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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鹤神色慌张地将高展明推进房中,关上门,低声焦急道:“爷,不好了,出事了!”
高展明见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安抚道:“出了什么事,别急,你慢慢说。”
引鹤道:“爷,刚才刘大派人来找奴才,说是五月初六请的女伎队伍突然变了卦,把定金全退了回来,说是初六不能来了。刘大又去找了另外几个女伎班子,都说初六已让人包下了!”
高展明蹙眉:“也就是说,请不到女伎了?”这事情可有些蹊跷,他请的是京城里最当红的女伎班子,请动这样的班子,少说要提前两个月才能预订的到。他派人去请的时候已是四月中旬了,只提前了半月,但因他是打着高府的名义去请的才能成事。现在突然之间女伎班子又被别人包了?说明那人的来头要比他还大!
引鹤道:“不止。我们聘来的厨娘班子突然说要回乡,不肯办了。刘大派人去请,可凡是京中有名的班子没一家肯接我们的生意!还有,那些鲍肚燕窝之类名贵的食材也全都被人买空了,市上竟没有一家卖的!”
高展明更惊讶了。他要在郊外办一场五六十人参与的大宴席,自己府上抽调不出那么多人手,因此特意从外面聘了个有名的厨娘班子来预备菜肴。然而这些权贵子弟们的食物亦不是什么人都能经手的,因此食材是由高府负责采办,并找专人监督酒宴的过程。可是此时厨娘班子也临阵跑了,食材也买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女伎班子被人翘了墙角还不算顶顶要紧,只是少了一场乐子,再想别的法子补上也未尝不可。然而买不到昂贵的食材,请不到顶级的厨娘来做菜肴羹汤,难道请这些学中子弟在京郊吹着寒风吃青菜豆腐?!他还收了六千多两的份子钱,到时候若是办得太寒碜,岂不更落一个中饱私囊的罪名?!
引鹤急道:“爷,怎么办,今天已是五月初一了,只剩下五天时间了!若是办不好……若是办不好……爷您当初就不该揽下这桩事啊!”
高展明摇头,道:“稍安勿躁。事情已然如此,便是急也没有用。坐下来,慢慢想对策。”
引鹤只好走到一旁坐下,神色依然十分焦急,不断地搓着手。
引鹤是高展明的陪读小厮,他跟高展明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两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前高展明在学中遭受人排挤,连带着他这个陪读小厮也总遭人欺辱。如今高展明突然醒悟,改了从前古怪孤僻的性子,想和学中权贵子弟们重修旧好,对引鹤而言也是一桩好事,毕竟他家主子的出身是高的,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实在不该。可引鹤更怕高展明会弄巧成拙,被逐出宗学去。一旦离开了宗学,也就意味着高展明失去了被举荐入朝的机会,他也失去了跟着主子出人头地的机会,恐怕终高展明一生都只能靠着安国公和太后的接济过活了。
高展明表面上镇定,实则心里也不怎么平静。他原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明明东西都定下了,眼看着还有五天这桩事情就能办成了,怎么突然之间那些班子就全都倒戈了?一家不肯做他们的生意也就罢了,家家都不肯接他们的活,这是明摆着有人设计坑害他了!不就是一场酒宴,他的初衷也是为了让众人开心,能缓和与众人之间的关系,可那些人就那么恨他,不放过一个能够让他难堪的机会?!
酒宴要是办不好,他丢几分面子倒也都罢了,可偏偏他已经收来了那么多份子钱,若是酒水置办的太可怜,有心人告他借此敛财,道德败坏,治他几条罪过,把他逐出宗学去,那事情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引鹤只静坐了片刻,就忍不住又催促道:“爷,怎么办,你想出主意了没有?要不……要不我们去求求二爷,只要他出面,那些女伎厨娘一定不敢不买二爷的面子!”
高展明道:“这分明是有人要为难你的爷呢!你觉得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你还让我去求高华崇?”
引鹤欲哭无泪:“那可怎么办,怎么办呀!二爷他也太过分了,这是真要把爷逼上绝路才肯罢手么!”
高展明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行了,这事本来没什么,让你闹得我够心烦的!你去给我打盆热水来,别在这里念念叨叨的。”
引鹤道:“爷,只有五天时间了……”
高展明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问你,我记得请女伎的馆子叫风华楼,风华楼把定金退回来,刘大收了没?”
引鹤道:“没收。定金退回来的时候,刘大就觉得不对劲,赶紧让人出去别的地方问,果然外边所有请得上台面的女伎在初六那日都被人包圆了,一个都请不到。因此他不敢收定金,让风华楼的人又拿回去了,赶紧让我来找爷商量对策。”
高展明转了转眼珠子,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你伺候我洗漱以后就早点滚回外间去休息,明早再去宗正那里替我告半天假,明天上午爷我亲自去一趟风华楼,看看此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引鹤无奈,只得退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高展明就穿戴得体地出门去了。
高展明带着引鹤一路径直来到风华楼,风华楼才刚刚开张,生意还正是清净的时候。高展明一路长驱直入地上了楼,那些跑堂见他衣冠华丽,也不敢阻拦,殷勤地将他迎至厢房中。不一会儿,风华楼的掌柜沈姑姑就亲自赶了过来。
本朝女伎十分流行,不管是达官贵人,但是平民百姓,甚至不论男女,许多人忙碌过后都喜欢在街上或是到楼里观看女伎的表演以打发闲暇时光。女伎们为了引人注目,往往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另还各有非凡能耐,有的擅长蹴鞠,有的擅长做文章,有的擅长厨艺……京中的富贵人家们,往往会在府上豢养自己的女伎班子,最出色的女伎则被选入皇宫为皇亲国戚表演,而这风华楼便是民间最好的女伎馆了。这位掌柜沈姑姑因极善棋艺,又被人称作棋姑姑,如今虽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不减当年。
她一见高展明,未语先笑,迈着莲步走近,阵阵清雅的香气传入高展明鼻中,着实让他的火气减轻了几分。沈姑姑娇滴滴地笑道:“公子爷大清早来我风华楼,不知所为何事?”
俗话说不打笑脸人,那沈姑姑如此柔柔弱弱,高展明便不好向她发火。于是他换了个坐姿,随意地斜靠在椅背上,解下身上的腰牌丢到桌上,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姑姑认不认得我是谁?”
沈姑姑拿起那块高府上的腰牌,脸色微微变了变,旋即笑着欠身:“不知高爷驾临,奴婢有失远迎,实在怠慢了。不如姑姑去请几位姑娘来为高爷唱只曲子,就当是赔罪了。”
高展明收起腰牌,抬手道:“不忙。”他环顾四周,道,“沈姑姑,你这风华楼妆点的十分漂亮。这桌椅都是红木的,虽高雅,却也花费不少,看来这风华楼的生意应当是很不错吧?”
沈姑姑掩嘴笑道:“高爷谬赞了。”
高展明道:“谁不知道这风华楼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馆子,姑姑何必谦虚?姑姑管理有方,功不可没啊。”
沈姑姑笑道:“高爷的嘴可真甜。我去叫人给高爷泡杯茶来。”
高展明冷笑一声道:“可这店大了,也不全是好处。古人有云,店大欺客,我看古人诚不欺我啊!”
沈姑姑原本已转过身去了,听了这话,嘴上的笑容凝了凝,兀自强装镇定道:“高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哪有这个胆量。”
高展明悠悠道:“姑姑何必装傻?我府上的人原本定了初六宴席,连定金也给了贵楼,昨日贵楼却突然将定金退了回来,说是姑娘们不再表演了,这事您是知道的吧?难不成姑姑以为,退了银子,这事就这么结了?不该给我个交代?”
沈姑姑勉强笑道:“这……奴婢知道。高爷听奴婢解释。我们楼里的姑娘前几日突然被一位大老爷给包下了,端午当日入府,初五后再不能给旁人表演了,而高爷订了初六的事,因此……”
高展明几乎气笑了。真是好大的手笔,为了让他请不到人,便将整个楼的女伎全都买下了,还在初六那日把全京城的女伎都请走,就为了坏他的事?简直银子多了烧得慌吧!
高展明道:“此事分明是爷先定下的,你却临时违约,坏了爷的事,就这般轻描淡写便想揭过?”
沈姑姑陪笑道:“退定金的时候,不是添了高爷二成的赔偿吗?只是高爷府上的人不肯收,我们也没法子。高爷您消消气,不如我现就叫姑娘们来为二爷表演一出当下最红的骑射抱球戏,向二爷赔不是。”
高展明好笑道:“添二成赔偿?你该不会因为我姓高的是好用银子打发的吧?”
沈姑姑一时语塞。她亦知此事绝不是几百两银子的事,可她也是实属无奈,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高展明道:“这五百两定金我是不会收回去的。既然你们风华楼店大欺客,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不知沈姑姑可读过我们大周朝的律令?”
沈姑姑一怔,强笑道:“奴婢学识浅薄,并未读过。”
高展明道:“没读过也不要紧,那我就与姑姑说道说道,免得过几日刑部官兵上门的时候,姑姑还一头雾水呢。你是风华楼的掌柜,风华楼金银钱财的事,便是由你负责的。你原先接了我的生意,却又临时反悔,陷我于不义,此乃道德缺失。我给你五百两银子的定金,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契约。如今你要毁约,但这银子我如今不愿收回去,而我们之间的契约已不成立,你无缘无故拿了我的钱,便等同于盗窃罪。按照我大周朝的律例,凡盗窃罪数额超过五百两银子的,便可判处死刑,你已到了这个额度。你不必觉得我在威胁你,此案是有例可循的,十五年前吴郡就有一桩先例世这么判的。若是犯人品行兼优,按照律法,亦可从轻量刑,然而你已是道德缺失之辈,怕也无法减刑了。”
沈姑姑的脸色立刻就白了。
高展明道:“另外,我原先定下的女伎班子里的人,亦是你的从犯,一个也跑不了!”
沈姑姑咬住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点都不怀疑高展明说得出做得到。高展明毕竟是高家子弟,是太后的亲侄儿,别说现在自己有把柄在他手里,便是自己什么也没做过,他想治自己一个子虚乌有的罪,也不过是翻翻嘴皮子的事,一定轻而易举。
然而沈姑姑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这些年达官贵人见了不少,什么坏脾气的纨绔子弟也都伺候过来,此时尚还能沉得住气,软声笑道:“高爷,您别跟奴婢说笑了,奴婢这就叫一班姑娘来给高爷赔罪,一定让高爷满意。”
高展明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情冷冷淡淡的:“不必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高展明大步流星向外走,然而刚走到门口,却被沈姑姑扑上来拦住了。高展明本不欲理睬她,却听沈姑姑低声哀求道:“高爷,求您听我说一句。”
高展明停下脚步。
沈姑姑神色无奈,轻声道:“高爷,咱风华楼从我到姑娘们,不过是些小人物罢了,你们高家兄弟之间玩耍取乐,我们这些小人物夹在中间,哪个也开罪不起。这风华楼我苦苦经营至今也有十年了,我把姑娘们养大,教导她们学艺,她们在我心里就如同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我这楼里的姑娘,学艺出来,在我这里都只有八年的身契,时日到了,何去何从任凭她们自己做主。可那位爷一来,二话不说就把她们全定下了死契,好好的姑娘,平白卖身成了奴隶,我们谁敢说个不字?我又岂是心甘情愿的?爷您想要奴婢的命,也只是动动指头的事,奴婢命贱,怨不得别人。你们高家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们这些下|贱的人又怎会不知道?没的谁又愿意得罪您?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高爷要给奴婢安什么样的罪名,奴婢都只有咬牙认了,可高爷说奴婢道德缺失,是个无良之人,奴婢……不得不替自己喊声冤啊!”说到此处,沈姑姑竟有些哽咽了。
高展明没想到沈姑姑竟会同他说这样的话,不由愣住了。他此番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治风华楼的人什么罪名,他抛下一通大话,只是想叫风华楼的人害怕,看看此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事情即便不成,他也不会真的去刑部告人,毕竟沈姑姑不像唐乾,并没有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然而沈姑姑的一通肺腑之言,却令他感到内疚了。他毕竟原本也是民间经商出生的,士农工商,他们家虽还算富裕,却没少遭人白眼排挤,那些当官的随便找个名头敲诈他们,他们就必须得乖乖地将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交上去讨好那些官僚,心里便是再恨,也都无可奈何。因此沈姑姑此刻的心情,他能够感同身受。他原本也是为了自保,无奈之下才到这风华楼来滋事,可如今想来,其实他是受了比他更有权势的人的欺辱,他便来欺负这些比他出身更低贱的百姓,实在不地道。
高展明垂头丧气地出了风华楼,引鹤追上来,道:“爷,怎么办?”
高展明摇摇头,道:“你去问他们把定金的银子收回来吧。”
引鹤道:“那这事……”
高展明道:“再想法子吧。”
引鹤急道:“那些厨娘呢?还去找吗?食材又该怎么办?”
高展明头疼不已,道:“别找了,何苦再去为难人家。你别再催了,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引鹤只好闭嘴,乖乖地走到一旁给高展明牵马去了。
高展明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突然之间,他开始有些恨高家了。有权有势的人,不拿自己的权势去做些造福百姓的事也就罢了,却闹出兄弟内斗的戏码来,不惜花费那么多银子,牵扯这么多无辜的人,就只是为了让一个人难堪?而这种戏码已经上演了那么久了,高家的人竟没有一个出来说声不该的吗?高华崇在学中欺压他,做下这些事,即便同辈不敢妄加指点,那高家的长辈们难道都是瞎子聋子,都不明白事理?!这些豪门世族,不知民间疾苦,只顾着自己的享乐和一己私情,这些人却盘踞高位把持朝政,岂不置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
不行。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终有一日,他会改变这种局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