透云层的那缕朝阳一般,灿烂明快,又透着没来由的轻松。
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展露出这样的笑容。
可飞机起飞没多久,陆语很快笑不出来了。
邻座的一个小男孩不小心把小桌板上的饮料打翻了,黄澄澄的果汁哗啦洒了陆语一身。如果光是衣服湿了倒罢了,问题是连她的座椅都被弄湿一大片,黏黏腻腻的,根本没法再坐。赶上几个旅行团同机,飞机几乎是满舱,她想换个位置都没有。
小男孩的母亲连连道歉,陆语也不好苛责,她尴尬地站在机舱过道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空姐及时过来,问明情况后,直接帮她升级到了商务舱。
商务舱的舒适度可想而知,座位宽大,餐点精致,不仅有香港凯悦酒店提供的烤牛柳、餐后甜酒和哈根达斯冰淇淋,另有拉绒棉一次性拖鞋供应。大概这就是因祸得福吧,陆语满足地在前排某个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空位。
那个座位约莫是有人的,只是旅客暂时离开了座位。
座椅下方放着双男士皮鞋,低调的黑色鞋面一尘不染,手工缝制的鞋身线条简洁流畅,看鞋子的大小能猜到它主人的身高绝对不会矮;座椅上搁着份英文报纸,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报纸中间的折痕整整齐齐的。
陆语随意打量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不知是因为认床,还是被各种情绪滋扰,她昨晚一夜未眠,这会儿困劲袭来,她索性裹上毛毯,歪头小憩。
这一觉,她睡得可真沉,就连错过了餐点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脑袋突然被人拨动了一下,恐怕一直到航机降落她才会醒来。
陆语隐约意识到脑袋上那一下来自于什么——
她睡着睡着不知怎么的就枕在邻座男人的肩膀上了,然后,她的头被男人无情地拨开。
陆语猛然警醒,嘴上急忙说着“对不起,不好意思”,仍旧带着几分困顿的目光已从男人平直的肩头移向对方的脸。
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一瞥,硬生生地将陆语的余音堵在喉咙口,瞬间失语。她眼中那丝嗜睡的光随之荡然无存,转而写满惊愕和不可思议。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难道她又做梦了么?抑或是昨晚从车窗前掠过的男人剪影令她生出了幻觉?哦不,一定是卖掉的那枚袖扣作祟让她撞见了鬼。不然唐奕承怎么会坐在她身边,而且是一副她几乎认不出的样子。
他很久以前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变成了此刻质地讲究的法式衬衫;那条被磨破几个洞的牛仔裤,变成了熨烫平整、一道皱褶都没有的修身西裤;那顶扬基队的旧棒球帽,变成了梳得一丝不苟的干练短发……就连他身上昔日那股年少轻狂、恣意不羁的气质亦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这男人周身散发出的沉敛气场,高贵又倨傲。
而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
他拥有这世上最动人的容颜。
陆语怔怔地看着眼前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唐奕承,她强迫自己把本来已经够大的眼睛再睁大一点,艰难地相信着——这位尊贵清雅的男人就是那个穷小子。
在她神经绷紧、恨不得将他盯出个洞的片刻里,唐奕承的目光倒是平静又慵懒,一直落在手里的那份英文报纸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看陆语一眼。
可当她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叫出他的名讳时,唐奕承忽然轻动喉结,美好的唇形微微一拉,低沉轻慢的嗓音就这样从他唇间溢出:“陆小姐,我的肩膀已经不再是给你靠的了。”
七年后的重逢,这是他的开场白。
疏离的称谓,寡淡的表情,这一刻,从千百次在她耳畔呢喃出甜言蜜语的那张嘴里发出的声音,宛如裹挟着喜马拉雅山脉上终年的积雪一般,凉薄又清冷。
艰涩的沉默,机舱内的气压更低。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满满的寒意之中陆语遍寻不到一丝真实感。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嗓子就像是在发烧似的,干涩得厉害,那点声音怎么也挤不出来。
她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张小娴曾说,爱情并不复杂,兜兜转转,流过不少眼泪,重逢的一刻,也不过是“你好吗”这三个字。可陆语却连这句简简单单的对白都问不出口,只因这男人身上每一处小细节都那么清楚又明白地昭示着——他现在过得很好。
不是一般的好。
反观她自己,毛毯下的衣服上还沾着大片脏污,劳心劳神又休息不好催生出了黑眼圈,再加上被他的冷言冷语一刺激,陆语的面色僵白,头脑混沌,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曾经身份悬殊的两个人,到如今依然是天差地别,只不过风水轮流转——高贵的是他,窘迫的是她。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迅速,以至于唐奕承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手里那杯刚刚浅啜了几口的苏格兰威士忌就陡然被从身侧伸来的那只手一把夺了过去。
陆语突兀的举动不由得令他侧目,上一刻还故意对她视而不见的男人,这一刻不得不放下手里那份老半天没翻过篇的报纸,将那双狭长的眼眸聚焦在她身上。之后,唐奕承眼睁睁地看着她举起他用过的六角杯,一仰脖便将整杯金黄色的液体一股脑往嘴里灌去,那架势豪放得令人咋舌。
也许,唐奕承不知道她不是在刷存在感,而是需要一点酒精让自己冷静下来。
把喝干的酒杯搁在小桌板上,陆语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琥珀色的瞳仁被酒精熏得愈加澄明,她不再语塞,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唐奕承,你去b市做什么?”
唐奕承静静地看着她,就像她刚刚枕在他肩上熟睡时那样,他的视线也长久地落在她脸上。只不过,他眸光中的温度到底是不一样了。
“我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说。
烙印着旧日痕迹的嗓音在陆语耳畔徘徊着,明明像是山岩里悄悄滴下的清泉那般清醇动人,但他话里透露出的讯息,却激得她后知后觉地神经一紧。
属于他的东西?
那也包括她么?
莫名冒出的念头令陆语止不住地心尖一颤,可转瞬,她就看清了唐奕承眼中那丝微凉的光,带着些许的戏谑和讥诮,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跟她好好叙旧的样子。
果然,在陆语自嘲脑补过头的这个瞬间,唐奕承已经彻底无视她了。他戴上耳机,指了指她身侧的遮阳板,“把它关上。”
此人命令式的口吻再度令陆语怔然,她还有好多事没搞明白,比如时光究竟是如何把他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又比如,仍对那段旧情心存怨念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她吗……可最终,陆语所有复杂的情绪全都挫败在那个僵硬扭身,拉下遮阳板的动作上。
波音客机翱翔在云霄之上,从机舱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因为未经云层过滤而有些刺眼,在这片光束被成功阻隔在机舱外之后,唐奕承阖上了眼睛,整个人也因此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三小时的航程过半,陆语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宛若慢放的电影镜头,一桢一桢地播放。呆呆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她觉得某些很遥远的画面一点点近了,清晰了,清晰到触手可及……
那是陆语从留学生寄宿家庭搬到唐奕承那间地下室的第二天,他带她去坐纽约观光巴士。
陆语觉得那可真不是一个好提议,前一晚破茧般的激烈痴缠让她的大腿疼得抬不起来,眼皮也沉甸甸的。挨着唐奕承坐在巴士上层的露天空间里,她浑身都软绵绵的,再被太阳一晒,她越发困顿,哪里顾得上观赏风景,很快脑袋便开始往下一点一点的。
她告诫自己不要睡,不要睡,两张车票钱可是唐奕承出的,绝对不能浪费。殊不知就在这时,陆语感觉到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有浅浅的笑声混合着笑容的气息凑到她耳边,轻轻晕开:“靠着睡吧。”
她那颗扎着马尾辫的脑袋就这样被唐奕承按到了自己肩上,他的肩仿佛有魔力似的,陆语一沾到反而被卷走了困意。她抬眸瞧着他,眼睛里蕴着暖暖的阳光和丝丝入微的甜蜜,嘴上傻兮兮地问着:“有几个女生枕过你的肩膀啊?”
唐奕承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唇角微勾:“笨蛋,就你一个。”尾音落尽,他又悠悠然补了句:“我的肩,是你专属的。”
陆语笑得粲然,脑袋又往他肩窝里拱了拱,弯成月牙的眼睛透过他微微尖削的下巴看向远处的天空。
那一日,天那么蓝,蓝得犹如混沌初开之时,蓝得犹如不曾历经过黑夜、日落或黎明,蓝得没来由的让人相信——那一刻,就是永恒。
那一年,他十九岁,她十八岁。
谁又能料到,有朝一日那片专属的肩,竟再也不属于原本的人呢。
陆语那扇尘封已久的记忆房门就这样被此时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叩响,再关上,一淙酸楚无声涌出,缓缓淌过她的心。原来,在爱过,恨过之后,所谓的久别重逢并没有那么好,不过是一股淬了柠檬汁的酸味罢了。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停机坪上。
唐奕承这才睁开眼,没有乜斜陆语一眼,他兀自站起身朝机舱门走去,却在身后传来陆语声音的那个瞬间,他微微顿足。
“你记得你以前送过我一枚蓝宝石袖扣么?它是怎么来的?”从这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涩涩的。
陆语记得唐奕承曾说袖扣是别人给他的,可当它昨晚被贴上那个天价标签后,她隐隐觉得他当时没有说实话。
孰料,唐奕承反倒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片刻的驻足,他连头都没回,只说:“什么袖扣?以前的事我都忘了。”他的声线平稳,淡得宛如徐徐波动的水,但细听之下,还是能感觉到满满的嘲讽。
她都把东西卖了,现在再来追溯它的来由,有什么意义?
陆语怔怔地目送他那抹颀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舱门处,她原本微微发颤的喉咙好像被人一把掐住,那种窒息感让她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她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安慰自己:他忘了也好,这样她就可以释然了。
接受入境检查,提取行李,走出机场大楼,陆语全程有些精神恍惚。不过,她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很久,在看到前来接机的冯晓冬时,陆语整个人都被对方惨白着脸道出的那句话击得粉碎——
“陆姐,鱼儿胡同的房子已经被人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