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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
阮书记对宏照说:“你跟我这么长时间了,也要对你负责,想把你安排到社办厂去锻炼锻炼,你看怎么样?”
白镇不大,工厂很多。造纸厂、印刷厂、螺丝厂、灯具厂、五金厂、榨油厂、锯木厂,共有一百多家大大小小的厂子,整个镇上人全靠着这乡办企业吃饭,没有哪户人家不与厂子发生关系的,进了乡办厂拿个大几十块钱,收入完全可与做干部做教师的比肩。当然并不是谁想进厂就进厂的,必须要厂长点头。工资待遇高的单位必须工业公司经理点头。工厂的人事安排经理点个头,乡政府便批了;经理不点头,任你多大本事,批复就是不得下来。外地供销人员不仅要敬供厂长,更要把经理服侍好了,有一点不到位,不是你的货销不掉就是你的货款拿不到。工业上的干部是个肥差,这个行情,宏照心里一清二楚。
“我服从公社安排。”宏照心里是想去的,但不知道会安排他一个什么职务。
“我打算让你从基层做起,到灯具厂担任供销厂长,你看怎么样?”
“书记,我销售方面一点儿经验也没有啊。”一去就到镇上最大的厂做副厂长,宏照是满意的,但表面目目目目目目目目目目上要装作不情愿。
“你呆啊,做供销厂长又不是要你跑销售,只要把手下的业务员带好,多跑单子为厂里创收就行。做销售厂长最容易出成绩了,收入也高。这个你应该知道的。”
“书记,我舍不得离开你。”这句话说出口,宏照自认为会对阮书记形成强大的杀伤力。
阮书记果然有些动容:“我要是有私心就不会放你走了,正是为你的前途着想,才狠心让你下去锻炼。我想好了,过几天让刘乡长亲自送你去上任。年轻人到风口浪尖会大有作为的。”
一个月以后,灯具厂的员工都认为宏照与前任供销科长不一样。前任只知道坐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其余时间不是下象棋就是喝酒。朱宏照厂长没有不良爱好,工作顶真,心思全放在了工作上,把办公地点从灯具厂搬到了全国各地市场,常年与供销员在外奔波。
宏照经常想,打铁还需自身硬,作为一个供销厂长,如果自己没有单子出来怎么和下面的人讲话呢?
这天,他和石厂长说,我们厂的市场目前在上海是一片空白,我想到上海看看有没有单子可做。石厂长大头大脑,做厂长五六多年来坚守的原则就是随,不管谁的话他都听,只要没有明显的问题,他都会愿意尝试一下。
石大头立即表示同意,并说了一句玩笑话,要是跑不到业务所有开销你必须自己负担。
宏照说:石厂长,你真是个小气鬼子。
宏照对上海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上海究竟有多大。上海虽然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未知乐园,但他相信只要进去就能找到机会。过去报纸上批判得血流流的上海有美女有遍地黄金,自然也有无数说不定的因缘机合。
第二天,他收拾行李出了门,从白镇东头的轮船码头上了船。
上海,四面八方,全是汽车。他知道这叫城市文明,下宫河没有,白镇没有,海盐也没有。临行时朱大江给了他一张字条,上面是他姑母朱冬菊在上海的住址。冬菊姑不足一岁就送了人,现在落户上海,丈夫是供销公司的科长。前年养母临终,告诉了她真实的身世,一办理完丧事就回了苏北,到白镇寻访朱大江。兄妹见面,客客气气,没有预想的抱头痛哭。不过,姑姑见到老子朱启学,撂了几样茶食和一条烟,始终没和他说半句话。宏照当时前头后头跟着姑姑,在村子里出够了风头。姑姑的儿子也回来了,似乎不太神气,说话总被姑姑打断。可姑姑的眼晴对着宏照是笑着的,宏照知道,姑姑喜欢他。
从十六铺码头上岸他头就晕了,这个码头是白镇地盘的十倍百倍大。一下子,他脚下的所谓上海变得那么遥远,沪太路的城市生活,包括冬菊姑姑变得遥远起来,他的心也空虚起来,全身好像染上了病毒,让他软弱无力,让他没有丁点自信。上海是灰色的,是一个沉郁着的王,他预感此行不会成功。
按照地址,没有找到冬菊姑姑家。路人说这一带前年拆迁,居民全搬走了。本来这次就是想找姑父帮忙,现在这一家人搬走了,这个希望也就破灭了。
灯光下的骤雨,像鼓点,像旋风,像流苏,像乱蛙。整个城市丝丝缝缝都淌着水,来不及流入下水道口,很多地方已经形成水洼和小河,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辆两辆公共汽车若无其事地在雨中穿梭。此时,宏照蹲在商场门口的屋檐底下,商场已经关门,他身着单衣,冻得像寒风里的一根草。
他不能停步,当天夜里他坐上了去青岛的火车。
青岛是二级供销站,灯具厂和他们做过生意,量不大,一年就做几千根。宏照为此认真考虑过,总觉得是供销员做得不到位,人家不肯把大芋头给我们。
在供销站,他见到了尤经理,五十多岁,人很固执,不太好亲近,至始至终一句话,库存积压,暂时不要货。宏照无法可想,又不甘心空手白脚打道回府,如果这样,一路的车旅费就要自己承担。想着,愁云布满了面孔。下班了,老尤出来了,骑上凤凰自行车就走。宏照立即叫了一辆三轮车,让车夫紧跟着前面的凤凰。过大街,穿小巷。老尤下车,宏照也下车。老尤进了院门,宏照后脚跟了进来,招呼了一声,尤经理,辛苦啊!
进了屋子,宏照直截了当地说,每一根管子给你尤经理五毛钱,量大的话可以增长。老尤睁大眼睛看了看宏照。宏照说:“我是供销厂长,有权决定。”老尤这才起身为宏照倒茶。别看是五毛钱,一万根就是五千元,十万根就是五万元。二级供销站是级别较高的大站,每年起码有二十万根的吃量。老尤最后说:“我相信贵厂产品的质量,更相信你的为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按照约定。第二天宏照便到青岛供销站签订了购销合同,十万根。这是宏照做的第一笔单子,它刷新了白镇灯具销售史上单笔最高数量。打电话回去给厂长报捷,石大在电话高兴地骂他:“你个逼养的太有本事了,回来我为你庆功。”
宏照没有立即回来,趁热打铁坐上了去贵阳的火车,贵阳这两天有个供货会。
贵阳对于他来说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厂里没一个供销员到过贵阳,太远了,谁会到那么远的地方找不自在?
从北方到上海,再到南方,宏照觉得自豪。白镇人,世世代代窝在穷水沟里,真正见过这世界的人并不多。此去结果如何,已不很重要,好歹他在青岛做了一笔大单,还逛了一小半中国。这样一想,所有的担心便化为乌有。
宏照赶到贵阳展览馆时,已是下午。门口老头拦住他,他放下大包小包,掏出香烟。老头连连摇头,叽哩咕噜一通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宏照立即从内衣口袋摸出十块钱,塞到老头手中,老头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像赶鬼一样把他推了进去。老头一会儿又追上来,把他一个布包送了进来,这时老头手中的十元人民币已不知去向。
进了大厅,宏照惊呆了,这是他前所未见的,容纳了数不尽的供货摊位,上首挂着商品名称的条幅,下面案台上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商品,有的商品他见都没见过,他一下了进入到全新的商品的海洋,这一切让他头晕目眩。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大包小包,里面装着厂里生产的灯泡。不管好不好,不管有没有人看中,他都要把灯泡在这个大厅亮一次相。
他又朝门口走去,那个老人正坐在门边晒太阳。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大厅里的陈列台,老人明白了,把他领到旁边的房间里面,指了指放着油盐酱醋和碗盏家伙的学生课桌,示意他收拾一下搬出去。
从他摊位走过的人很多,但停留下来的人很少。一直到第二天,福州公司的陈科长和他攀谈起来。宏照向她做了个手势,意思回扣五毛钱,陈科长立即来了兴趣,当场签订了五万根灯管的合同,双方取出公章一按,立即生效了。下午陈科长又到展览会来寻他,说公司先前在常州采购的二十万支灯管一直滞销,压在库里都生锈斑了。她上任伊始,想表现表现,把这批灯管处理掉。要朱宏照帮她这个忙,价格方面好说,只要销掉这批灯管,以后公司会长期定点跟白镇进货。宏照说,我明天回去,回厂子后和厂长说说看。
一周以后,宏照回到厂里。石大一把握住宏照的手,说:“宏照啊,你真是将才,一出手就做了十五万根,破历史记录啊。今天晚上我叫上公司经理为你庆功。”
宏照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得意忘形,说:“石厂长,没有你的正确领导和大力支持,什么事也做不成。”
石大头笑着说:“看你这张嘴,就是跑供销的料子。”
接下来,宏照把福州陈科长的事向他作了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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