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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内林园石桥曲径流水,春光一派闲适。
虽无云篆书院那令人肃然起敬的气势,却也比一般的普通私塾清雅恬淡的多。
小厮一路领着三人前往回园,路上不时能遇见头戴纶巾身着长袍的文士教习,他们看上去大都已是耄耋老者,留着一把仙风道骨的长须,在几名年轻的学子面前侃侃而谈。
穿过长廊后,但见一方胡泊,胡泊之上曲桥蜿蜒折曲,尽头乃一座小巧凉亭,微风吹开凉亭之前的纱帘,隐约能看见其中坐着一名青衫书生。
他们进了凉亭,那书生背对着他们正在饮茶,蒋银换一步上前欣喜道:“柳先生!”
“是你啊。”那书生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年轻的相貌着实令段清宁一惊。
他听说过修行之人有驻颜之术,但即便如此,这位柳先生看上去也太过年轻了,听说他已年逾古稀,竟然还是一副二十多岁年轻后生的模样,黑发如缎,面冠如玉,脊背笔挺,气势俨然。
柳先生对他们微一颔首,道:“坐吧。”
段清宁与江心雪在柳先生面前有些手无足措,蒋银换已是抢先一把将他们按在了石凳上,为柳先生一一介绍二人,不过只说是不打不相识,那段自己被殷玦用术法欺负的丢人经历自然是一笔带过。
柳先生在蒋家待了五六年,自知蒋银换秉性,晓得他说话不尽不实,但也不追究,只是笑道:“听说今日前来是想向我求教?”
蒋银换狠狠一点头,道:“我教人解云篆,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毫无进展,正好上京途中路过燕安,便想来向先生求教一番。”
柳先生喝了一口茶水,问道:“哦?你教习那人几日了?”
“差不多已十日有余!”蒋银换愤愤道。
柳先生的动作登时一顿,那口茶险些喷出来。
他好容易才将茶水咽下,将茶杯在石桌上重重一搁,肃然道:“你在我门下学了三年时间,方才得以解开云篆,现在你也不过是个入命修行者,竟然就想在短短十日之内教会他人解云篆?要是真叫你解开了,那么这偌大的书院和二十多位教习的存在又有何意义?这云篆岂不是天下人皆可解之?!”
“眼高手低,不思进取!”柳先生勃然一怒,身上那点温文尔雅瞬时消失不见,气势突地变得凝重迫人。
蒋银换被吓得一缩脖子,唯唯诺诺道:“先、先生教诲的是,是学生太过心急了……”
“你这几日便要上京?”柳先生骂完了人,话锋突地一转,“那三大门派收徒向来严格之至,若是败兴而归,想来你回家也大有苦吃,这个你拿去,说不得可以在会试时助你一臂之力。”
他说罢,摘下腰间的一块玉牌,扔到了蒋银换手中。
“就知道先生不会忘记学生的!”蒋银换捏着玉牌一脸感激涕零,得寸进尺道:“不知先生可有解云篆之捷径?不如一并给了学生吧?”
柳先生斜睨他一眼,重重哼了一声,道:“不思进取,整天只想着走投机取巧的路子,等你的父亲归天之后,你们蒋家怕是便要败在你的手里。”
蒋银换面露羞愧,悻悻道:“没有就没有嘛,先生何必在外人面前如此损我。”
柳先生道:“悟道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云篆本来已是捷径,你若不再静心修炼,只知做着天上掉馅饼的梦,今后怕是要辜负了你的父亲。”
蒋银换面红耳赤的连声点头致歉,头几乎快要埋到裤裆里,段清宁忙出声替他岔开了柳先生的话头:“晚辈见过柳先生,昨日晚辈与蒋兄二人前往燕鸣山天赐庵,自一位仙姑口中得知云篆书院被封一事,不知先生可知为何圣后陛下要对书院动手?”
他这话问的有些莽撞,柳先生顿时面露几分不悦。
但蒋银换明白段清宁这是在为自己解围,虽然用的方法糟糕了一些,所以很是时候地接过了段清宁的话头:“是啊,发生如此大事,先生怎的也不来一封信?初知此事时可是吓得学生够呛,幸好先生无事。”
蒋银换一说话,柳先生脸色稍缓,但口气却变得有些不善:“此事不得妄议,尔等还是速速离开燕安,万一赶不及会试,你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
“连翘,送客。”
柳先生的逐客令一出,亭外的小厮立即将三人请了出去。
蒋银换立刻急了,却怎么也再走不进凉亭,只得在亭外大声呼喊柳先生的名字。
可惜亭内的柳先生充耳不闻,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
三人败兴而归,但也从柳先生的态度中看出,有关云篆书院一事并不简单。
他们三个都不是蠢笨之人,自然明白柳先生的顾虑。
先不说此事牵扯到朝廷,不是他们该多听多问的,还有修行者不得入世这条铁律横在柳先生的头顶,万万不可违背。
于是蒋银换叫喊了一阵无果,之后便也悻悻离去。
……
他们出了书院大门,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的争吵之声。
那边围着一圈人,外围皆是蒋家侍卫。
不好好守着大门等候少爷,都跑去那边做什么?蒋银换眉头一蹙,不悦道:“你们在干什么!”
侍卫们纷纷回头,有人朝蒋银换跑来,围成一圈的人群立刻空出一个缺口,隐约能看见有一个人坐倒在地上。
“少爷。”向蒋银换跑来的侍卫一抱拳,“那边有个醉汉,一定要见柳先生,被书院的人赶了出来,便在门口大闹起来,小的们劝了他几句,没想到他非但不听,还想和我们动手,我们没办法,便只能将他围在当中,防止他溜进书院叨扰了少爷。”
蒋银换满脸莫名其妙,段清宁道:“蒋兄,过去看看吧。”
“哼,到底是不想动手,还是已经动完手了把人家打趴在地上还不知道呢。”江心雪道,“大户人家就是蛮不讲理。”
蒋银换怒瞪她一眼,摇着扇子对那侍卫道:“走!要是被本少爷发现是你们动手乱打人,回去有你们苦头吃!”
围成一圈的侍卫见大少爷来了,忙分开两边,露出当中倒在地上的男人。
蒋银换先一步赶到,定睛一看,不禁“咦”了一声。
段清宁随后看去,也是一愣,江心雪看他俩的反应,奇道:“你们认识这人?”
段清宁点点头,因为那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天赐庵下遇见过的那名醉汉。
醉汉今日仍是醉汉,蓬头垢面地倒在地上,那双朦胧的眼睛眯起看向这边道:“可是柳惊风出来见我了?”
柳惊风正是柳先生的名讳,蒋银换先前已经领教过醉汉的厉害,听他与柳先生相识,便上去问道:“前辈见柳先生有何要事?”
醉汉睁开朦胧的双眼,凝神细看了一会儿眼前的人,方才露出一副恍然的神色,道:“是你小子,别挡道,快叫柳惊风出来见我!”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拨开蒋银换便朝书院大门走去。
他没走几步,书院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一青衫书生自门中踏出,道:“姓杨的,你已非书院之人,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来人正是柳先生。
醉汉听罢他所言,哈哈大笑一声,跌跌撞撞地走向他道:“既然如此,那么今日我倒要向柳先生讨教一番!”
他话音未落,惊风已至。
暴烈的风卷起落叶春雨,如千把利剑万把刀锋,在刹那间斩裂了空气!
柳先生的招数便如他的名字,狂澜骤起惊风雨,海波映月斩潮生——
丝毫不带一丝文人的儒雅,杀机尽现。
那极度澎湃的空气炸裂之声直刺人耳膜,仿佛即将湮灭一切。
化虚境高手出手,只此一招便令所有人骇然变色。
然而那醉汉却依旧一步步向前走去,脚下步伐闲适稳健,无数罡风一次次紧贴着他的衣袖擦肩而过,却一丝也没有伤到他的皮肉,只振的他衣摆大袖随风乱舞,猎猎作响,撩起他一头狂乱的长发。
他站在风中,依旧摇着那把破旧的折扇,摇头晃脑道:“柳惊风,这么多年不见,你的本事到一点也没有进步。”
柳先生脸色微变,知这伎俩对醉汉没用,重重哼了一声,一甩长袖,狂风骤静。
“说到底今天是不能让你进去,我柳惊风就算是死在书院门口,也不准你踏入书院一步!”柳先生咬牙怒道。
醉汉摇了摇头,乐道:“柳惊风,我只说是来找你,又没说要进书院,你这无名火发的也太奇怪了。都说女子发怒之因令人茫然,柳惊风你倒也不差,还是——你其实是个女人?”
醉汉口无遮拦,柳惊风脸色越来越沉。但他堂堂书院教习,在大庭广众之下却不可能放下架子与醉汉对骂,一阵无语之后,干脆一甩袖进了书院,关上了大门。
“啧,一句话就跑了,如此禁不起撩拨,恐怕是分魂无望咯。”醉汉一边摇头一边甩扇子叹道。
这一场闹剧便如此虎头蛇尾的结束了,旁观的众人们早已被柳先生那一怒出手与醉汉的闲庭信步惊的说不出话来,纷纷猜测那醉汉究竟是何身份,与柳惊风又有何恩怨情仇,竟然不将化虚上境的柳惊风放在眼里,该不会是神国之上派下来的人吧?
这边三人也被方才这须臾之间的一战惊呆,蒋银换已是吓得扇子也掉在了地上,不住哆嗦道:“幸好当初没惹过老师,否则我怎还能活到现在。”
江心雪撇嘴道:“哼,再不改改你的纨绔做派,你将来迟早是有机会的。”
段清宁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正要说话,却见醉汉忽然一回头朝他们走来。
醉汉晃晃悠悠地走到段清宁面前,眯起眼来终于看清了段清宁的相貌,笑道:“竟然又见面了,这可真是缘分。”他说完,忽然发现了江心雪,一挑眉道:“你……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
江心雪一阵紧张,道:“前辈是看错了罢,我可从未见过前辈。”
醉汉想了想,道:“哦,大概是我看错了。”
江心雪顿松了一口气,引得蒋银换与段清宁纷纷看向她,她眼神一移,避开了二人的目光。
此时醉汉伸手一拍段清宁的肩膀,道:“不说其他的了,既然我们这么有缘,我便送你一个小玩意吧。”他说着,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块黑漆漆的木牌来,交到了段清宁手里,道:“替我向孔玮问好。”
被醉汉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莫名其妙的段清宁张口就想要说话,醉汉却摆了摆手,立刻令将他卡在喉咙里的疑问咽了回去。
三人面面相觑,那醉汉已经走出去老远,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尽头。
真是个怪人啊……
段清宁看着手中的牌子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