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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说到黛玉三岁习字,后来林家聘一西宾,此人却与黛玉外祖家同族,名唤贾雨村。
这贾雨村乃是革职之身,借友人之力,谋了这营生,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谁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贾雨村偶至郭外,在智通寺巧遇旧友冷子兴。
这冷子兴乃是都中做古董行贸易的,旧日与贾雨村在都相识。就如贾雨村是贾府荣国公同族一般,这冷子兴也是刑部冷大人的同族——就是那位协助五皇子永澹查办了大皇子永清伴读李福臣,使得两淮巡盐御史换了人来做的冷大人。
不过他们这种同族,国公爷与冷大人有成千上万个,轻易也不记得他们名姓。
只是贾雨村、冷子兴等说起来面上光鲜罢了。
两人他乡重遇,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一来二去,两人三五日便要一聚。
这一日贾雨村得了消息,知道女学生要去都中外祖家借住,自己这西宾只怕做到头了,想要再谋这样轻省的差事儿颇为不易;又不知道何时能官复原职,心里郁郁难安。
他便又与冷子兴相约在酒坊,这一回冷子兴却带了一位新朋友来。
雨村见这新友人三十余岁,面相和善,衣裳虽是半旧,却用的上好锦缎料子。他便不好轻视,笑问道:“这位哥哥不知怎么称呼?”
子兴代为引见道:“这是永安侯府刘家庄子上的二管家,名唤刘子华。因往侯府送年货,子华兄亲自督办,正与小弟我入都顺路;我便求他个方便,一路上结伴。”
雨村心里“嗳哟”一声,那永安侯府是宫里淑妃娘娘的母家、十七皇子的外家,真正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
宰相门前尚且有七品官,更何况是皇子母族侯府的管家?
就算这刘子华只是姑苏庄子上的一个二管家,也比他们在官差面前说的上话。冷子兴是做古董生意的,他要与这刘子华结伴上路,不正是为了这方便么?
雨村忙笑着拱手,说道:“失敬失敬,子华兄原来是永安侯府的。”
刘子华笑得一团和气,“不过是为主子们做事儿,比不了雨村兄读书人清贵。”
三人便同席坐了,整上酒肴来,闲谈漫饮。
贾雨村难免说起心中顾虑来,“鹾政上的这位林大人虽然还未同我说话,但我前日已经见了都中来人。我那女学生的外祖母,念及她无人依傍教育,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现在不过因那女学生未曾大痊,故未及行。待她一走,我这西宾也就做到头了……”
冷子兴闻言,却是跌足叹道:“好好的一个小姐,何必送到那腌臜地方去。”
贾雨村微微一愣,心思还在自己的前程上没转回来。
那刘子华却是眼睛一转,倾身上前问道:“那林大人岳家乃是荣国公府上,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子兴此话怎讲?”
冷子兴便道:“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他家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便将贾府两门,四代人丁一一数来,又说起那衔玉而生的“宝玉”抓周抓了胭脂水粉一事。
刘子华笑道:“小童玩闹,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要他日后上进好学,又有什么妨碍。”
冷子兴只是叹道:“若如子华兄所言,贾府也是大幸了。”
刘子华便向雨村道:“我听子兴说起过你当日被参革一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贾雨村登时大起知音之感。
他却不知道刘子华做着二管家,虽然读书上比不了他,这人事机变上却是胜他百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刘子华是练熟了的本领。
刘子华继续笑道:“我前几日见了当日同僚一案,与雨村你一同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竟找到我这里来。”
雨村听到起复旧员之信,自是欢喜。
冷子兴听得此言,便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贾雨村便面谋之如海。
林如海乃是谦恭厚道之人,凡是身边之人,从没有亏待的。他早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贾政务为周全协佐。
贾雨村忙谢了林如海。
林如海乃说道:“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初一这夜,分别在即,林如海与黛玉父女两个,正在一处说些离别的话。
忽闻下人报说永安侯府来人了。
林如海一惊,都中距此万里之遥,他与永安侯府也从没什么干系,这入夜时分忙忙差了人来——可是有什么祸事?
如海便令王嬷嬷送女儿黛玉去安寝,忙将永安侯府来人请去书房。
却见来了两名男子,为首的年青人气质谦和,约莫二十余岁,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鼠皮衣裳;后面跟着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本就是和善的面貌,一进屋更是堆起笑容来。
为首的年青人纳首便拜,“学生赵长安见过两淮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大人。”
林如海忙扶起来,他已见过拜帖,知道这是永安侯府三房所出的公子,虽是庶出,却也考取了功名,不是等闲之辈。
赵长安拜过,跟在后面那男子也拜下去,“奴才刘子华,是永安侯府两淮庄子上的二管家。大人叫我一声刘管事儿的就成。”
赵长安入座,刘子华只恭手站在一旁。
林如海便问道:“我是个不通俗物的人,与府上少有往来,不知二位此来……”
赵长安微笑道:“是学生的不是,没同大人交代清楚。本宗长房幼弟,乃是十七皇子身边的伴读,名唤翔宇。舍弟本名赵长吉,‘翔宇’乃是殿下赐名。”
永嗔身边两名伴读,一唤莲溪,一唤翔宇,这林如海是知道的。
他无声“啊”了一下,便道:“原来如此。”又忙问道:“一别五年,殿下可还安好?”
赵长安笑道:“十七殿下很好,于读书上很是聪慧。我日前从都中来,听闻皇上嘉许他学识,特许他十二岁便入预政了。如今殿下每日下午都在毓庆宫,追随太子殿下,了解朝廷政务。”
林如海叹道:“殿下天纵英才。”
赵长安话锋一转,“十七殿下万事都好,只是惦念大人。前些日子,乍闻夫人噩耗,十七殿下衷心难安。恰逢学生家里差遣学生来两淮查访新庄子情况。十七殿下得知,便委托学生一定要登门拜访大人,代为致意。”
林如海心中激荡,面色潮红,一时难以言表。
赵长安笑着继续道:“原想着年货备好后,再带着自家庄子上的出产来拜见大人。谁知日前庄子里的管家听说都中来人,要接府上小姐往外祖母家去。学生便修书写于殿下,殿下六百里急件批回——命学生沿路护送小姐去往都中。”
他接了批件在前日,昨日便令刘子华去探口风,一切准备停当,这才登门造访。
此刻迎着林如海惶惑又动容的目光,赵长安却是下拜道:“匆忙而来,唐突打扰,学生不慎惶恐,还望大人宽宥。”
林如海忙扶他起来,笑叹道:“殿下这份心意,真是令我感愧。长安你快快起来……小女此去都中,一路上还要靠你多多照拂。”
赵长安起来又道;“殿下信中提到,若小姐在家中有使惯了的丫鬟仆妇,小厮管事儿,又或是伴读师傅——但凡不好往贾府去的,只管送到都中永安侯府上,待日后便宜了,仍旧给小姐就近用着。”
前头林如海正又欣慰又感动,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听了永嗔这主意,登时哭笑不得——这十七殿下出人意表的做事风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赵长安却是一字不错把永嗔的信都转述了,“殿下又说,要大人只管放心,小姐去了都中,便是他的亲妹妹。”
“小女如何敢当。”林如海连连摆手,沉吟道:“长安贤弟,你替我给殿下带句话,就说殿下拳拳之心,如海深为感激。只是……”他攒着眉头想了一回儿,“只是小女年幼位微,客居长者家中,凡事当以主人家为先。”
赵长安一一记了,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又道:“学生一定把话带到。若是大人还有话要同殿下说,不妨修书一封,可交付这位刘管家,由他直送都中。”
林如海却是摇头。他在两淮盐政上连做五年,是满朝文武盯着的人物,如今十七殿下既然已入预政,那私下书信往来就多有不便了。
这些事情,黛玉自然不知。次日黛玉洒泪拜别父亲,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贾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更有两艘官船沿江护送,官船后跟了两队商船,挂的却是永安侯府的徽征。
旬月后到了都中。
黛玉一行人弃舟登岸。
一上岸那本该引路的婆子却傻了眼。
却见岸边左右分开,一边是荣国府打发了青布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来,另一边却是一列马车队——轩昂的两匹白色骏马拉着宝顶华轿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一溜拉行李下人的八人马车。拉车的马都是健康极了的好马,赶车的人都是精壮可靠的青年,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正踟蹰间,那官船上并肩走下来俩穿金戴银的婆子,往黛玉这边的婆子跟前笑道:“还不快请你家小姐上马车?这是十七殿下派来接林家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