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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初春乍暖的正午,日光倾城,这是纽约一天中最美的时光。尖顶的哥特式教堂沐浴在圣洁的光辉中,魁伟又神圣,仿佛画家笔下最为大气磅礴的一笔。
而站在教堂前的陆语,脸色却苍白了。
宋远的电话早已挂断,她的手机却仍旧举在耳畔,握住机壳的手指僵住。
在她的认知中,唐奕承是有爸爸的。
陆语虽然没有见过唐父,但却不止一次地听唐家母子提及过此人。就在几天前,沈素芳翻旧照片时还把陆语叫过去,指着照片上的中年男人跟她说:“这就是唐建海,奕承的父亲。”
据沈素芳回忆,她和唐建海都是c市人,早年生活并不如意,后来有了奕承,又正好赶上移民潮,两人为儿子打算,于是历尽艰辛到美国打拼。和许多第一代移民一样,唐建海夫妇没有多少积蓄,也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只有华人的吃苦耐劳和勤俭节约,那会儿夫妻俩在酒吧调酒,餐厅洗盘子,给人当司机、当保姆……什么活都做过,什么苦都吃过,总算把唐奕承养大成人。
幸好唐奕承争气,终于让含辛茹苦了大半辈子的沈素芳过上了好日子,可唐建海却是个没福分的,他在儿子十六岁那年,便积劳成疾因病去世了。
如此慈爱的父母所养育出来的,怎么可能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信息量太大,陆语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转而又蓦然想起蒋仲勋之前说丢过孩子的事儿,也不知道他当年丢的是男孩女孩,莫非——
他是因为思子(女)心切,索性在危急关头拿唐奕承当儿子了?
陆语心头疑云密布,当即让司机把她送回唐宅。
新闻一出,势必人尽皆知,满城风云。沈素芳早晚会知道,陆语想着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直接问问沈素芳就真相大白了。
殊不知,在半道上,陆语意外接到了蒋仲勋的电话。
对方口吻依旧无波无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蒋仲勋只道出个地名,让她过去。
陆语挂断电话,重新跟司机报上目的地,车子调头,改向华尔街驶去。
二十分钟的车程,陆语全然无法集中注意力,脑子里乱糟糟的,努力回忆着照片中的唐建海。
到底是被宋远那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刺激到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以至于总觉得唐奕承跟唐建海长得确实……不大像。
唐建海是位样貌普通的男人,方脸单眼皮,面容和善老实,看起来性子温温吞吞的。唐奕承就不用说了,眉眼狭长、鼻梁英挺、下巴微微尖削,五官如雕塑一般精致,而且脸部轮廓清朗鲜明,他光是往那儿一站,就透出一股子桀骜凉薄的气场。
基因和遗传这种东西……
陆语头疼欲裂,摁了摁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
蒋仲勋的公司位于曼哈顿的心脏地带,超高层的钢筋玻璃建筑,碧蓝色幕墙,仿佛是一根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结晶体,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盈盈辉光,宛若一座延伸向纽约天际线的“天空之城”。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可以将华尔街的财富,纽约的繁华,以及薄冰渐融的哈德逊河和冬逝回暖的中央公园,统统尽收眼底。
当年,二十一的岁唐奕承就是在这里开启了自己的全新人生。
多年后,还是在这里,陆语坐在蒋仲勋对面的白色真皮沙发里。
陆语跟这人说来并不算熟悉,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在b市一次,唐奕承车祸入院一次,后来蒋仲勋去医院探视过几次,仅此而已。
对于唐奕承的这位“恩人”和“伯乐”,陆语以前从未多想过,而此刻,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起面前这张脸——
丰神俊朗,气质儒雅,眉宇谦和却又稍显凌厉。
陆语的神经猛地一跳。
基因和遗传这种东西……
也许,真的是骗不了人。
蒋仲勋浅啜一口秘书送进来的咖啡,他问陆语:“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么?”
答案就堵在嗓子眼呼之欲出,憋得陆语有些焦躁,可对方偏偏一副淡然自若的姿态,她也不知是否该由自己点破。
“你真是唐的父亲?”陆语终究没忍住。
蒋仲勋挺喜欢她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却不答反说:“今天你帮了奕承一个大忙,如果不是你及时联系我集团这次可能真的危机重重,损失惨重。奕承日后有你这样的妻子和贤内助,我也可以放心了,不枉这些年来所有人忍受的离别之苦。”
陆语的身子猛地僵住。
怔然半晌,她才悟出对方口中那个“奕承”、以及此话里的深意来——
答案,已不言而喻。
从离开教堂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分钟,尽管在这段时间里,陆语早已心生疑窦,也做好心理准备。可这个瞬间,亲耳听到确凿无误的消息,那种震惊的程度远比她预料中……强大太多。
她微微瞪圆眼睛瞅着蒋仲勋,顿时心如擂鼓,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早就知道了?”抿了抿唇,她结结巴巴地问出这么句。
喝惯的黑咖啡入口,蒋仲勋竟是隐约嗅到一丝苦涩,眼中也流露出一瞬罕见的苍凉:“当年把奕承从拘留所里弄出来的时候查到的……”
蒋仲勋最初在地下拳击场曾与唐奕承有过一面之缘,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让他当场馈赠对方一枚蓝宝石袖扣。老实说,那枚袖扣虽然价值不菲,但对富可敌城的蒋仲勋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后来,他接到了唐奕承委托律师打来的电话。那时他并未立马答应会伸出援手,而是首先派人去查唐奕承的底细。蒋仲勋不吝惜钱财,可他是商人,即便他有多看中一位年轻人,也断不可能帮不清不白和无缘无故的忙。更何况,是从监狱里捞人这种事,弄不好他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殊不知,查到的结果令蒋仲勋大为震撼。
唐奕承的祖籍竟然在c市,年龄和血型也与他早年丢失的儿子完全吻合。只可惜时隔久远,许多事早已无从查证,他也只是抱着极其侥幸的心态,瞒着唐奕承,给他做了dna测试。
蒋仲勋永远记得拿到检测结果的那一天。
那一天,红霞相映,大地流金。
他就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拿着那份报告,指节控制不住地颤抖个不停。
二十八的血脉亲缘,上万个日夜的相思成疾,对亡妻遗愿的愧疚与亏欠,在这个世界兜兜转转,在四季轮回间寻寻觅觅,在一位父亲心里一刀一刀刻下永远抚不平的沟壑和伤疤……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到了那一刻,不过就是一张薄薄的纸——
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蒋仲勋原本以为此生再也无缘见儿子一面,他早已死了的心,就在那一刻,死灰复燃。又或者,历经沧桑,阅尽千帆,这一生也没有任何一种情绪,比那一刻,更为摄人心魄。
陆语激动的心绪倒是渐渐平复下来,不由得默默唏嘘。
也许,这世上本没有“运气”二字,也没有平白无故的恩惠,如果唐奕承不是蒋仲勋的儿子,对方也不可能助他取得今时今日的成就。
可话说回来,绕了大半个地球的父子重逢,又何尝不是老天赏赐的“运气”呢。
陆语尚有些疑惑不解,她直言问道:“你既然找到奕承了,为何这么多年不跟他相认?”
“这事说来话长。”蒋仲勋轻叹口气,才说:“我知道唐家生活拮据,可唐氏夫妻一直把奕承当亲生儿子养育的。失子之痛,没有人比我更有体会,我不能把这种痛苦加诸在旁人身上。生之恩,养之恩,左手右手都是情,也没必要让奕承左右为难做出取舍,只要他过得好,我就知足了。”
一番话,蒋仲勋说得音色平平,气息沉缓,但其中为人父的慈爱和酸楚,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陆语没抚养过孩子,却也多少可以感受到一些——失散多年的儿子就近在眼前,却不能听他亲口叫一声“爸爸”,反而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和情感,这究竟是怎样的遗憾?
低眉思索间,陆语不得不对这位商人、这位父亲刮目相看,她笑了笑:“蒋先生,你真是个好爸爸,我突然觉得奕承挺幸福的。”
被个丫头夸,素来不苟言笑的蒋仲勋这下倒也笑了,不免感叹道:“奕承到底是随我,是块经商的好料。刚开始的时候,虽说是自己的骨肉,但毕竟过了那么多年,我也不了解他。他的人品、能力和性格都需要考验,所以那时我给他投入的第一笔资金并不多……”
逆转人生,谈何容易。
不用对方说,陆语也能想象唐奕承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而且依他的性情,大概不会向蒋仲勋需索无度。
果然,蒋仲勋说道:“奕承能吃苦,也有脑子,拿到钱先去读书了。我盘算着,等他毕业就帮他开间公司,哪里知道这小子半工半读,自己就把公司开起来了,后面愣是坚决不肯再跟我拿一毛钱。”
谈及儿子的致富之路,蒋仲勋言语间带着属于父亲的骄傲和自豪。
陆语却不知想到什么,原本舒缓的脸色微凝,她忽然有点难受,“对了,沈阿姨那边怎么办?她应该不知道奕承的生父是谁,如果她知道了,可能会受不了的。”
她带着担忧的话音刚刚落下,秘书便敲门进来,身后跟了位女士。
正是沈素芳。
“我会跟沈女士解释。”蒋仲勋对陆语说着,已经站起身,朝沈素芳略一颔首:“不好意思,把你请过来。”
沈素芳衣冠得体,脸色却非常不好,尤其是一双眼,目光有些微的涣散和失神。她显然看到了那些新闻,已知真相。
苦苦隐藏二十多年的秘密,看似平静得快要被岁月沉没,却在揭开的一刻,波澜骤起,她心情之复杂不是常人可以想象。
陆语觉得这种场合不适合有她旁听,她也从沙发里站起来,说:“那你们聊吧,我先去医院了。”
蒋仲勋和沈素芳俱是点了点头。
从那幢直耸天际的摩天大楼里出来,陆语没让司机接送,一个人沿路走了走。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她也需要沉淀一下。现在尘埃落定,只差唐奕承醒来,以及……抓到梁梓行了。
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她眯起眼睛。
梁梓行,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日光刺眼,收回目光的那个瞬间,陆语在无意间瞥见街边的药房。她算了算上次经期的日子,迟疑一下,她走进去买了个东西。
她怀过孕,自然有点经验了。
**
与死神贴面,唐奕承这一觉睡得很长,也做了很多梦。
断断续续的梦境中,全是些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旧日时光……
他仿佛又回到了彼时的纽约,那会儿金融风暴刚过,市场不景气创立伊始,员工不过几人,他每天工作超过十八个小时,日子过得简直比在那间小地下室里还辛苦。每次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就拿出陆语的相片看看,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啊,他早晚有一天会混出个人样儿来,让她后悔曾那么绝情地抛弃他。
爱与恨,孰轻孰重,在那样艰涩隐忍的岁月里,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就是那么个人,那么点执念,让他撑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分不清是偏执,抑或执着。
商场如战场,只有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唐奕承在那段日子里也曾领教商场的尔虞我诈,也曾如法炮制对付过竞争对手,也渐渐习惯了和权力打交道,用金钱去欺压,偶尔也会内心不安,也会让骨子里的善念备受煎熬。
那时候,他有台老式唱片机,拨下唱针,唱片转动,如时光流转如星转斗移,耳畔那旋律始终周而复始,是首经典的英文老歌……
我努力向上爬只为能够遇见你
与此同时你的信任却消融成为遗憾
天真纯洁已不再,遍寻不着它的方向
回顾那些足迹
那些我一路走来的轨迹
我是令你讨厌的人,也是令我自己生厌的人
那些苦涩,那些妒忌
那些与你有关的部分从来不曾停歇过……
无数个夜阑人静的深夜,他伴着这样悲伤的旋律入眠,心脏浅浅抽痛,驱之不散的难过,像缠绵的蚕丝一样包裹着他。
他变了,是否远在大洋彼岸的她也变了?
久别重逢的那一天,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那是他当时想过很多很多次的问题。
财富与女人是成正比的,在唐奕承渐渐走上事业巅峰的过程中,总有各种莺莺燕燕可劲儿往他身边凑。姿色过人、环肥燕瘦的佳人,甚至是大着胆子直接往他大腿上坐的,皆有之。可他总是向弹苍蝇一样,把那些女人弹得远远的。
而唯一不变的,是在那些数不尽的睡梦里,他常常会看到那位扎着马尾辫、对他笑得天真烂漫的少女。
那才是他的女人啊。
他的小语皮肤白皙细致,身材纤秾合度,眉眼清澈明莹,哪怕只是被他摸一摸,都会羞红了脸蛋,可爱又娇憨。
那爱恨交错的七年,唐奕承的梦里却是没有恨的,意识也那么薄弱,又直接。
他耳边时常环绕着细细的嘤咛,就像是她曾经臣服于他身下时,青涩的身体不知该如何去承受那波涛汹涌的情潮,唯有发出那低低的、浅浅的细哼。
他胸前时常被两团柔软又极富弹性的东西挤压着,撩`拨得他的喉咙像是发烧一样燥`热,也干渴。那久违的、虚幻的快`感,迫使他在梦境里伸出手,想要揉`捏,想要爱`抚,想要采撷,想要更深刻的占有和掠夺。可每次抬起手,唐奕承都会从梦中恍然惊醒,无奈地看向身体上某个有了反应的部位,唇边只剩一缕苦笑……
这依旧是一个孤独的夜晚。
爱与恨缠绵,最看不清的是人心,而最诚实的,却莫过于身体。
**
唐奕承犹陷在“梦中春`梦”里不自知,陆语已经走进病房,拉过把椅子,坐在他的病床边。
她像往常一样握住他修长干净的手,目光温柔又宁静,缓缓滑过他俊逸的睡颜,白色被子下浮映出的颀长身型,然后她移开目光,刚要开始“说话”唤醒疗法,却在眸光流转的那一刹那,陆语的眼神隐隐一紧。
咦,被子下面怎么耸起来一块?
陆语浑身一僵,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找医生问一问,昏迷的男性病人那个位置……居然会自发的出现生理反应么?
“唐……”她试着唤他一声。
她每天都这样唤他无数次,每一次都毫无回应,陆语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却在这个时候,床上的男人居然哼了一声。
病房里很安静,安静得那似乎从鼻腔里溢出的微弱声线,竟然如此清晰。
陆语耳膜里“嗡”一声炸开了。
他醒了?!
唐奕承左臂骨折,打着石膏,陆语不敢摇晃他,也顾不得被子下的异状,她把脸凑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她半是惊喜,半是紧张,小心翼翼地问着。似乎生怕自己嗓音一高,就要把那个美梦震碎了似的,又怕自己把他吓着,再也醒不过来。
被感召,被呼唤,犹若安睡千年的男人就这么眼皮浮动,缓缓地睁开那双狭长的眼眸。
四目相对间,陆语只觉心脏骤然停跳一拍。
生死一线,不过一瞬。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哆嗦着嘴唇,傻傻地朝他笑着,她眼睛里有泪花滚动,晶莹剔透。
唐奕承从那个“梦中春`梦”里苏醒的那一刻,就看到陆语这副喜极而泣的模样,竟也觉得好似恍若隔世。
“你能说话么?”陆语握着他的手,哽咽着问道。
此时此刻,她的眼睛明亮极了,像是雨后天边浮现出的绚丽彩虹,雪山上迎来的第一抹晨曦,又像是繁嚣世界尽头的那一片净土,清晰地勾动人心。
唐奕承想要多看一眼,可眼睛习惯了黑暗,不适应光线,他微微眯了眯眼,轻动嘴唇,那沉沉的磨砂质感,声线却格外动听,可是他话里的含意——
“你是……谁?”他问。
陆语脑子里又是“轰”地一声巨响,惊喜转瞬间变成惊吓。
“你失忆了?!”她喉头一顿,表情猛然凝住。
唐奕承没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我去叫医生,你先躺着别动。”陆语耷拉下眉眼,一时间只感觉到万念俱灰,好不容易盼醒的人,竟然不认识她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么。
可就在她要松开他的手,转身走开的那个瞬间,顿觉手上微微一热,就被唐奕承反握住了。大概是刚刚苏醒,他的力气不大,轻轻地覆在她手背上。
“小语。”他勾了下唇,似是笑了。
就算这条命都没了也罢,他又怎么会忘记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