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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个“前所未有的情况”。
四天前,中尼边界,某边陲火车站。
一个身形精悍、面容英挺的少年从人群中挤到前台,说:“两张去拉日朗的车票,硬座。”
售票员懒洋洋伸手:“身份证——”
少年从布包里掏出证件,那人扫了一眼,问:“另外还有一个呢?”
少年默不作声,摸出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
周围熙熙攘攘,全身土腥、面容黝黑的藏民大声吆喝,沾满泥土和灰尘的包袱挤来挤去,外面有家禽叽叽呱呱叫成一片。
售票员心照不宣把钱收了,片刻后递给他两张硬座票。
少年挤出人群,跨过满地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来到狭小破烂的候车区域,径直走向后面一排座位,随手把占座的包裹扔到地上,坐了下来。
他身边一个穿大兜帽套头衫的人转过头,露出半张美艳白皙的脸,嘴边挂着嘲讽的笑意:“真是辛苦你了,亲爱的弟弟。”
少年冷冷道:“墨镜戴回去,摩诃。”
摩诃那件灰色的兜帽衫遮住了大半张脸,墨镜下露出小半张脸和脖颈,冰雕雪砌一般白。长发扎成马尾,从兜帽下方垂落在身侧,十分柔顺黑亮,看上去像个美女。
他修长优美的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貌似漫不经心的打量周围,目光在经过的路人身上转来转去,着重观测他们的体型和脂肪厚度。
迦楼罗却穿着山寨运动t-恤,黑色夹克和长裤,戴着黑色露指皮手套,短发支楞着,露出少年硬挺沉默的侧脸,以及长期在雪线上活动锻炼出的精实体格。
他把包裹拎到自己膝盖上,再一次检视自己的行李。
两天前他在这座大山唯一的“银行”里取出了当年父母为他寄存在这里的东西。那是上一次父母来喜马拉雅山看他的时候,他们商定好的机制,如果有一天迦楼罗决定走出西藏,他就会去指定的地点取出父母为他寄存的保险箱,里面的财物和资料能帮助他更快更方便的融入人类社会。
当然人类社会在不断变迁,所以父母每过一定年份就会重新进行寄存,地点也不局限于那一家地方小银行,而是覆盖了周边铁路网上的十几个不同的银行和信用社。
迦楼罗在包里翻了翻。
周晖留给他东西想必前两年才来换过,包括一把越野车钥匙,然并卵,他并不会开;一打平安符,据说现在每张都炒到了天价,不过在藏区连一张都卖不出去;一只手机,没电,没卡,恶意几乎溢出屏幕。
凤凰留给次子的保险箱却好几年都没动过了,里面码着整整齐齐八万块现金,一套身份证明,一张当年能找到的最全版西藏铁路地图。
迦楼罗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隐忍已久的疑问,母亲当年到底是怎么看上父亲的,真的只是因为脸好?
“好肥啊,”摩诃看着不远处一个被父母牵着的小胖墩,发出这样的感叹。
迦楼罗立刻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别乱来。”
摩诃交叠的长腿不安分的晃了晃,坐在一群食物中间大概让他忍耐得非常辛苦,冷冷道:“我那天在雪山上吃人的时候你不也没这么多废话。”
“那不同,那是雪豹偷猎者。”
“有什么区别?”
“他们偷猎雪豹,雪豹是珍稀动物,就算你不吃我也……”
“为什么珍稀动物不能捕杀?”
“因为如果珍稀动物灭绝的话——”迦楼罗哽住,扶额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争论这种问题……”
摩诃天生没有对错观,他的想法跟人类是迥然不同的,已经高度人格化的迦楼罗觉得跟他亲哥实在是没法交流。
孔雀要抢大鹏的神格,兄弟俩在雪山之巅交手七天七夜,不分胜负,双方都差点把对方打残。最终迦楼罗不想这样下去了,便跟摩诃商议,由他下山出面去找父亲,把周晖调开,摩诃趁机去找母亲,先看凤凰有没有办法挽救孔雀明王的神格再说。
摩诃失去了神格,在和弟弟对战的过程中并不讨巧,所能依仗的不过是经验而已。再这么打下去输赢实在难料,他只能答应了迦楼罗的提议,兄弟俩几百年来首次携手踏上了同一条旅途。
这在他们的家庭关系中简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然而迦楼罗一路要采购物品、计算用钱,要规划旅途、分配供给,还要时时刻刻盯着他哥别跑出去吃人,个中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火车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检票,摩诃百无聊赖向左右环视,看穿着各异、脸膛发红的藏民们大叫着各种听不懂的语言互相推挤,突然问:“这里这么破,你为什么要在这修炼?”
迦楼罗说:“我习惯了。”
“习惯?”
迦楼罗沉默了一会,把玩那只没电没卡的手机,半晌才道:“当年你吞佛的时候,我因为明知道却没有阻止,事后你受天谴,我被跋提尊者带到西藏雪原囚禁一百年,说是要磨练惩罚,明悟佛法……现在想来当年应该是要保护我,毕竟谁也不知道天谴会不会顺带把我也劈了。”
“一百年早过了吧,”摩诃道。
“我一直待在喜马拉雅山上,在雪线上的冰川内活动,习惯就不想下山了。”摩诃顿了顿,道:“再说我替人当导游,日子过得也不错。我虽然不是正神,好歹也曾受过人界香火,必须要有一个途径去还功德,偶尔在雪山上救一救登山者,就算是做好事了。”
摩诃突然想起自己受过的香火比迦楼罗多得多——作为正牌子的孔雀大明王,他要还的功德可能比凤凰还多几倍,但他从没动过手,这下要还到何年何月去?
“母亲还功德速度很快的,替人界国家做事本来就是最快的方式,而且父亲跟他一起还,差不多再有个三五年,前面几千年积累下来的香火债就全清了吧。”迦楼罗转头看兄长:“你打算怎么办?”
摩诃愕然片刻,把兜帽往脸上一盖:“——算了。”
但算了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凡天人,受了信众的香火,就一定要用相对的方式返还功德给人界。凤凰作为太古神禽,并没有专门凤凰庙什么的给他上香,但毕竟活得久,千万年来积攒的人界香火也不是小数目,帮国家机构做事是他大范围内快速还功德的形式;迦楼罗比较年轻且不是正神,其实要还的不多,在极具佛性的珠穆朗玛峰上替人当向导,也算是一种修行时顺带还功德的办法。
而孔雀大明王,既是正牌明王之一,又有广大信众,香火之多难以计量。再加上他前面只顾着吞佛和吃人了,还功德这回事,是想也没想过。
如果他找不回神格,欠债又太多,六道轮回后不定会投生成什么——要是变成家畜猪狗,那乐子可就大了。
“你想让我……”迦楼罗想问你想让我还的时候顺带帮你还一点吗,话未出口突然顿住。
他转过头,只见车站低矮破旧的大门外,正走来几个人。
那些人明显是一个大哥带着几个小弟,大哥走在最前面,三十多岁的汉人,个头很高,黑风衣黑皮鞋,举手投足气质很不一般,在闹哄哄的藏区车站里如同鹤立鸡群般显眼。
仨小弟每人一个大背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塞满了什么东西,虽然看上去很沉,但背包的人身姿都很挺拔,像是被专门训练过。
迦楼罗视线落在背包上,他嗅到了硝烟和火药的气息。
——军火?
哪个黑社会老大把走私军火背包里来坐火车?
“——懒得还,先找回来神格再说吧,”摩诃懒洋洋道。
迦楼罗没理他,警惕的盯着那几个人。
黑风衣老大来到候车室,站住了。他视线在满满当当的人群里逡巡一圈,没找到座位,目光却正巧和迦楼罗撞到一起。
片刻后迦楼罗不动声色的转开视线,继续把玩那只旧手机。
老大倒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顺势打量他身边的摩诃。
摩诃从小被人看,已经被看习惯了,对目光一点也不敏感。但这位黑风衣老大实在存在感强烈,几秒钟后摩诃终于偏过头,露出小半张脸,墨镜下视线不带感情的回视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男人一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动作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相当诱惑,老大眼底顿时闪过惊艳之色。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摩诃舔完嘴唇后紧接着转向弟弟,目光中满是渴望之色,轻轻吐出两个字:“想吃。”
“……”伽罗楼扶着额头,半晌才无力道:“上车给你买盒饭吧,好吗?”
火车终于姗姗来迟,迦楼罗排队检票上车,一人提着行李,后面跟着两手空空的摩诃,在挤挤攘攘的走道中找到隔间,推门而入,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紧接着他这口气就没再吸回去。
只见隔间门又开了,那个黑风衣老大拿着车票,风度翩翩的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大包的小弟。
“哟,”老大看见他们,似乎也有点意外,但随即笑起来:“——汉族人?来旅游的?两位好啊!”
他口音一股正宗东北腔,在藏区非常少见。但摩诃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板后,双手插在口袋里,戴着兜帽闭目养神;迦楼罗安顿好行李,默不作声的坐下来,从头到尾一声不出,两个人都完全无视黑风衣老大的存在。
老大也不尴尬,笑嘻嘻地让小弟放好背包,又拿出茶叶蛋、方便面、火腿肠、巧克力,递了瓶矿泉水给摩诃:“小姐?”
迦楼罗:“……”
摩诃根本没想到那是在叫他,眼睛都没睁一下。
老大锲而不舍:“小姐?要喝点水吗小姐?”
迦楼罗从边上伸出手,接过水瓶,又轻轻丢到老大怀里:“谢谢,我们不需要。”
少年出手的瞬间,指节骨骼凸出,手臂肌肉结实,眼神平淡而目光锐利,迎面一扫如同一道寒风横过。
老大顿了顿,拿起矿泉水放在桌面上,笑道:“没关系,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嘛。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这辽阔壮美的边疆!如何不令人兴起开怀畅饮的冲动呢?”说着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迦楼罗:“………………”
火车一声长笛,满载旅客,从西藏高原的铁轨上缓缓启动。
站台向身后退去,车窗外的景色很快变成苍茫大地,起伏平原。
“免贵姓吴,叫我吴大哥或老吴都行。”黑风衣老大泡了杯方便面,一边剥茶叶蛋一边问:“两位是哪里人?驴友去珠峰徒步吗?”
迦楼罗一言不发把玩旧手机,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老大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从行囊里掏出充电宝:“小兄弟是不是需要这个?”
迦楼罗:“……”
“你把手机放在上面,对就这样,这根线接上……全充满大概要三四个小时,不过待会你就可以开机使用了……”
吴老大一步步热情的教会迦楼罗给手机充电,又上下仔细打量他破旧过时的衣服,笑道:“外面的世界里新东西还有很多,小兄弟慢慢就见识到了。两位要去哪里?拉萨?”
“谢谢。”迦楼罗简单道,“去格日朗。”
“哦——去格日朗干什么,转车?”
“嗯。”
“转车去哪里,拉萨?西宁?四川?”
“……四川。”
“四川是个好地方!”黑风衣老大顿时精神一振,目视前方,充满感情道:“我小时候曾去过成都——四川盆地!天府之国!都江堰,武侯祠!午后热闹的锦里长街上,热情淳朴的人民,性烈如火的姑娘!——你们去四川做什么?”
“转车。”
“………………”黑风衣老大问:“转车去哪里?”
迦楼罗懒洋洋道:“甘肃。”
“哦——甘肃!河西走廊,丝绸之路!”黑风衣老大立刻又激动起来,大手向空中一扬:“——明长城,嘉峪关!敦煌石窟,飞天佛像!我平生的梦想,便是抛弃一切金钱与世俗,披长纱而漫步于大漠之中,默诵佛而安身于藏经洞内,仰望那雄浑宽广的历史,追随那岁月长河的浪花!”
“于冥思中!于辩证中!于反反复复的审视和洗涤中!达到自我意识的超脱和升华!”老大把泡面往桌上一放,感动道:“小兄弟,不如我们一路结伴,去敦煌朝拜吧!”
“不行。”迦楼罗道,“我去甘肃转车。”
“………………”
黑风衣老大决定最后一次不耻下问:“……你到底要去哪里?”
迦楼罗向后靠坐,抱着双臂,露指手套后显出线条硬朗分明的胳膊。
他盯着黑风衣老大郁闷的脸,半晌饶有兴致道:“北京。”
他等着老大激情洋溢地介绍万里长城的月色、巍峨皇城的雄壮,顺便再普及下现在的北京物价交通和旅馆住宿等问题,谁料黑风衣老大只静静看着他,脸色特别难以形容。
半晌他才问:“——你绕了大半个中国,?”
褐皮火车在平原上呼啸而过,隔间外的走道里,列车员推着餐车走来走去,用藏话大声吆喝。
迦楼罗打量着黑风衣老大,又在他小弟身上一扫,紧接着目光移向隔间拐角里,他们放下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包。
“你又去哪里?”他饶有趣味地问。
小弟似乎不安的动了动,但紧接着黑风衣老大叹了口气,唏嘘道:“我也去北京——哎,这世道不容易啊!当大哥得要养活手下人,折腾点小生意,还得一路从东北跑到尼泊尔进货……”
迦楼罗淡淡道:“当大哥还这么文艺?”
“哪里哪里!小兄弟过奖。”黑风衣老大望向窗外,眼中顿显忧伤之色:“其实当大哥非我本意,我的梦想是诗和远方,行者的旅途没有边疆……”
他默默捡起桌上一根火腿肠,随手扯掉封皮,挤到碗里,拿叉子切成几节。
下一秒,摩诃突然摘下墨镜,目光炯炯望向火腿肠。
“……”
车厢里一片静寂,美人震撼性的面容就这么毫无预兆出现在眼前,令所有人同时失声。
黑风衣老大张着嘴,发不出声音,那小弟一瞬间眼睛都变直了。
摩诃转向迦楼罗:“你不是说要去买饭吗?”
迦楼罗面无表情,起身就向外走,然而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黑风衣老大振奋异常的声音:“来来来……小姐,被您看中是这根火腿肠的荣幸,请千万千万务必赏光……”
摩诃伸手拿起火腿肠,几节一起放进嘴里,并不咀嚼,吞果冻一样直接咽了下去,不满的眯起眼睛,上下扫视着面前这个穿黑风衣的男人。
这其实是他最喜欢吃的类型——跟某些喜欢吃女人小孩的魔物不同,他更欣赏劲道的口感和少量的脂肪,如果被吃的对象还具有少量法力那更别有滋味。
而且他看出来了,这个男人身上确实是有法力的,如果加点小火烤个三成熟的话……
“您好小姐,可否冒昧的请教您芳名?”黑风衣老大在摩诃火热的目光中有点儿受宠若惊,不过还是非常有风度的欠了欠身,熟练顺畅道:“您好,在下免贵姓吴,三十三岁,在东北随便做点小生意,手下七八十个小弟,家产随便几个亿吧也没多少……”
摩诃没有听他说话。
一块牛排在盘子里发出滋滋的叫喊,对食客而言其实是没什么意义的。
摩诃伸出手,修长五指雪白优美,如同矜持的情人居高临下,伸向黑风衣老大的胸膛。
下一秒,“啪!”一声脆响,迦楼罗当空抓住了他的手。
老大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摩诃与迦楼罗对视,前者眼瞳妖异泛光,后者的面容却坚毅不可动摇,吐出两个字:“不行。”
摩诃危险的眯起眼睛。
迦楼罗却视而不见,维持着抓住摩诃手的姿势,转向黑风衣老大沉声道:“还没请教吴先生大名?”
“喔,”老大莫名其妙:“在下吴北,小兄弟你……”
“吴北先生,”迦楼罗打断他道:“请你立刻换车厢,或在下一站下车换乘,别问为什么。如果你不离开的话未必能活着走下这辆列车,在人多的地方发生这种事情对我来说会很麻烦。”
吴北:“……”
吴北眨巴着眼睛,神情疑惑,半晌试探着开了口:“我说你们——”
砰!
车厢骤然一震,继而周围人声大乱!
隔间里的四个人同时望向门外,只见走道上有人尖叫跑过,继而被“砰!”一枪扫倒,鲜血哗啦迸溅在布满灰尘的老旧玻璃上。下一刻,车厢那头传来纷沓沉重的脚步声,有人用藏语咆哮着什么,尖叫此起彼伏,被几声巨大的枪响镇压。
“那边!那边还有!”
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有个穿红色袈裟的喇嘛一脚踹开隔间门,用土枪指住里面的迦楼罗和摩诃等人,用藏语大声怒吼,打手势叫他们出去。
吴北视线落到喇嘛脖间系着的布上,轻轻吸了口气:“雪山狮子旗……”
他霍然起身,沉着脸转向邻座那对少年“男女”,刚想迅速喝令他们退开,却愕然发现那“姑娘”已站起了身,直勾勾盯着喇嘛,美艳绝伦的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兴奋和邪恶之色。
而少年死死挡在他面前,怒道:
“不行,摩诃!等我现在就去买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