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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高展明辗转难眠。他心里一直想着李景若的话。他想他第一次见到李景若的情形,想他在嘉州和李景若相处的一年时光,想他回京后李景若所做的种种事情,想到今天晚上,李景若那掷地有声的话。
“倘若他们当真要打破这天下的秩序,那就由我来中兴这腐朽的王朝!”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李景若绝非池中之物,这人表现得与世无争,连世子之位也不要,趣情旨在游山玩水。但是他知道的,李景若对这朝堂有心,只是没有想到李景若的野心竟然那么大,大到……他要的是这整个天下!所以当李景若亲口说出中兴之言的时候,高展明震惊了,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一池春水被搅得如同海啸一般,直到现在,心中还始终无法平静。
一双有力的胳膊从后面搂住了他。
李景若今晚就住在他的宅子里。他是偷偷进京的,自然不能久留,一旦被人发现他玩忽职守跑到京城来,难免会被怀疑他有异心。一对恋人久别重逢,却又无多少时日可聚,按理应该缠绵悱恻,可李景若带来的消息太令高展明震撼,反倒冲淡了他思念情人的心情。
李景若亲吻他的后颈:“睡不着?”
高展明翻了个身,与李景若面对面。夜晚黑的很纯粹,他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对方呼出的热气来判断对方的位置。他伸出手,用手指描摹着李景若的脸。微凸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他脑海中浮现出李景若的样子,与他平日里总见的那个温文尔雅嘴角带笑的人不同,而是英气的、果决的,他突然想看李景若穿战袍的样子,并且觉得一定会再合适不过。
其实在没见到李景若之前,高展明心里是有怨气的。李景若什么也不解释,就要求他冒着风险配合苏瑅等人放走刘世嘉,要他为他做事,甚至就在刚才,他还在为此生气,他怀疑过李景若接近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否从一开始就为了利用他。可是现在,他突然不气了。
很多事情,若是见不到面,隔着一层,便容易生出许多误会。可一旦见了面,看着对方的眼睛,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一些话便是不说、说不清,也都能懂了。
李景若是真心待他的。但凡有一点不诚心,今日的这番话一句都不必对他说。他知道了李景若的野心,只要派人递个消息出去,还在他府上的李景若就是插翅难逃。所以,李景若虽然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你信我”,可他来京城见他这一趟,就是尽了他最大的诚挚。
李景若轻声道:“睡不着也是难免的,不过你不必想太多,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也以我的性命担保,我会保你平安。”
过了很久,高展明叹了口气。他道:“我确实想了很多,高家、赵家、李家……这朝堂里每一个人……”
他停顿了半晌,黑暗中李景若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眼中一点明亮的光芒。
“若真叫我择一人君临天下……我情愿是你。我相信你会是一个明主。”
房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李景若就像从这个房间消失了一般,就连呼吸声也微弱得听不出了。高展明心里有些不安,伸出手去捞他,却在碰到李景若的时候被他用力地扯进了怀里。李景若死死地抱住他,用力之大,恨不得将他嵌进自己身体里。
李景若并不是一个情感外放的人,他虽看着为人处世泰然自若,实则有什么都藏在心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便亲密如高展明,也直到此刻才真正认清他。他这个用力的拥抱,却袒露了他心底最隐秘的那一丝脆弱——其实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笃定,那么胜券在握,他也会害怕,他也会担心。而高展明的支持让他露出了他最脆弱的那一面,也弥补了他的脆弱。
皇帝半个月没有上朝,朝廷里传出了许多议论。明明听说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可是一病病了这么久,就难免令人担忧了。高展明找了个机会进宫去探望皇帝,在宫门口就听见李长治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只见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就清瘦了不少,眼底下两道青黑。
宫人说皇帝一开始的确是偶感风寒,近来有转成肺痨的迹象。这事儿如果不是李景若同他说了,他大概还不会觉得那么古怪,如今细细想想,的确有很多蹊跷。李长治的身体一直很好,他又正年轻气盛,身居宫禁,倘若不是宫人疏忽怠慢了,他又怎会偶感风寒?况且这并不是什么大病,怎的一直治不好,突然就转成肺痨了?肺痨可是个过人的毛病啊!要知道小太子得的也是这个病,小太子得病之后高嫱震怒,查出小太子的乳母就患了肺痨,她把宫里服侍的太监宫女都换了一拨,严禁宫里再发生这样的事。可如今又发生了,怎么瞧着高嫱似乎不是很着急的模样,至少没有像太子生病那时大动干戈地彻查病情的来源。难不成一个皇帝还不如一个年仅六岁的太子重要吗?
高展明又想起前些时日恰巧看见宫里的太医深更半夜从对面的国公府出来,这一切就都对得上了。太医若真想谋害皇帝,并不用下毒,太医院每日给皇帝送汤药,只需换一两位药材,给性寒的人下寒性的药,给性热的人下烈性的药,不论是想让小病拖着无法痊愈,还是想让小病转成大病,都有的是办法,且很难教人抓住把柄。
高展明去探望皇上的时候恰巧遇上了赵贵妃。赵贵妃原本也是来看皇上的,一听太医说皇上兴许已转成肺痨了,吓得花容失色,当即掉头便走。高展明也不敢多留,在宫外请了礼,很快就走了。
往后,皇上的病情愈发加重,原本还能在寝宫里批阅圣旨,渐渐连床都下不了了。皇上的这场病打的赵家措手不及,倒让高家重新占了上风。
赵家乃是朝廷的后起之秀,近些年来风生水起,可到底根基不稳,虽在外头拥兵自重,但京城还是掌控在高家的手里。何况赵贵妃所出的皇子还在牙牙学语,他们一心想把小皇子培养成未来的储君,从来没动过将李长治取而代之的念头。皇上这一病,一开始他们只作小病,并未放在心上,等见皇上越病越重,再作反应,已经慢了一步。
李长治病得无法下床之时,有一日听见宫外有人哭喊吵闹。因他这病有过人的危险,因此身边伺候他的人越来越少,母后宫妃皇子也许久没来探望过他了。他咳嗽着问身边的小太监:“是谁在外面闹?你去看看。”
小太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报:“皇上,是赵贵妃吵着要见你。”
李长治不由得有些惊讶。赵玉莺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他病种孤塌,难免寂寞,有一回忍不住派人给赵玉莺传了话去,说想隔着屏风见她一面,听她说说话,却被赵玉莺称病回绝了。这些时日赵玉莺虽常常派人来给他传些宽慰的话和递汤送药,人却一次都没来过。李长治虽心中凄凉,倒也能体查赵玉莺的担忧。他染了病,谁也不想被传染,何况赵贵妃还有儿子,便是赵贵妃底子强没事,万一把邪崇带出去,过到幼儿的身上可就糟了。
李长治挣扎着坐起来:“问她要做什么?”
不一会儿,赵玉莺冲了进来,扑倒在李长治的床头,妆容都哭花了,惨叫道:“皇上,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李长治十分惊讶,不知道这一出由何而起,咳嗽了几声,示意太监将赵玉莺扶起来:“爱妃,咳,咳咳,出了,咳,什么事?”
赵玉莺一个劲只顾着哭,哭得几乎厥过去。
李长治本就虚弱,被女人尖利的哭声刺激,咳得越发厉害了。他一边咳一边道:“慢慢说、慢慢说。”
这赵贵妃的父亲是范阳兼河东镇的节度使,拥兵在外,而赵贵妃的叔父赵安思则被封国公,在京中枢密院与高元照共事。昨天晚上,高元照突然带着一队禁军冲进了赵安思的府邸,将一府老小全部抓了进来,说是接到密报赵安思与赵安山准备造反。禁军在赵安思的府邸搜出了赵安思与赵安山的信件,据说其中有图谋江山社稷的内容,因此立刻就把人打下了大狱。赵玉莺身为赵家人,也被看守起来,不许离开她自己的宫室半步。
赵家人根本没料到高家会突然使出如此流氓的一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防备。赵安山虽手中有兵,但到底人不在京城,待他收到消息,只怕赵安思已经没命了,何况高家声称找到了赵氏兄弟谋反的证据,赵安山起兵是谋反,不起兵也是谋反,高家也早已有了准备,赵安山就算带兵从河东过来,也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一旦兵败就必死无疑。
赵玉莺一介女流之辈,当然无法出宫去救自己的叔父一家老小,只好乔装改扮顶替了自己的宫女溜出来找皇帝为她撑腰,此刻自然也顾不上染上什么病了。
李长治听完大惊,咳得愈发撕心裂肺:“高元照他们竟然、竟然……咳咳咳!”
一边是能把心咳出来,另一边又能把心哭出来。“皇上,我赵家冤枉啊,分明是安国公有意栽赃!他们见我们一心辅佐皇上,生怕皇上脱离了他们的控制……皇上的病!”赵玉莺尖叫起来,“对了,你的病,一定是他们捣鬼!他们想要害死你!”
这会儿赵玉莺终于都明白了,李长治也是心惊不已,伸出枯槁的手一把抓住榻边的太监:“我要见母后!”
病了月余的时间,他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一只手伸出来,如同枯骨一般。太监低下头,看着皇上的这只玉手,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皇上,您还是专心养病吧,您这病是有过人的危险的,奴才这等贱命便是让皇上过了,也是奴才的荣幸。太后娘娘金尊玉体,可不敢……”
李长治挣扎着从龙床上滚下来,肺中火烧火燎地痛着,扶着赵玉莺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朕要见母后!咳咳……她不能,不能这么对贵妃,咳咳……不能,不能这么对朕……”
年轻的皇帝也终于意识到,他和赵家所做的一切彻底地惹恼了她母亲的娘家。这一次的迎头痛击,打的又岂止是找家人,还有他这个皇帝啊!他已成了一颗棋子,他让他的母亲、舅舅彻底失望了,那些人要放弃他了。
“朕……朕要见太后!咳咳……安国公!他们这是谋反!太医……太医……咳咳咳……”
宫外冲进来一队侍卫,抓住赵玉莺就走,李长治想要把自己的妃子留下,被他们轻轻一推就倒下了。
赵玉莺哭叫挣扎着被抓了出去,李长治倒在大殿冰凉的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来扶他,宫室里的太监宫女们只是冷眼看着他们狼狈的皇帝。
孤独。此时此刻,李长治最痛彻心扉的体会是孤独。从他出身,一直到如今二十多岁,高家人扶植他、栽培他,只为了他坐稳皇位能给高家带去荣华富贵;宫里的嫔妃们讨好他,只是为了诞下皇子,好让自己的家族成为第二个高家;唯一一个纾解了他孤独的人就是赵玉莺,因为赵玉莺会哄他,会奉承他,不像那些见识浅薄的宫妃,在他面前不敢谈论朝堂之事,只有赵玉莺敢大大发发地怂恿他忤逆自己的母家,怂恿他做一个真正的君王。他明知道赵玉莺的动机亦不单纯,可她看穿了他的心事,知道他不愿做一个傀儡。所以他爱赵玉莺。
他选了那样一条路,对也好,错也好,到如今,什么也没了,剩下的还是孤独。