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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切都是冷清清的、静悄悄的。
阳雀子在小林里“咕咕阳……咕咕阳”地叫着,只有它的叫声划破夜空,颤抖地传向远方。
淡淡的月亮好像是低低地挂在一家茅屋的烟囱上,想与那茅屋里面豆儿大的油灯灯光比一比谁亮。
这是一间十分简陋、破旧的茅屋。坐落在凤凰坡边缘紧靠着小路。附近有一片比这茅屋稍好的房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凤凰坡土豪赵文虎的财产。房子里边住的人都是他的佃户。这间小茅屋的主人当然更不例外。
茅屋里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闪着黄豆般的微光。靠墙角摆着一张木床一张竹床。整个屋子里除了一个破了边的小水缸和一个破木箱子之外,再没有什么陈设了。其余的只剩下一张树干钉成的桌子和一根树桩做的小凳子。
靠着桌子的竹床上坐着一个青年人。他头发蓬松、脸色焦黄,左胳膊上裹着白布,穿着一身蓝色的破旧老百姓服装,他坐在那里,习惯地摸了摸腰间的皮带,其实,他已经没有那条经常扎着的皮带了。他叹了口气,两眼瞧着灯光,像是凝思着什么事,又像是在发怔。
“孩子,伤口痛吗?”茅屋的主人杨老汉从另外一个床上坐起来,关切地问:“天都快亮了,你老是翻来覆去睡不好啊!”
青年人似乎是没有听清老大伯的话,只是轻轻地自语着:
“还没来啊!应当早就来了。”
“出不了什么事吧?”老汉披上破旧的夹衣,穿着草鞋。
“我想是不会的。”青年人沉默了一会,又重复着:“不会的,我知道。”
杨大伯从竹床旁边走到这个受了伤的青年人身旁,手按在他肩膀上,强迫地将那青年人按倒在床上,才说:
“不能坐起来。”
“没什么,老大伯,”青年人笑着说:“真的没有什么,没伤筋又没伤骨。”可是,他还是顺从地躺倒在床上,带歉意地看着老汉。
“就凭你这副骨头架子,又有伤,可不是三天五日就能好了的。明天我去找好医生来给你瞧瞧。”
青年人坐起来,他从身上取出两迭钞票,递给老大爷,说:
“杨大伯,这五十元是部队留给我的医药费,这一百元是路费,您找个地方放好吧。”
杨大伯接过钱,从墙角根取开一块石块,拿出一个小罐,装上钱又放进去问着:“到你们家得走多少天呀,孩子?”
“得一个多月,不过我想不从家走,想一直到西北去。”青年人边想边说。
“先别想这些吧,好了再作打算!”杨老汉又把青年扶下去睡好。然后到门外看了看,才回来躺在床上。
“杨大伯,我没有家,部队就是我的家,在你这里才过了一天,就像过了一辈子啊!”青年人叹着气。
“一辈子,一辈子……”杨大伯刚刚要埋怨伤员,就听见外面轻轻地响起了敲柴扉的声音。
青年人又迅速地从床上坐起来,凝神静气地听着。杨大伯急急地朝他摆了摆手,就走出去开门。
连长李冬生站在门外,他的脸上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难看神色,就像是失掉了亲人的那种悲伤的神情。
杨大伯一看李冬生的样子,便悄悄地问:
“出事了?”
李冬生默不作声。他停了一会,一把拉住老汉,扯着嗓子问:“指……”
“嘘!一夜没合眼,正坐着哩,小声点。”
“啊!”李冬生低下头来,怔了一下,迈步就走进屋去,瞧了瞧在床上坐着的青年人,便站在桌子旁边,双手按着桌子,就好像要从桌子上找到依靠似的。
“老李!你……”青年人从李冬生的神色中理解了事情的严重,便说不下去了。
“指导员,你好好养伤,用不着太难过。”李冬生朝着这个青年人——三连指导员张孟华喃喃地说,“没找着。”
“啊?”张孟华无力地按住床沿。
李冬生猛地一敲桌子,震得桌子上的油灯灯光一闪一闪。他暴躁地说:
“山上、山下、每一条沟、一个草丛,我们都找遍了。连敌人的每一个尸首都翻过来看了看,他们三个连尸首都没有。就是在山下边找到了孙英的一个挎包,我判断,他们是跳岩了。可是,也得有尸首啊!”
张盂华看着李冬生那副满脸通红、紧皱眉头的样子,连忙说:
“老李,不要着急。何强是个有经验的同志,又加上是三个人在一起,既然没有尸体,那就是说,他们还活着。”
“活着,活着。”李冬生一屁股坐在木凳上,木凳被压得吱吱地响。他盯住张孟华,“你知道,那一带全都是敌人。要活着,现在他们就找到队伍了。”
“是啊!”张孟华点头同意,“离开队伍可真受不了哇!”
“那当然了。你说他们怎么办?他们不知道路线,不知道任务,不知道敌情。他们和你不一样,你虽然也要留……”李冬生猛地卡住了。
“不,老李,我考虑好了,决定不留,能行!”张孟华从床上蹦下地来,好像这一蹦就表示出自己是健康的。
李冬生立刻站起来,瞧了瞧指导员,发现他没有披上衣服,便连忙从床上拿了衣服披在他身上,又扶着他,重新强迫地将他按倒在床上,并且给盖上了被子。这一切,显得那么急骤、紧张、慌乱。李冬生也摸不清自己的一双手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发起抖来。
“老李,好同志,我明白得很,上级要留下我,看我伤势重,”张孟华猛地掀开被子,又跳下床,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丝毫也不掩饰这种极端激动的心情,他大声地说:“叫我离开红军,离开党,我成了个什么人?我,我从一九三o年当红军,我身体差,生过重病,受过两次重伤,可是每次行军、战斗、转移我都行,为什么这次就不行呢?”
“这次与过去不同呀。”李冬生打断张孟华的话,又继续说:“听说一方面军走了一年才到目的地,何况我们还得绕着走呢……”
“走他十年又算什么!”
“你是病人,是伤员嘛!”
“我明白,”张孟华说:“但是我还是好好的活人哩!能走不能走我自己还不知道!”
李冬生似乎被指导员的话打动了,动摇着。
张孟华又接着说:
“老李,看,我的腿好好的,左胳膊受伤,暂时用不着它,右手能打枪。病嘛,更算不了什么,云南这地方,水土不服,没什么奇怪的。”
张孟华被留在群众家里养伤养病,刚刚才一天,但是,在他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寂寞和痛苦。这种烦恼在他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他当红军以来,无论是开辟苏区,或从苏区撤出来,在多少次危险情况下,他都没有离开过部队,在几次大围剿中,他历尽了千辛万苦,打了不知多少仗,从来是和红军在一起的。突然要离开红军,那就像小孩离开了母亲一样,他怎么能受得住呢?
“老李,离开你们,我的伤,我的病可就难好了。一起走,我坚持得住的。”张孟华紧紧握住李冬生的手,乞求着,就好像李冬生能够解决他的问题似的。
“真能坚持住?”李冬生急忙地问。
“当然可以,我想了又想,一定能坚持住的。”张孟华兴奋地说。
“是不是真的行哟?”李冬生犹豫了。张孟华和他在一起,何尝不是他最希望、最愿意的?对他说来,指导员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胳膊,是他不可缺少的伙伴。若不是陈政委决定了,李冬生宁肯背上他跋涉万里,也不愿意和他分开。若是因为水土不服……不,不会是水土不服。红军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哪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得了这么重的病呢?何况,他又受了伤。李冬生不说话了,他陷入思索中去了。
“不行,”杨大伯在门口回过身来,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不懂得保护身体哟,张同志又是伤又是病,哪里能三天五天就会好得了。”
李冬生仔细盯着张孟华那瘦弱而苍白的面孔,立即改口说:
“不行,不行,老张啊,你得留下来。”
“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才更了解,老李。”张孟华温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