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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刚过,寅时未几。
一夜未眠的平康坊灯火渐熄,黑夜中唯一的光亮逐步消歇,照临城终于彻底陷入了沉默,此刻正是万籁俱寂,阒然无声之时。
殷玦推开院门时发现屋里亮着灯。
他看了一眼窗户上印着的影子,对江心雪指了指另一间紧闭的房门道:“有伤自己处理,一切事情明日再谈。”
江心雪一言不发地进了屋。
她身上有伤,却没有任何哭闹矫情,坚毅的不像一个女人。
殷玦轻轻推开亮着灯火的房门,发现段清宁正靠在桌前,一手撑着下巴,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睡着了。
幻梦迷花的冷香幽幽浮动。
他弹指吹灭了油灯,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段清宁也突然惊醒了过来,警惕地豁然起身,问道:“谁?”
但他的双眼很快便适应了黑暗,发现门口之人是殷玦后,他才松了口气,揉了揉眼睛道:“前辈……你回来了。”
香气骤然散了,化为深夜中的一丝凉寒。
殷玦点了点头,道:“怎么醒着,去睡吧。”
方才突然醒来,段清宁脑中仍有些迷糊,听了殷玦的话,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后便坐到了床上。但他刚刚坐下,便突然清醒了过来,一愣之后抬头道:“嗯?不对,前辈你怎么在我这,你带了什么人回来吗?这大半夜的……”
“少废话。”
段清宁闭上了嘴,翻身躺到了床内。
殷玦缓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段清宁仰头望着他。
段清宁的目光清澈,在黑夜中如同一点清泉。
殷玦移开了眼睛,每次他如此与段清宁对视,上辈子所见的那个男人的影子便会与眼前的少年重叠,令他回忆起那些难以忍受的过往。他永远也无法释怀,上辈子无论如何也都是段清宁先招惹他的,他不过是做出反击罢了,为什么输的会是他?
他修魔便是原罪吗?
他根本无法选择,与那些自小修行的修仙者们不同,他只能选择修魔这一条路,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生死抉择之下,他当然只能选那一条生路。
哼。
殷玦心中冷笑。段清宁上辈子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因为师承昊天神宗,便被奉为主持正义的正道领袖,一路仙途无阻,他几乎可以料到他死之后,段清宁在正道中的声望会如何青云直上,将来昊天神宗的掌教之位,八成也会成为段清宁的囊中之物。
窗外树影摇曳,风吹着树叶哗啦作响。
段清宁忽然翻身坐起,对殷玦道:“前辈。”
殷玦侧头看他。
“您……为何要助我至此?”段清宁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这个在心中疑惑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我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在南荒山中的一面之缘,若说恩情……也根本谈不上。”
殷玦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其中情由他自然不会与段清宁说实话。
窗外乌云散去,月色渐晰。
冷银色的月光打在殷玦的半边身子上,仿佛水墨颜料一般,自他眉梢的棱角开始,一点点仔细地慢慢流淌而下,勾勒出他面容极为妖冶的轮廓,顺着他细腻的脖颈滑入深而不见的地方。
殷玦的笑容融入了黑暗之中,段清宁怔怔地望着他:“前辈……”他情不自禁地便想唤殷玦一句,出口的声音轻的仿若叹息,立刻便被忽然自窗口吹进的一阵清风吹散。
“我是不是很没用?”段清宁黯然道,“修行并非一日之寒,您若继续陪着我,恐怕我会拖了您的后腿。”
……他真的不像那个冷漠的男人。
望着少年略显稚嫩的面孔,殷玦不禁想道,不过比起那个冷漠的家伙,他倒是更喜欢眼前的段清宁,隐忍、天真到对他毫无芥蒂的信任。
殷玦哼出一个鼻音,双眼微眯,轻笑道:“并非如此,你莫多想。”
他放低了声音,温柔地几乎溺出水来,段清宁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抓着衣袖低低“嗯”了一声。
殷玦看了一眼窗外,寅时刚过一刻,月色再次沉入云中,深沉的夜仍在继续。
他对段清宁勾了勾手指,示意段清宁将放在床内的剑拿来,段清宁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反手将那把锈迹斑斑的无鞘剑递给了殷玦。
然而殷玦却摇了摇头,没有接剑,那把剑是孔玮所有,注入了天地清元的云篆在其上若隐若现,他动手随意触碰恐怕会受伤。
“跟我来。”殷玦只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便推门出去。
段清宁随手披上外套,提着剑追了出去。
院中寥落的爬满了青藤与杂草,殷玦站在无月的晦暗天色下,风卷起了他脚边的落叶。
“绞尽脑汁去解云篆那是他们文人的愚蠢办法,与其纠结那些,不如拔剑吧。”殷玦偏过头来说道。
这是他所知的云篆解法。
解云篆的意义不外乎为证道,他并不想去听去想那些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也没有把解云篆当作是一种雅趣,在他的眼里,云篆不过是一块踏入仙途的垫脚石,既然孔玮给的这份云篆在那把剑上,那么其中意义必然并不是让他去致力钻研上几十年。
更何况他等的也有些不耐烦了。
段清宁握紧了手中的剑。
没有多余的疑问,他完全明白殷玦那一句话的意思。
他自小在山中长大,所学的所看的所用的全都是为了生存而施展的招数,他出手只为击杀猎物,即使没有练过武,没有学过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好看剑招,他的身手也不会弱于任何人。
殷玦说得对,他并非文人,又为何要与蒋银换学些什么云篆的解法?
寒芒一闪。
他的剑并没有花哨的剑招,就那么简单而直率地出手了。
殷玦双眼微眯,那把剑的来势带着空气流动的痕迹,强势而又果决,吹散了他的长发。
此刻的段清宁简直与方才判若两人,倒是……更像上辈子那个他。
即使显露出的性格脾气不一样,他也还是那个殷玦所认识的段清宁,只不过现下的他还没有经过岁月的磨砺,仍然站在那条通天路的□□,但是他的坚毅与信念存深深在于他的骨髓之中。
殷玦长叹一声,不知为何竟有些想要发笑。
在剑锋即将触及他的一刹那,他抬起了手。
剑锋被他的双指夹在当中,那上面所携带的天地清元深深灼伤了他的皮肤血肉,带起一股焦灼的烟尘气息。
剑身上的云篆此刻突然亮起,殷玦一惊,忙撤手后退数步。而放弃与天地清元的接触之后,他指尖的伤痕也迅速聚拢长好,眨眼便完美的愈合。
那把剑似乎能够发觉他身上微不可察的浊气,殷玦退后间心思流转,他自持修为在他之下的修行者发现不了他是魔修,然而此刻却被这把剑给轻易察觉,心中对孔玮愈加忌惮。
段清宁并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殷玦退了,第二剑丝毫没有迟疑地攻了上去——
殷玦这次并没有接,而是微微侧身躲开。
他注意到剑身上的云篆在不停地流动,变化的速度似乎比平时要快上许多,难道他猜的没错,孔玮交给段清宁这把剑的意思并不是让段清宁用文人的方式去解云篆,而是想让他以武入道?
想到这里,殷玦挑了挑眉毛。
然而此刻的段清宁看见的与殷玦眼中所见的并不一样。那些云篆从剑身上破碎,飞散而出,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一条流动的轨迹。
正如殷玦之前所说,他被自己的双眼所蒙蔽,他所看见的流动的云篆并不是字,它没有任何词义,像是很多拼接在一起的文字,又或是一团流动而无意义的图形,但却在剑身挥舞之中却发生了无比玄妙而神奇的变化。
孔玮的用意……此刻终于进入了段清宁的心中。
他的眼睛看不懂那些流动的云篆,却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星光自天阙间悠悠而落,汇聚成线,连接在那些云篆所幻化的轨迹之间,缓缓踱入剑中,驱散了那层朦胧的雾。
他觉得他仿佛看到了星空之上的世界,蒋银换所无法用语言叙述的那些星图,大约便是这个意思。
随着星光的变化,云篆的封印被破坏,剑中开始逸散出天地清元。
最先察觉到的便是殷玦,他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绝不能让京中高手发现此处的异动!
孔玮引星巅峰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绝对能够震动京都。
所以他没有丝毫迟疑地便停下了脚步,单手死死接住了铁剑的剑锋。
他的手上隐隐有金光流动,那是一开始他一直在使用的武器,一条金色的丝线。这条神秘的金线方才灭杀了一位凝神境魔修,然而此刻在这把剑锋之下竟显得有些柔弱无力。
段清宁此刻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却无法放开手。
剑身翁鸣,他眼前云篆原本规律的轨迹骤然乱了,像是被突然击碎的烟雾般溃散,继而又猛然收紧,如螺旋般疯狂旋转,抽动四周的空气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它们伴随着无尽的星光朝他涌来,不过片刻,完全的将段清宁的意识淹没。
情况十分不妙。
殷玦也皱起了眉,他的掌心被强大的天地清元烧的一片焦糊,大颗大颗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手臂蜿蜒流下,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双目紧紧盯着这把铁剑,还有忽然陷入沉默的段清宁。
引星境强者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可怕,仅仅泄露出冰山一角,殷玦的右手便几乎被血色浸染。
无数浊气顺着他的手臂爬上,殊死对抗着这股庞大的力量。
殷玦发现,所有的光芒都顺着剑柄流入了段清宁的身体,那么关键之处便在段清宁的手上。
浊气缠上了他手中的金丝,终于覆盖在剑身之上,那股强势的天地清元似乎也同时减弱了一些,任由浊气一点点爬满剑身,向下覆盖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逸散出天地清元的裂隙终于被抹平,
终于安静下来的铁剑静静掉在地上,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幻觉。
“妈的……”殷玦的身上脸上几乎全是伤,他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一把捞住颓然而倒的段清宁。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这么莽撞地教段清宁以武解篆,他早该想到孔玮那只老狐狸看中一个人之后,绝对不会只给一把简单的剑,更何况他还知道这把乃是段清宁上辈子的佩剑,绝不可能是凡尘俗物,是他大意了。
不过……这些天地清元对他的冲击倒也算是令他因祸得福。
本来他的修为回归化虚还需几日,现下因此而直接突破了那层关口,看来他恢复至分魂修为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寅时将尽,如墨浸染的天际隐隐透出一丝微光,又幽幽没入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