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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正德皇帝的勤恳也没能换来文官们的赞美,终于得知真相的言官们还沉浸在就正德皇帝狎虎之事喋喋不休的批判之中。当然,大部分的官员都是老狐狸,不急于打钱宁这条落水狗,一是因钱宁还坐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二是他们要忙着试探一人。
此人不用说,自是正德皇帝跟前的红人江彬。
江彬来者不拒,凡是上门来走动的,都好声好气地迎来送去。如今他尚未在朝中站稳脚跟,文臣得罪不得,也拉拢不得。
正德皇帝倒不怎么在意这些,那日,正德皇帝在向内阁首辅李东阳哭诉手头紧未果后,便换了身装扮拉着江彬带着几位招摇的“大汉将军”去大街上“选址”。
选址,选什么址?
江彬颇为纳闷。
着襕衫扮成儒生的正德皇帝,让扮成小厮的江彬牵着驮了大包袱的驴儿,自己则端着个罗盘从永定门一直走到钟鼓楼,勘察一番后,扯开绘者地图的卷轴,在这纵贯南北的中轴线的黄金比例位置划下了一个圈。
“皇上这是……?”江彬探过脑袋来瞧。
正德皇帝整了整皂绦软巾垂带道:“我思量着寻个营生。”
江彬隐隐觉得胃有些疼。
“想鼓捣些火器,他们只当我胡闹。”正德皇帝自哀自怜了一番。
江彬记起初见时正德皇帝鼓捣的那些个纸糊筒,也觉得这不过是正德皇帝的消遣,军内有神机营,这些火器的制造自然是无需正德皇帝操心的,但听正德皇帝此言,似他并未将这当作消遣。
当日,正德皇帝兴致勃勃地打道回府时,又忽而道:“初七回宣府?”
江彬点了点头,就听正德皇帝“啪”地合了扇子道:“同去。”
江彬想起梁储和蒋冕老泪纵横的脸,于是胃更疼了。
三日后,雷厉风行的正德皇帝抛下一群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臣和跳脚指着他鼻子骂的言官,带着锦衣卫、内侍和二奶江彬直奔宣府而去。
宣府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去京师不足四百里,南屏京师,后控沙漠,为防蒙古族南下的咽喉之地。洪武二十八年,太祖封皇子朱橞受为谷王,就藩宣府,守此边陲重地。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英宗被俘,宣府遭战火侵袭,为瓦刺侵占。直至明景帝即位,于谦力排南迁之议,坚守京师,亲自迎战直逼京师的瓦剌军队并击退之,明军方收复边关。
“当时若无于少保,也不至于有宣府的今日。”正德皇帝骑着他的枣红马,望着残阳如血中的边境感叹道,“只可惜那些个莫须有,终是要了他的命。”
江彬也记得这位冤死的刚正不阿的将领,江梓卿曾说,高处不甚寒,一人的正直抵不过众口铄金,更抵不过皇帝的猜忌。故而江彬常提醒自己,莫锋芒毕露,莫恃宠而骄。
两人感叹之时,接了命令的万全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王继及都指挥同知李时春已经骑着马出现在了视野中,但两人身后只跟了寥寥几个随从,以这般阵仗迎接正德皇帝显是有怠慢之嫌。
都指挥使王继带着一行人先行下马行礼,继而直言不讳道万全都指挥使司公务繁忙,他和李时春来接正德皇帝已算是给足了面子。万全都指挥使司设立于宣德五年,管辖两个州、十五个卫、两个千户所、五个堡和七座城,确实军务繁杂,但也不至于连皇帝亲临阅兵都无恰如其分的礼遇。
正德皇帝却不介意,说了几句慰劳的话,便在两人引导下前往宣府教场。北元各部侵扰多从宣府边境进入,故而历来宣府屯兵甚多。作为军事重地,宣府的教场与大同的婆娘、蓟镇的城墙并称本朝“三绝”。宣府教场建于洪熙初年,坐落于昌平门外一里多处,房屋、墙垣全用砖石砌成,名为将台,前设阅军台,内设演武厅,东西两边建有各营将领的官厅。
正德皇帝此时站在阅军台上,吹着秋风俯瞰着下头稀稀拉拉的上百号人。连一杯茶都没给正德皇帝倒的都指挥使王继言简意赅的表示,未见兵部调令与印信,也未收到上级部门的公文,即使是正德皇帝亲临,也只能请这百来号人来陪他老人家走个过场。
正德皇帝听完也不恼:“那便请王指挥使与李同知对阵一局!”
王继恭敬地表示,他与李时春从小穿一条裤子,对彼此的战术战略了如指掌,这种操练实在没多大意义。正德皇帝苦着脸,眼巴巴地瞅着身边的江彬,江彬唯有硬着头皮道:“请王指挥使姑且借兵与我……”
王继与李时春互望一眼,似觉着正德皇帝与他身边这位“佞幸”过于好说话了。正德皇帝对江彬嘱咐了一番后便与指挥同知李时春到一旁歇着了。
江彬初为蔚州卫指挥佥事,因家境平寒而备受冷落,要不是当初京军不济,调边军镇压起义军,恐永无出头之日。然而成了左都督,官拜正一品后,他却并无机会带兵,平日里京军的操练也多是旁观,此时终于有机会施展。
那三百名兵士被分为两营,都指挥使王继带领一营扮蒙古兵,江彬所带一营扮明军。
两营相对,正德皇帝在阅军台上一挥:“擂鼓!”
兵士立刻吹响号角,鼓声如雷。
由王继带领的“蒙古兵”率先发动进攻。对面的江彬并不急于应对,依旧列阵严正以待。直到“蒙古兵”冲到距此不到一里时,江彬方挥动军旗。位于首列的骑兵接到信号后立刻后撤,露初掩藏于其身后的三排执火铳的兵士。
一声令下,第一排士兵齐齐瞄准射程内纵马飞驰的“蒙古兵”发射火铳,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将冲锋陷阵的“蒙古兵”打得“人仰马翻”。还不待敌军反应,第一排持火铳的士兵迅速后撤至第三排装填火药与弹丸,而第二排执火铳的兵士立刻补上,在又一声令下后发动新一轮的攻击。这轮番轰炸令“蒙古军”士气受挫,“敌将”刚下令调整阵型打算绕过火铳的攻击范围兵分两路包抄明军侧翼,就发现左翼已被明军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一道口子。这声东击西之计令我军势如破竹,“敌军”被从侧翼拦腰截断。江彬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带领兵士们一路冲杀,将“敌军”截成几段,逐一歼灭。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江彬鸣鼓收兵。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之前看轻江彬的都指挥同知李时春以及当了回江彬对手的都指挥使王继。满地都是火铳里装着的代替铅弹铁弹的对人并无多大伤害的泥丸,这一场对阵以一边倒的姿态迅速收场,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正德皇帝望着江彬的眼神满是赞许,虽是他嘱咐的战术,却也是江彬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对于这样的结果,江彬没表现出胜者的得意,也没说什么场面话,只朝王继略一颔首,便翻身下马。
王继愣了愣,随即回以一礼。
武官间的情谊大抵如此,江彬能让王继输得心服口服,自是有了心心相惜的契机。两人在正德皇帝四处溜达时,落在后头聊得情投意合,等正德皇帝说要歇息时,对江彬刮目相看的王继便已邀请江彬去府上作客,说罢才想起,还有个正主在边上。
正德皇帝看了眼略显尴尬的王继:“我与左都督尚有些事,待明日再去叨扰。”
王继松了口气,又答了几句正德皇帝对于平日军务的询问,与李世春将正德皇帝送出了教场。
正德皇帝坐在马车上,在锦衣卫与当地几名老态龙钟的官员的陪同下前往宣府。
路上,还不忘拍着江彬肩膀夸奖道:“以正合,以奇胜——你若是燕王,我必得让位了。”
江彬心下一惊。明太祖第四子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位登基,改元永乐。
他不知,正德这话是否别有用意,想着如何不着边际地解释,却又听正德皇帝道:“你叔父于城内何处?”
“北门。”
正德皇帝于是又东拉西扯地把话题岔开了。
建于洪武二十七年,边长六里十三步,周长十二公里的宣府城,素有京师锁钥、析京屏翰之称。
正德皇帝于天色暗下来时到北门时,却只见了家家紧闭的门户,灯火零星,死气沉沉。
正德皇帝下了车,环顾四周,不免疑惑,问那走路都颤颤巍巍的陪都官是何缘由,老态龙钟的官员跪地上只一句“臣惶恐”,江彬看不下去,恳请正德皇帝放他回去歇着。待那老人家走后,江彬终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对正德皇帝道:“吊桥和皇堑年久失修,宣府城里的百姓时不时要遭鞑靼人抢掠,他们抢完便走,且每次都从不同方位突袭,边军疲于应付,人人自危,便只能早早闭门。”
宣府城已无当年镇守藩地的谷王,也无永乐时边境的相安无事。这里虽设了十五个所与两个千户所,但因一关七门,每次鞑靼人数以万计出其不意地冲过来抢掠,城上角楼上的守兵根本来不及通报,卫所的兵士也很难抵御,而援军赶到时,鞑靼人早已绝尘而去。
“今日皇上巡视之时都指挥使言,早已三番五次地奏疏,却未得回应,以为皇上置宣府百姓于不顾,故而今日……”
宣府与辽东一样,设都指挥使司而无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故而宣府都指挥使王继遇有大事可直接向巡抚、总督乃至正德皇帝上报。王继今日对正德皇帝如此怠慢,除了他生来不喜逢迎外,还因他之前向正德皇帝提交的关于修葺吊桥清理皇堑、设角楼铺宇、扩大关城、增派兵力的奏章都杳无音讯,以至于他坚信正德皇帝是为佞臣所左右的昏君。
“哦?可我从未见过这奏疏。”
江彬一愣,这奏疏怎会凭空消失?
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片刻,正德皇帝似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率先迈开步子,示意江彬继续带路。
江彬不再多说,在偶尔几声狗吠中引着正德皇帝与打扮成仆役的几名大汉将军和内侍往一处走。
路越来越偏,夜色也越来越深。偶尔一片云遮住月亮,照得宣府城像个奄奄一息的鬼城。
就这般七拐八拐地走到偏僻的一处,月光下朴实无华的门前打理出一条石铺的小道来。依稀能透过篱笆见到屋舍前的农地里齐整的几行叶瓣儿,微微垂着头,恬静地在月光下歇息。正德皇帝刚想开口赞叹一番,却发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本朝兴风水,相宅已成了一种惯例。跟前这座宅子地处偏远不见水口也就算了,偏还是背水面山的,总觉得有些蹊跷。
江彬此时却没心思顾虑正德皇帝在疑惑什么,站在这离别多日却再熟悉不过的宅子前,便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绪来。江彬在被升为左都督后曾多次想过衣锦还乡。可这官位来得并不光彩,传得又是不堪入耳,自然不可能敲锣打鼓地在街坊邻居跟前风光。更何况,江彬所期望的还乡,不过是叔父的一句嘉奖。可这三番五次的拒绝,也已让他有些心冷。只求今日冒昧前来,能让叔父念着旧情不至于冷眼相对。
江彬抬了手去敲门,这试探般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一声,都敲在心上。
片刻后,江彬终于听到了脚步声,门闩被拨开,开门后露出的却是张苍老的脸。
“大伯……怎的是你?”
那被江彬唤了大伯的邓姓男子是住在附近的一个木匠,妻女都在疫病中死去,就剩了他一人孤苦伶仃,平日里常受江彬与江梓卿照顾。
“怎么?你叔父没说与你?”
江彬只觉得整颗心都被狠狠揪出来踩到了泥里。
邓伯看江彬呆站着,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看了眼江彬身后的正德皇帝,以及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与没胡子的清秀男子,把几人都让进屋里烧着水,这才从枕下抽出封信递给江彬。
信上只寥寥一句:“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
江彬捏着信的手都有些颤抖,他反复将信看了几遍,才低声问:“他去了何处?何时走的?”
邓伯叹了口气道:“走了个把月了,没说往哪儿去,只教我在这里看着,说你回来便将信交予你。”
江彬对着那一行看了又看,仿佛那是天书似的,怎么也看不明白。
他的叔父,养育他成人的叔父,就这么狠下心一走了之了?不给他任何弥补的机会,也不让他得知行踪……
邓伯不识字,但看江彬一副懊悔不已的模样,忙安慰道:“你常年在外的,也住不了几日,一有音信我便知会你。”
江彬谢过邓伯,心里却知道,江梓卿这一走,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那家书呢?可有收到?”江彬记得自己陆陆续续也寄了十封有余。
邓伯一个劲儿地摇头。
江彬心下疑惑,最近一封分明是嘱人送来的,早就该到了,怎会杳无音讯?
邓伯还以为江彬投的是驿站,安慰道这些书信总是要迟缓些的,江彬只好敷衍几句。
正德皇帝似乎也察觉到异样,十分识相地和一干锦衣卫与内侍就着热汤水吃了几个干巴巴的饼,随后抓了个地方官去外头将就了一晚。
江彬本要跟去,却被正德皇帝留下了,江彬谢过,便回到自己屋里。
房间左侧简陋的书架上陈列着一本本已经被翻得页脚微卷的书卷,字里行间夹杂着江梓卿蝇头小字的注解。床底下藏着当初被自己砸得缺了一角的棋盘和一张绘制得并不精准的地图。右侧则搁着小心包裹起来的练手的兵器,都不是什么上好的材质,与如今的配刀相比简直是废铜烂铁,却陪伴了江彬很长一段时光,他还记得,江梓卿手把手教他时和颜悦色的模样,怎么一夕间就成了这般摸样?
江彬躺在自己床上,裹着许久不用的微潮的被子,一夜未合眼。
翌日一早,江彬挂着黑眼圈去找正德皇帝,正德皇帝看他一脸无精打采的,便在一同吃过之后拉着他与几名锦衣卫与内侍去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
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是宣府除了总兵将军府之外最为宏伟的建筑。穿得特低调的正德皇帝围着都指挥使司衙门转了圈,转得始终盯着这可疑人物的守门的脖子都快别住了,这才带着几名锦衣卫与内侍到了门前。
随行的一名内侍先给门卫瞧了官印,要他进去通报一声。片刻后,王继带着李世春以及一干下属共同出来迎接。
正德皇帝也并未亮明身份,只在王继与李世春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王继之前的话并非全是应付,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确实忙得无暇陪正德皇帝过练兵的干瘾,万全都指挥使司除了掌军政,还要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扬风纪,同时要考核府州县官吏、负责民数和田数的总汇和登录、教化抚民、供应驻省的皇室、宗亲、各级官吏和军伍的俸禄口粮。
正德皇帝兴致勃勃的将衙门左右和后头的儒学署、经历署、典史署、游击署、军器局都逛了个遍后,又问了王继一些宣府的情况,这才勉励几句,抬脚离开。江彬本想向王继提及正德皇帝未收到奏疏一事,但又怕此事就此不了了之了,让王继空欢喜一场,于是仍是把话吞回肚里。
江彬一路跟着正德皇帝,从钟楼东面的宣府前卫指挥使司晃悠到朝元观西的宣府左卫指挥使司,再晃悠到上谷书院旁的宣府右卫。走得口干舌燥的,精力旺盛的正德皇帝才停下道:“这上谷书院原是谷王府,谷王朱橞为太祖第十九子,初镇宣府,后迎当时还是燕王的成祖朱棣进金川有功,迁藩地于长沙,后因企图谋反,被废为庶人……”正德皇帝望着那书院,仿佛望着一段尘封的历史:“你可知谷王错在何处?”
“臣不知。”
“他错在不彻底。”正德皇帝道,“当初守得不彻底,见大势已去便开金川门迎王纳降,之后反得不彻底,想借蜀王势力谋反却被反咬一口落个不得善终。”
江彬被正德皇帝这番话说得一怔,这话若是别人说了,是大逆不道,他不知正德皇帝想借此暗示什么。尚在琢磨,却听了那刚才被正德皇帝打发了的内侍回报道,正德皇帝下令交易的荷兰火器已运抵宣府长城附近。激动不已的正德皇帝立即兴奋地拉着江彬去接他的红夷大炮,江彬这才明白正德皇帝来宣府的用意。
郊外几名锦衣卫围着的红夷大炮上蒙了块红布,正德皇帝掀开红布那兴奋样儿就像见了新嫁娘似的。这红夷大炮炮管长、管壁厚,以炮身重心两侧的圆柱型炮耳为轴,可调射角,大炮设有准星和照门,可算弹道,相较重型火铳该是更为精准的。而最值得一提的还是红夷大炮的射程。如今哪怕是神机营用的火铳,最远射程也不过三里,且有炸膛的危险。而这一长不过三米的红夷大炮,却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中八、九里外的目标……
雀跃不已的正德皇帝对着红夷大炮爱不释手地摸了个遍,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决定当下便试一试这“新嫁娘”的威力。今日跟着的都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内侍,能管住正德皇帝的都留在宫中,江彬劝了几句也劝不住,唯有任凭几名锦衣卫在正德皇帝的指挥下调整好由车运载的红夷大炮的角度,填上火药,朝长城外的蒙古方向发了一炮。地动天摇的一声轰然后,堵着耳朵的正德皇帝遥望着远处久未散去的烟尘笑得十分得意。
江彬虽对火器有些研究,却也未看过这等威力的,自然也觉着兴奋。
明军若有此物,岂不所向披靡?
一阵风卷着境外的沙尘呼啸而过,正德皇帝眯起眼望着远处巍然不动的连绵道:“江彬,你我共同见证了这一不同寻常的时刻,从此往后……”咧嘴一笑,“你我便是炮.友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