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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繆跟如意说什么呢？凑一块眉飞色舞的。”兴德帝被姜夫人搀扶着出现在书房外，面带病色，眼中却含着笑意，对嬴社的语气亲昵，全然不似一名手段老辣的君王。
“父皇！”嬴社满目惊喜的从坐垫上跳起来，他蹦到兴德帝身边，一把拉住兴德帝的手掌，不等兴德帝再问，倒豆子似的把自己前些日子在西市偶遇皇甫熙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撅着嘴唇一副意难平的模样道，“皇甫熙前一日刚落水呢，第二天想吃糕点还要自己去买，太仓令新娶的太太真是太不慈爱了。”
如意公子和皇甫熙都是稚童，兴德帝只当儿子在宫中孤寂，有了个年岁相当的小伙伴，想为他撑腰，兴致勃勃的说：“皇甫氏吗？皇甫斌是个能臣。听你意思，皇甫熙小小年纪被继母这般对待而不对人诋毁继母，倒是个心怀宽广的孩子，不错。”
嬴社像是听不懂兴德帝话中赞赏的意思似的，得意的挺起胸膛，带着点自豪的把重点扯回自己身上：“我有阿娘和父皇疼爱，皇甫熙没亲娘了，太仓令又马上要随三个去燕地，儿子见他喜欢吃红豆糕，吩咐元繆买个会做糕点的厨娘给他送去当饯别礼物呢——多吃甜的，心里就不觉得苦了。”
兴德帝伸手摸了摸幼子头顶，称赞道：“如意有怜贫惜弱之心，太傅教导得不错。”
兴德帝把第九子和十二子留在宫中又不做决断，轮到教导孩子的时候就出了麻烦，“太子太傅”着的官职封不得，他干脆囵囤的设了个“太傅”的职位，让一群饱学之士教导起两个儿子。
兴德帝比划了一个赏赐的手势，跟随兴德帝而来的寺人立刻悄悄退下，回去打点赏赐之物送到姚太傅府上。
姜夫人坐在儿子身边，微笑着用手指点了他鼻尖一下，轻笑着说：“陛下别夸他，如意不禁夸。您每次说他一句好听的，他便要整日都缠着妾不断说‘阿娘，父皇又夸奖我了，我是不是更像父皇了？’儿子像爹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到他嘴里倒成了稀罕事儿似的，就爱一遍遍的念叨——妾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
兴德帝闻言扬起眉，脸上闪过一丝动容的神色，嘴角笑容加深，落在嬴社头顶的手掌动作缺乏轻柔。
嬴社像只乖巧的猫儿一样眯着眼睛任由兴德帝摸头，随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往前凑，没多一会就变成坐在兴德帝怀里，依赖的依靠着父亲，一样一样的说起近些天自己身边都发生了那些事儿，最后还要加上自己对事情的评价。
“……父皇，我以前觉得九哥不太喜欢我，可那天在校场外面遇见九哥，他知道我出宫给阿娘买糕点的事情呢！我过去不知道九哥这么关心我，现在心里特别愧疚。您知道九哥喜欢什么吗？我想给九哥赔罪，又不知送什么能合他心意。”嬴社像是心虚似的抬头看了看兴德帝，随即又往他怀中挤了挤，像看不出兴德帝将他留在宫中教导的意图似的一脸无辜的表白内心，“父皇，我什么都不如九哥，日后做了诸侯，一定不给他添乱。”
兴德帝闻言皱紧了眉头。
——幼子所说的情况与寺人回报的内容相互对照着看没有差别，但第一次听见寺人回话的时候，兴德帝只觉得九子太看不起庶母和弟弟出身，落了自己面子，如今再一琢磨心直沉到了地底。
如意刚从宫外回来就去了校场，弘儿哪来的本事打听到如意之前都做什么去了？韩夫人的手竟然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心中不快，兴德帝不由得沉声道：“朕还未给你加封，你就盼着离开咸阳宫？朕真是白疼你了！”
嬴社小脸一垮，像个着急认错的孩子似的紧紧攥住兴德帝厚重的袍服，急急忙忙解释：“父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里愧疚，没脸见九哥，不是想离开父皇的。要是能不走，如意想一辈子陪着父皇！”
兴德帝知道嬴社多不喜欢“如意”这个女气十足的乳名，此时见他连乳名都说出口了，只觉得儿子慌乱得把所有心事都对自己剖白了，再看儿子惊慌的眼神不由得心软，学着姜夫人的样子掐了掐儿子鼻尖，然后皱着眉头说：“你年级还小，安心学习，不要想没用的——你才多大，你离宫就国的兄长们都多大？急着跟他们学什么！”
“父皇，我知道错了。”嬴社垂下脸，时不时偷看兴德帝一眼，犹带不安的神情比团成一团的小兔子还可怜。
等他不说话了，兴德帝反而反省起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严厉了。
姜夫人有句话说的不错，嬴社是唯一一个在兴德帝期盼下出生的男孩。
兴德帝孩子不少，可能活过周岁的不多。嬴社在公子之中排行十二，但如今在世的公子只有五人。
行三的燕王生母出身姚氏旁支，地位不高不低，儿子自小就像缺心眼似的又蠢又好面子，耳根子还软，谁对他“进言”都听，遇上点事情一日三改；行五的梁王生母出身张氏，张氏卷入早年死亡之乱，族人被杀得七零八落，自己胆小如鼠，把梁王也教育得性格阴沉木讷；行八的楚王生母出身赵氏，祖上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赵国王室，楚王因此以自身血脉高贵自得，偏又贪花好色，没娶王妃就已经有十几个儿女。
兴德帝看这三个儿子一眼都想吐血！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生出这些糟粕来，那时候九公子嬴弘年级太小，看不出资质如何，但有了韩夫人这么个强力减分的母亲，兴德帝只觉得自己后继无人，成天到晚盼着宠爱的姜夫人能够为他生个可心的儿子。
可惜，姜夫人肚子连续四年都没动静，让等待得绝望的兴德帝再次广纳后宫，分薄了她的宠爱。
结果峰回路转，最终姜夫人一朝有孕，生下来了一个壮实漂亮的儿子，喜得兴德帝赐给儿子“如意”这么拉仇恨之极的名字，还大赦天下让百姓全都知道陛下后继有人。
虽然兴德帝逐渐移情别恋，可论起父子之情，满后宫的孩子只有嬴社能让他另眼相看，习惯了把最好的都捧到嬴社面前，随他糟蹋。
如今看儿子蔫蔫的小模样，兴德帝心头一软，立刻承诺：“既然你觉得皇甫熙不错，等他举孝廉，朕为他安排个肥缺。”
嬴社立刻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可下一刻他收起笑脸，飞快摇摇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拒绝：“儿子才不要父皇为我送人官位呢！您说过，有多大的本事就居多高的职位。皇甫熙要是有本领，日后凭自己的本事就能坐上高位；要是没本事，替他安排官位不是给父皇脸上抹黑么。父皇成天到晚这么辛苦，我不要父皇因为我被御史大夫训。”
“好孩子。”童言童语最暖人心，兴德帝顿时被儿子一通迷药灌得找不着北，抱着儿子大笑的同时把实情秃噜出口，“你这小友的父亲是个人才，朕没打算让他在燕地蹉跎一辈子，等过五年就让皇甫斌带儿子回京！朕把他儿子召进宫给你做伴读。”
每位公子都要读书，却不是人人都能被兴德帝想着安排伴读的，毕竟能够入宫陪伴公子读书的孩子身份不会低，极容易牵扯到这些伴读身后的家族势力。
燕王、梁王、楚王当初都没有伴读，九公子原本应该有伴读，可兴德帝一想到韩氏权倾朝野就熄了再给这个儿子增添分量的心思。
但同样的情况，转到小儿子身上正合适，姜氏背后不牵扯任何朝中势力，他想怎么给儿子布置助手，都不会被姜氏反对，进而将计划打得七零八落。
兴德帝越想越觉得给幼子多填几个伴读是好主意，嬴社得到皇甫熙五年后才回来的答案却不怎么高兴。
五年后嬴社十岁，而年近十四的九公子足够成长到明白利害关系，生出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了，父皇怎么会让两个看重的儿子闹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呢？
只有不立太子，或是册立嬴社为太子，他才有机会“五年后”仍旧在京城！
嬴社抓住深含在兴德帝话中的意味，瞬间品出胜利的欣喜，但他脸上依旧是单纯稚嫩的模样，而姜夫人真的听不懂丈夫和儿子的对话，只管维持着美丽的笑容坐在一边，忙活着为他们煎茶。
说完这句，兴德帝已觉不妥，但看姜夫人和儿子都毫无察觉的模样，只当他们不懂，不由得放松了精神。
他抱着嬴社考校几句功课，又询问了一番武艺和箭术的进度便传旨摆膳，等到晚膳过来，兴德帝拥着姜夫人滚上床，彻底把一时失言丢到脑后。
绣着金丝图案的青色床帐合拢，隔出一片小天地，原本紧闭着双眼的嬴社悄悄起身，抬起双手捂住脸，嘴角终于翘起欣喜的弧度。
“……不够，还不够……”
父皇只要还没下明旨册封他为太子，这场无声的战争就没有结束，而即使嬴弘被送到封地就国，嬴社也不敢掉以轻心！
——四王之乱前鉴不远，父皇身为皇后嫡子尚不能阻止反王们取而代之的野心，九哥有权倾朝野的外祖和舅舅，又怎么会甘心在封地当个窝囊的藩王！
嬴社深吸一口气，脸上喜悦的表情渐渐被森冷的算计取代，他慢慢躺回床面，将自己被兴德帝偏爱的喜悦彻底抛弃。
嬴社在咸阳宫中为了在那条铺满了血腥的王者之路上踽踽独行，身在宫外的皇甫熙经历过卖人事件，终于接受现实，打起精神融入社会。
虽然父亲和后母感情不和，但正如皇甫老太太说过的，小夏氏确实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
得到丈夫要带着唯一的儿子一同去燕地的消息，小夏氏狠狠咬牙之后以极高的效率为父子二人打点行装、清点随行人员，连有些看着不起眼的小物件都准备齐全了。
皇甫熙静静观察着一切，终于在临行前亲自捧着一只锦盒来到小夏氏房门口。
皇甫家的宅院宽阔敞亮，采光极好，小夏氏坐在屋里轻而易举的看到皇甫熙圆滚滚的身影满院子转，她柳眉一竖，忍不住提着声音嘲讽：“少爷原来知道我住在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