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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的这一天,黎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坐着林叔林婶的车来到了墓园。
他的手上捧着一束花,不是清明也不是过年过节,在这个时候很难买到专门给献给逝者的白菊,黎远找了不少花店才买到这么一束。
从他出生开始,每一年他都会来到这个墓园,小时候,是被姐姐牵着手跟在父亲的后面,在清明节这一天来为“小叔”扫墓。后来他长大了,父亲却去世了,扫墓的次数变成了一年两次,一次清明,而另一次则是父亲的祭日。那段时间里,总是林哥陪着他们姐弟俩来的,虽然失去至亲的打击让黎远沉痛万分,但有他们的陪伴,来陵墓的这条路也不是那么难走。
再后来,黎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五年里,他风雨无阻地来到这里,为他们灰白色的陵墓清理灰尘,送上白菊。
他却从不知道,被他呼唤了二十三年的“小叔”竟是他的生母。
所以父亲从不选择在母亲的祭日来扫墓,因为那也是他的生日。
照片中的双亲看上去年纪相差不少,宁鹤的照片是他风华正茂时的样子,而黎巍然则因为过于思念爱人而两鬓早染风霜,任谁看到这样的照片都不会猜出他们曾经是多么恩爱的一对。
黎远还记得父亲在日记中对母亲的痴爱癫狂,那种连整个世界都可以抛弃的爱恋却被残忍的上天硬生生切断,世上最让人唏嘘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得后痛失。
也许死亡对父亲来说是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卸下抚养儿女的重担,去另一个世界寻找他灵魂的另一半。
黎远把白菊放在灵台上,然后跪下给双亲磕个三个响头。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妈,请您原谅我,叫了您二十三年的小叔……
也请您原谅我,夺走了您的生命……
再次抬起头时,已泪湿满眶,盛载不下的液体一滴滴地落到了青灰色的墓石上,绽放开了一朵朵深色的泪花。
相见却不相识,这一声“妈妈”在他心里埋藏多年,如今终于能够说出口。
看到这一幕,身后的林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见证了黎巍然和宁鹤的相爱,却不能看他们白头到老,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宁鹤走时的样子,当时黎巍然悲痛绝望的哀嚎言犹在耳,让人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不住落泪。
黎雪虽然荒唐,但对黎远这个孩子,林家两口子是打从心眼里疼的。一是因为他和已故的宁鹤十分肖似,看到他的笑脸,总让人有一种对方还在世的错觉。二来是因为黎巍然太过偏心,哪怕他把对黎雪三分之一的父爱放在黎远身上,这孩子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患得患失,总是渴望得到什么却更害怕失去。
黎远把头再次磕下,这一次,他的头没有再抬起来,而是伏在地上,任汹涌的泪水沾湿了地面。心中的悲苦无人可以倾诉,二十三岁的他还来不及好好享受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就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压得直不起腰来。
林婶说万般皆是命,宁鹤的早逝是老天爷早早就订好的事,谁也救不得。那么活着的人呢?他所承受的是否也是命中注定,如果是的话,他想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算到头。
双亲早逝,姐姐走上歧途,这仿佛是一个受到了诅咒的家庭。但黎远不信命,无论遭受多大的打击,他都坚信苦尽甘来四个字。他的人生不会一路灰暗,总有片刻光明在等着他。
他把泪水尽情宣泄在父母的陵墓前,把懦弱和卑怯也埋葬进这座石墓里。母亲用生命换来了他的存在,如果他一蹶不振,从此混沌度日,百年之后有何脸面面对双亲?
用衣袖擦去泪水,强忍住喉头的哽咽,黎远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最后望了一眼照片中的亲人,然后对身后的林家三口说:“走吧,等过年的时候我再来。”
到时候,他会带着好酒好菜,还有念诵过的经文来祭拜亲人。这个除夕之夜,即使天人永隔,他也可以跟自己的亲人一起度过,而不是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和漫天烟花。
回到公司的时候,黎远又变成了那个阳光活泼的青年,他和每一个同事热情地打着招呼,对自己的工作尽心尽责,无论是乘风还是观博的上司都夸他上进有前途,在59楼的这半年不是白呆的。
庸人自扰,他决定暂时放下所有烦恼,用工作来充实自己。往事不可追,与其陷入过去的回忆中不可自拔,不如向未知的前方发起挑战。
唯一让他无法直视的,就是贺时琛意味深长的眼神。每次和他碰面,他都只能找借口逃避,可越是这样,就越想见到对方。
他们的办公室只隔着一栋墙,只要他打开门稍稍跨出一步,就能看见贺时琛专注的样子。
“我得了一种病,见不到他的日子寸阴若岁,让我肝肠俱焚,思之如狂,思之如狂……”
这是父亲在日记中的句子,描写了他初见母亲时的心情。这句子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黎远的脑中,让他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他不正是这样的么?
有多少次,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想要打开门走出去,看一看贺时琛。
这种想法让他惊慌失措,整日里惶惶不安。他在心中千百次地否定了他对贺时琛的感情,却怎么也无法解释这种冲动。
不会的,这不是爱,不是爱!
只是在这过于寒冷的冬季里,对人类体温的贪恋,和想要受到关注的渴望。就算那个人变成了张时琛、王时琛,也是一样的。
因为他在观博的成绩十分出色,所以乘风内部已有不少人开始眼红他的职务,其中有一些人已经向梁文科提出了申请。他已经在观博呆了半年之久,是时候把机会让给别人了,何不趁此机会走人,也好躲过贺时琛让恼人的眼神。
他决定明天就向公司提出申请,辞掉在观博的职务,回到乘风继续他的专题研究。梁文科早已对他作出许诺,如果他在观博的任职结束,技术部研发工程师的职务早已为他准备好,就等着他走马上任了。
那是一个十分适合他的职务,可以让他心无旁骛地继续自己的研究。在得知了身世之谜后,他迫切想要解开父亲留下的那道难题,因为那里藏着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打定主意后,黎远早早就离开了公司,这几天他每天都会加班到很晚才回家,那会让他感到十分充实。
天色虽然已经暗了,但事实上时辰还早,黎远决定先去超市补充一下必需品再回家。这段时间他活得太粗糙了,每天到家都是洗漱完了倒头就睡,有时候晚饭都忘记吃,顶多饿醒的时候来上一碗泡面就对付过去了。
去往临近超市的路上会经过一个高级写字楼,现在正处于下班高峰期,无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或者踩着高跟鞋的白领们从办公大楼里涌出来,他们是这个城市里光鲜体面的精英,曾经的黎远从来都只有望着他们羡慕的份,却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可他始终无法认同这一点,骨子里他依然是那个表面阳光内心带着小自卑的*丝,只是误打误撞碰见了贺时琛才有了现在的成绩。
可这样的好运会持续多久呢,在他拒绝了对方之后?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倚靠贺时琛,没有能力如何在社会上立足。
他和那些白领们反向而行,一张张或疲惫或喜悦或平淡的脸在他身边经过,他们的人生在这一刻短暂相连。
“等等,等等……”
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因为不知道他呼唤的是谁,所以并没有停下脚步。
“等等,你、你是黎远吗?”
听见自己的名字,黎远终于转过了身来,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后,把目光锁定在了一个高挑的男人身上。
对方留着短短的板寸,皮肤是十分健康的古铜色,一身青灰色的西装也掩盖不住雄壮的肌肉,看上去是一个爱好健身的人。
他的五官让黎远感觉熟悉,却怎么也叫不上他的名字来,“你是?”
对方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两排整齐的洁白牙齿让黎远突然记起了他的名字。
“陆师兄!”
“哈哈,你还记得我啊,小远,”男人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十年没见了吧,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好像跟你初中那会也没差多少。”
黎远笑得有些勉强,因为眼前这个叫陆与风的男人,正是当年因为摸了一下他的脸而被父亲赶出家门的得意门生。
“哪里,别消遣我了。陆师兄,你在这里上班?”
相比之下,陆与风的表情就自然多了,他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亲昵地搂着黎远的肩膀,也不管他乐不乐意,就拖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好久不见了,走,师兄请你吃饭去。”
“下次吧,今天我还有事。”
“就今天吧,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却没有机会,再不告诉你我就要憋死了!”陆与风可不吃他这套,虽然碰到黎远是一个意外,但事实上他已经找了他很久了,有些话再不说出来恐怕就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了。
陆师兄给他的印象是极好的,他性格爽朗,爱好运动,而且成绩十分优秀,还是他当年崇拜的偶像之一。如果不是父亲突然把他赶出家门,恐怕至今他们都会是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