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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棽难得地一觉好眠。
她自从入了卫宫廷以来,每日寅时出了半刻都会被浣衣局的嬷嬷叫起,起先她是起不来的,那些姑姑们便动辄打骂,直到后来她半夜做梦也是惊魂未定,久久不敢入眠,生怕再误了时辰。
这日她醒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明亮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透过轻薄的纱窗将榕树的影子投在红色的帐幔上。屋里有着淡淡的药香,想来是太平吩咐侍女们点上的。
清明守在床畔,怀里抱着一件锦袍,云棽睁开眼睛正瞧见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心情莫名欢喜,忍不住轻笑出声。
“姑娘好睡。”清明忙收住张开的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将床头的帘子用金钩拢住,“已经是辰时三刻啦。”
“丞相可曾回府?”云棽急切地问。
清明替她披上衣裳,将她带到妆镜前,道:“听说这几日边疆不太平,爷还要在宫中留些日子呢。”
云棽看着镜子里憔悴瘦削了许多的面容,心底泛酸。她虽算不上多在意自己的容貌,只是起先娘亲始终耳提面命,身为大家闺秀不得仓促示人。如今瞧见自己落魄的容色,倒是一时想起娘亲了。那个生养自己,关怀备至的人,世上本就这一个,此刻却再也找不到了。
“姑娘脸色比昨儿个好多了。”清明见她红了眼眶,还以为她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容色憔悴而不快,忙安慰道:“奴婢瞧着姑娘再好好休养一段日子,必定容光焕发。”
云棽笑了笑:“你这嘴可真巧。”
清明有些自得,伸手取了妆奁盒中的白玉发簪给云棽簪起:“奴婢说的可都是实话。姑娘本就容貌盛人。”
“这簪子...?”云棽抬手轻轻抚上簪身,冰凉的,古人常说温润如玉,倒也是一种讽刺。
清明答:“这是太平姑娘叫人送予姑娘的,一应是上好的首饰,姑娘放心便是。”
云棽垂下手,定定地望着镜中清丽的女子,发间的白玉簪子清亮透彻,愈发衬得她容颜姣好。顾长生对她爹爹有过救命之恩,哪怕后来他亲自带兵攻入楚国,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虽然心知国仇在身,可她心里总是以家恩为重的,对他没法怨恨。此刻他和太平又对她这样以礼相待,处处周旋,还帮她从浣衣局那样的炼狱中脱身出来,她越发觉得自己欠了他一份怎么也还不完的恩情。这样想着,求顾长生再帮忙将阿楚放出宫外的话她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左右她如今人在宫外,行动自如。想必仔细找找也是有法子靠自己的力量救阿楚的吧。
梳妆完毕,又用了早膳。云棽瞧了瞧外面大好的春光,叫清明同她一道去后花园转转。
正是春意浓浓的时候,阳光和煦,轻风阵阵。卵石路两侧栽了几株桃树,桃花吐蕊,怒放着。远处洁白的一片则是育好的金盏菊,与之交相辉映的则是紫红的玉堂春。一眼望去,正显出春日的勃勃生机来。几座拱桥横跨在翠碧的湖水上,湖中时不时泛起细碎的气泡,锦鲤跃动在水面上,争抢着露出银亮亮的花斑来。游廊极尽曲折,隐隐可闻侍女嬉闹的妙音。
“你瞧着很是面生。”云棽循声望去,玉堂春下伫立着一个纤细的人影,相隔甚远,看不清她的容貌。只一身碧色的罗衫倒像是同这春色交相辉映似的,令人眼前一亮。
那女子走近了些,她容色正盛,想来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双亮澄澄的眼睛,眼睫微卷,上下打量人时却不觉得唐突。
她细细端详了云棽片刻,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新来的?”
云棽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过是暂住罢了。”
女子轻嗤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一般,似笑非笑:“你不必框我,既是爷带回来的,左不过是要养在后院里做个侍妾罢了,还做出这幅清高模样给谁瞧?”
云棽听她轻蔑的语气心里很是不舒服起来,想了想自己如今也是寄人篱下,总不好才来便大动干戈,便将怒意按下,平心静气地道:“丞相宅心仁厚,肯救我于水火。我虽心怀感激,却也自知不堪与丞相相配,不敢做此想。”
女子瞥了她一眼,伸手在一侧立着的丫鬟手中抓了一把,将鱼食整个投到湖里,淡淡地说:“你若是对爷还存了旁的心思,我倒劝你省省吧。这后院的女人几十只眼睛,全盯着爷一人,哪儿轮得到你呢。”
云棽之前也听清明说过,顾长生好女色,后院里十几个侍妾,个个貌美,诗书歌艺也多半会些,挑出哪一个来也都是个顶个的人尖子。“只是说来也怪。”清明一边倒茶一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爷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二三人,其他人见了那么一两次也都撂下了。姑娘,你说这怪不怪?都是才貌双绝的姑娘们,爷就专宠那一两个。其他人只怕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呢。”
云棽收回思绪,娘亲自幼教导她说话该知晓分寸,大家闺秀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谈论这些儿女情长的私事,的确不妥。
“多谢姑娘提点,”云棽道:“我心中有数。”
那女子冷哼一声,不经意地扫过她腰间的玉佩,目光微微一滞。
这玉佩是云棽自幼带在身上的,上面还有云家文符,楚国灭后,云家一朝倾颓。她逃命仓促,云家的东西也就只剩这一个了。
“你这云是旧楚云氏?”女子转开目光,又抓了一把鱼食。她投食的方式有些粗鲁,倒像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可细细瞧她的装束却又处处透着精心打扮的心思,委实叫人捉摸不透。
云棽心中一紧,楚国虽然早已是陈年往事,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竟像是断了她最后一丝念想一般。
她没有答话,像是赌气的小孩子似的,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女子也没再追问,但见她笃定的神色,云棽想她本就不需要自己的答案,她心中怕是早有定论。她轻轻拍了拍手,转脸看着云棽:“我叫陈珂。舞女出身。”
云棽的神色微微一滞,她是高门大户的女子,平素里这样的女子连见也没见过,更兼之娘亲平日里提起这些歌舞伎时的神色,让她对这些女子终究没有什么好感。
陈珂敏锐地捕捉到了云棽僵硬的神色,轻笑道:“你这样出身的姑娘怕是瞧不上我们这种人吧?”
云棽有些尴尬,毕竟这是格外失礼的。
陈珂用绢帕擦了擦手,不以为意道:“你不必觉得难堪,我们这种人瞧别人眼色瞧得多了,若要在意这个,岂不是要把自己活活气死?”
她说着,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头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丹蔻,像是要瞧瞧那丹蔻有没有涂好:“正因为从前瞧多了白眼,如今得势了,若谁再敢在我面前露出这副神色来,我便要剜了他的眼珠子,好出出心头这口恶气,懂么?”
她狡黠地冲云棽眨眨眼,微微挑起眉,戏谑地看着她。她有一双很灵动的眸子,像是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湖面上,溅起一串一串清澈的水珠那样澄澈而清明。她若不说,云棽怎么也不肯信这样灵气十足的姑娘竟是从那种污浊不堪的地方出来的。
云棽抿嘴笑了,陈珂是真的粗蛮姑娘,可却比云府当年那些笑里藏刀的侍妾们可爱的多。
“罢了罢了。”陈珂拍了拍手,敛了神色,皱眉道:“倒是白白讨了你的笑脸了。”
她并未问云棽的名字,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算作行礼,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走了。
清明方才未敢说话,此刻才小心翼翼地瞧着云棽的神色:“姑娘可别生气,那陈姑娘惯来如此的,往常那些姑娘们也到我们太平姑娘跟前去又哭又闹的,只是太平姑娘纵着她,不多加责罚。大家谁不知道太平姑娘的意思就是爷的意思,一来二去的,也不敢再去闹,只能暗地里整陈姑娘,出出气罢了。”
云棽听得专注,细细想想,这样放浪形骸的模样倒也符合她的性子,便又忍不住笑了笑,摇头道:“我倒是挺喜欢这陈姑娘的。”
清明瞪圆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